裴晏翻了翻记录:“牢房通常都在西侧或西南侧,他为何要去东侧?”
沈承解释道:“十余年前县衙因走山损毁大半,后来便在原址上向西挪了一些,过去的牢房……就位于现如今的大堂东侧。”
裴晏估算了下,“那便是沌阳尚属南朝郢州时……”
沈承颔首:“是。但昨日因顾公子一事,城中几乎所有家家户户都被搜查过,下官今日也命人绘了画像再去问过,没有人见过此人。”
顾珩是从水门运进来的,沈承怕再出变故,昨日派了人一直守在水门处,也并未发现异样。但沌阳城墙久未修缮,有好几处坍塌,巡城守将人手也不足,也说不好是不是趁夜寻着哪个空档偷偷入城的。
沈承见裴晏未再追问,忐忑问道:“不知云娘子伤势如何?”
“醒了,应无大碍。”
沈承总算松口气,云英要真死在沌阳县衙,往后他的日子怕是就难过了。
裴晏屏退旁人,又回敛房仔细查看了一番凶嫌尸身。
右手虎口有厚茧,身上亦有多处疤痕,左上臂缺了一大块肉,按愈合情形来看,都是旧伤。
秦攸领着老李站在门口,等裴晏查验完毕,拱手道:“裴少卿,李环曾任豫州领军,他说这凶嫌虽是抢的差役所配横刀,但依伤口看刀法路数,像是惯使斩马剑的。”
裴晏微微扬眉,斩马剑通常军中才用,“你的意思是,此人是来自江夏军镇?”
老李摇头道:“江州一带水路纵横,少有骑兵,反倒是北…… 反倒是过去朝廷南征时依旧俗爱用骑兵,所以昔日的郢州兵几乎人人皆会斩马。”
裴晏回身扫了眼尸身脸颊上那块方形瘢痕,看位置,像是剜去了黥面的皮肉留下的,心下大致有数。
赵焕之信中曾说李规似豢养府兵,只是尚未查出实证,此行沌阳本是为找盐贩,没成想竟有此意外之喜,只可惜秦攸心急,没留下活口。
不过沈承说顾渊昨日前脚从县衙离开,后脚就出了城,夜里便冒出这刺客来。若此人便是其中之一 ,那……
裴晏思忖片刻,又带着秦攸去了牢房。
牢门锁链被一刀斩断,三面墙上的青苔都完好无损,不像有争斗过的痕迹。
“你进来的时候,他的刀在哪儿?”
秦攸想了想:“就在地上。”
说完亦觉察出不对:“少卿的意思是……”
“有刀不使,偏要用绳。”裴晏轻笑一声,眸光微动,“要么苦肉计,要么便是认识的。”
卢湛百无聊赖地守在客栈堂内,打了个呵欠,眼神逐渐飘忽,头猛地往下一栽,又清醒些,低头看了眼盘里最后一个胡饼。
裴晏临走前让他备点吃的送进去,但那女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压根看都不看一眼,好好的饼都放凉了,他方才已经偷摸吃了几个,想想干脆都吃掉算了。
她自己不吃的,总不至于告他状吧?
刚拿起来,裴晏便回来了。一行人阔步而入,他一惊,饼脱了手,一溜烟地滚向裴晏脚边。
裴晏瞥了眼倒在革靴上的饼,卢湛赔笑着上前捡起来。
“她吃了?”
“没。”
裴晏点点头,径直朝楼上走去。
卢湛低声问秦攸:“大人怎么了?”
秦攸抿嘴笑了笑,答非所问:“饿半天了,给我也弄点饼去。”
“问你呢,出什么事了?”
秦攸笑着直接推他往后厨去:“咱们这么多人在这儿,能有什么事。”
卢湛不知秦攸用刑时手下留了情,想想就算又吵起来,裴晏应也不会吃什么亏,便也没再坚持。
正巧他也饿得慌。
裴晏推门入内,云英正闭目靠着,与他走时一模一样。
回来的路上,他倒也攒了几句含沙射影的刻薄话,给这药罐子一熏,又冷静了几分。
他昨日是临时起意拒了于世忠,她不可能提前算得到。万一秦攸没回去呢,万一他昨夜就没去过呢?再者说,脉象做不得假,如此冒险,总不可能只图他怜香惜玉。
裴晏凝眸看向床榻,私自养兵是朝廷大忌,没理由她知元昊却不知。
云英听见声响,又半晌不见裴晏吭声,这才睁开眼,哑声笑道:“沈县丞还敢给大人气受呢?真是稀罕。”
裴晏扫了眼矮几上那碗一滴不少的药:“怕我下毒?”
云英并未多想,只当他是小心眼了,笑道:“手疼,端不起碗。”
“我还得请个侍女来伺候你了?”
