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湛哽了声,云英眯起眼,上下打量着,盯得他浑身不自在。
“卢公子既然喜欢,我把她送你呀,不收钱的。”
“她又不是个物件!再说,人家有阿娘,你凭什么收钱。”
“她都在我这儿了,你说我凭什么收钱?”
卢湛脸一沉,想起上回她逼良为娼的情形,心里啐骂着,虽半个字没说出口,但都写在脸上了。
云英倒也不恼,“你觉得我是恶人,那你便待她好些,妾也好,通房也罢,等你过些年腻了,给她指个老实汉子嫁了。这下等人啊,能娶到公子们玩腻了送出来的丫头,也算当了一个眼儿的连襟,可不敢怠慢的。卢公子家大业大,这点门路总是比我多。”
卢湛结结巴巴地涨红了脸,裴晏忍不住捞了他一把:“你别看他这模样,其实尚未及冠,更没娶妻,别逗他了。”
她盈盈转眸,“大人也没娶妻呀,不也熟得很。”
裴晏识趣地闭嘴,怕再说又引出些虎狼之言,只垂眸看向一边,嘴角微扬。
“大人特意上门,又有何赐教啊?”
裴晏收了收心,将他对李景戎所说如实相告,“我猜,他近日应会找上你。”
云英敛容道:“那大人是要我答应,还是不答应?”
裴晏笑道:“自然是趁机多讨些好处,答应他。东西到手,再来找我提告。”
他顿了顿,又道:“父子相争,如此荒唐,不管你开什么价,那李夫人想必都愿意替儿子付了。”
他从李府拿的那锦盒,几叠剡纸之下,铺着一整盒斗大的明珠,圆润通透,比他在东宫所见贡品更珍贵得多。
云英放下竹条,悠悠道:“大人可真会捏这些高门中人的死穴啊。那我帮你,我有什么好处?”
裴晏一顿,“你找他要的,不都是好处?都归你。”
她不禁失笑:“慷他人之慨可不算,我又不缺钱。大人想让我帮你,得用别的换。”
裴晏扫了眼身后卢湛,轻声道:“那你要怎样?”
云英想了想,眼尾一挑:“大人府上那么大地方,是不是缺个丫头伺候?捏肩揉脚搓背,暖个床什么的,总不能指望你那一屋子臭男人吧?”
卢湛不明所以,接道:“大人不用人伺候的。”
云英白了他一眼:“那便算了。”
裴晏想了想,“你想让桃儿去我那儿?”
“怕我安插奸细啊?”她笑了笑,故意叹道,“桃儿啊,送给卢公子通房他不要,给大人当个使唤丫头,大人也看不上。命好好一半,只有个好阿娘,却没个好归宿,往后的日子可难了。”
“行,我答应你。”
裴晏想了想,回头看向卢湛,他正瞪大眼看着自己,“回去你让秦攸再收拾间屋子出来,离你们远些的。”
“哦。”
卢湛悻悻点头,低头看向脚尖,眉峰微扬,并拢的唇越咬越紧。
“那便说定了,我再教两天,省得野丫头不懂规矩冒犯了大人。”
云英说着转身提起一旁摆着的竹篮,素布下隐约可见几叠金纸,裴晏这才注意到她今日穿戴整齐,不似平时在舫内作派,下意识问道:“你要去哪儿?”
“你管我去哪儿。”
云英嗔他一眼,几日不见,婆婆妈妈的。
眼尾扫到裴晏那略显失望的神色,走出几步,又停下来,回身