“男人也行。”
裴晏扯着嘴转头刚要叫人,却听她又笑道:“丑的不要。”
说完吃力地挪了挪身子,便如初见时那般,撑手倚着头,盈盈含笑看着他,从头打量到脚,又从下缓缓扫回去,四目相交,微微扬眉。
裴晏默不作声,只上前端起药,倒回了药罐里。
云英撇撇嘴,心下暗暗骂了句,没趣地又闭上眼。
昨夜事发突然,那持刀汉子劈锁入内,拱手道了声抱歉便挥刀砍过来,她顺势周旋一番,这才拖了些时间,留下半条命。
思绪如四月飞絮,都在脑子里飘着,还捋不太清。
醒来到现在,她的头一直晕晕沉沉,眼里蒙着雾,听声也带着响,她甚至都看不清裴晏的脸。想来得休养个几日才会好,便也没多少兴致争这口舌之快。
躺了一会儿,那难闻的药味更浓了些,身旁有人坐下来,她下意识警惕地往后缩。
裴晏端着药碗,举着勺,没好气道:“温过了。”
她睁大眼用力辨认着,也还是看不清。
裴晏觉出些异样:“你眼睛怎么了?”
云英笑了笑,估算着眼前模糊的影子,低头浅抿了一口,别过话头:“大人突然这么好脾气了,让人看不明白,准是又有话要说。”
裴晏神色微动,故作闲谈:“顾珩交代了那么些人,你是都要这般来一遭?”
“那些膏腴纨绔,不是大人要找的人,倒也不用这么麻烦,交给陆三,回头慢慢收拾便是。”
手一滞,汤勺磕到了她齿尖,“你知道我要找什么人?”
“不知道。但人心里惦记什么,是藏不住的。大人惦记温广林,绕来绕去,就扭着他不放,和那赵大人、尉副将的待遇,可是天差地别。那些人,大人问都不问一句,那自然是不重要的。”
他又舀了一勺喂上去,轻描淡写道:“顾渊昨夜出了趟城,想来应是去江夏。”
云英不疑有他,笑道 :“李大人可不会管他,若顾珩就此收敛了,他怕是还得感谢大人。”
一口抿进去,不免蹙眉,那罐药多熬了两个多时辰没人管,早就浓稠黏糊见了底,这倒进去再倒出来,全是药渣子。
“你对李规倒是很了解。”裴晏以为她嫌苦,起身取茶壶添了些水,将碗底那两口药汤冲淡了些,“来杀你那人,像是久经沙场的,看来元昊是不高兴了,娘子回去恐怕还有苦头要吃。”
果然还是来试探的。
云英瞥他一眼,心里骂了句,“男人嘛,就爱争些没用的长短,气头过了,哄哄就好了。横竖都是大人惹出来的,这账我可给你记着。”
“是娘子不信我,另做他想,还不知会一声,我哪知道该如何?”
“大人也不信我,元将军麾下又岂会有黥过面的?大人的药没毒,话却毒得很。”
“我是看你手无寸铁,他带刀进来,却舍近求远要用那攀墙的麻绳,想来兴许是认识的。”
“男人嘛,墙上凿个洞都会脱了裤子凑一凑,反正都是要死了,又怎么会浪费呢。快活完了,顺手抓着什么是什么,很奇怪吗?”
汤勺搅着碗底最后一口药汤,一声声清脆入耳,她耳廓微动,耳鸣似乎是好了些。
裴晏默了一会儿,失笑道:“这理由可不好。你昏迷不醒,怎知我没有验看过?”
神识也随着清晰起来,昨夜的情形,那刺客的面容,她都又想起来了。
那人是来杀她的,但又带着歉意,不贪金不图色,愿意留她个全尸。
他当是认识她的,那有缺损的左肩,她似乎也在哪儿见过,可她见过的人太多了,是在哪儿来着……
思绪如滴墨入水,丝丝缕缕,蜿蜒绽开。
裴晏见她神色冷冽,顿感局促,又有些委屈,是她先要信口胡诌的,平时也不见她有什么娇羞矜持,哪有说不过就翻脸的道理。
“原来大人想要这个。”
云英忽地抬眼看他,方才一直有些涣散的双眸拨云见月般漆黑发亮。
裴晏一怔,刚想解释,手腕忽地被她握住,手一抖,满满一勺汤药洒落一半,
她探身含下汤勺,又轻握着他的手再往前送,直到他指尖也没入唇瓣,便才缓缓吐出来。
“原来大人是想要江州的兵权。”
冰冷指腹下,寸脉如热泵般涌动。
第二十六章 端方君子
裴晏凝目不语,神色渐凛,眼前那两瓣唇一张一合,猩红润泽,似抹了蜜的毒蕊。
“大人这样子,好像要吃人了。”
她笑着,上扬的语调也像是在勾着他,讥讽他。
他倏地伸手掐住她咽喉,骨节分明,叠在那一道青紫上,只稍稍用力,淤血便朝两侧涌开。
云英仰着头,也不动弹,双目微阖。直到红潮涌上脸颊,气息渐弱,裴晏才松开手,垂眸凝视,颌角绷得紧直。
云英呛得咳了几声,缓了缓,黠笑看他:“大人妇人之仁,大业难成啊。”
裴晏心下有气,指着窗外:“你若是想死,直接头朝下从那儿跳下去。”
“大人都不好奇我是如何知道的?”
裴晏冷笑一声,“我问你你就会说了?”
他才懒得问,她这般奸猾之人,从他选择要拉她入局起,他的目的便瞒不了多久。
人都有价码,他自认出得起她想要的东西,却到现在还没看清人家的心思,自己的倒是被先窥了去。
云英直起身,跪坐在塌上,笑着仰头看他:“那要看大人怎么问了,若去堂上问,那我便是瞎猜的,是大人不打自招。若来床上问……”
她伸手想勾他腰间革带,手指肿着,半天伸不进去,裴晏没好气地一把握住她手腕。
“疼……”
“疼就莫再作妖。”
云英抿嘴浅笑,忽地话锋一转:“大人无非是为东宫筹谋,为何要舍近求远,偏选这最难的一条路?元将军非元氏亲生子,终究是有些缺憾的,太子若愿许以爵位封地,想得其助力并非难事。”
裴晏笑着摇头:“你明明也可以随便买个丫头去钓顾珩上钩,为何要大费周章寻那雁儿?你心里自有一份公道,虽行恶事,但求善果,我便没有了?”
云英神色微凝,收了笑颜:“大人想多了,我就是个逼良为娼的坏坯子,死了得下九层地狱的,哪能与大人的青云之志相比。”
裴晏失笑道:“你天天拐着弯地骂我狗官,这会倒成青云之志了?”
“大人想利用我,却又不信任我,老是拐弯抹角地试探,还不让人发发牢骚了?”
她笑着凑上来,下巴抵在胸口衣襟处,左右磨蹭开,贴上皮肉,如被冰锥刺了一下,乍一碰凉,缓缓地吸走些温度。
“你当我忘了你是为了谁才受制于我的?你不必这个样子,无论成败,我定送你们离开,不会拿你当弃子。”
他往后退了些,顿了顿,“反正钱银你不缺,良籍我想你也有法子弄得到,寻个清静地方,以你那情郎身手,只要你不生事,护你周全应是无虞。”
云英抿嘴笑了笑:“这天底下,哪有什么清静地方,庶民的日子,上哪都不好过。”
“你既对朝中形势如此熟稔,当知若我这条船沉了,光是储位之争,江州就必遭他人惦记,你如今的好日子断不会长久。倘若是武王梁王之流即位,这天底下才是真的不会有什么清静地方了。”
云英凝思片刻,转眸道:“大人就不怕自己成了东宫的弃子吗?太子许了大人什么,值得这般以身犯险。”
裴晏一怔,稍稍别开视线,“这与你无关。”
缄默须臾,她抽出手,温声道:“大人的心意,我明白了。”
炭炉上的药罐烧干了水,散出阵阵焦糊气味,云英起身将罐子搁到一边,又朝着红炭浇上半壶茶,青烟滚滚,噼啪作响。
裴晏冷眼觑着,碗端不起,罐子倒提得起了。
“大人答应我一件事,大人的秘密我就不卖给别人。”
“你倒是卖一个试试,我让你看看,我是不是妇人之仁。”
云英止了声,盯着那罐子药渣,想了想,又道:“那再送你那杀手的来历,如何?”
裴晏哭笑不得:“是让你讨价还价的吗?”
“那大人还是把我从这儿扔下去吧。”云英朝窗外努努嘴,“生意人可不能做亏本买卖,亏一回,断了气运,以后得亏一辈子。”
这话说着说着又给绕回来了,裴晏无奈道:“何事?”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正经些。”
云英笑瞥了他一眼:“现在还不是时候,时候到了,我自会向大人讨。大人放心,对大人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裴晏眉峰拧蹙,心道她又在盘谋算计,但见她正色凛然,谨慎道:“你不讲清楚,空口承诺,不怕我到时反悔?”
“大人是君子,君子重然诺,你若反悔,那我也不算亏。”
裴晏不禁苦笑,他以为拿住了人家的软肋,结果倒是被人家踩着他的底线来回试探。
不过这一回她倒是看错了人,他才不是什么君子。
云英等了半晌,忍不住催道:“大人不说话,那我当是答应了。”
裴晏微微颔首,“那你说,来杀你的人是谁?”
云英正色道:“我不认识他,但他认识我。去年水患,江夏受灾严重,将军把李大人留着驻堤清淤的钱给要走了大半,一直到惊蛰,枯水期都快过了还没修好,赵大人便来找我,说是要去周边郡县募些民夫来。”
裴晏一怔:“赵焕之?”
云英点点头,又说李规在江州一众富户间问个了遍,各家自扫门前雪,都不愿出钱,推诿搪塞让李规去找朝廷拨。只有徐士元给了些,但杯水车薪。她倒是送上门去了几回,可李规不要她的钱。
“李大人为人板正,就算求人也倨傲得很,他既要钱又不徇私,谁会给他呢?赵大人就不一样了,总之他跟我说,钱我出,账呢他做给别人,让李大人先用了再说。”
裴晏不免轻笑:“你为了拉李规下水,倒是煞费苦心。”
云英嗔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当时已近清明,修到明月湖时下了几场雨,水势涨得高,下水时出了些岔子,我路过顺手捞起来两个,但还是淹死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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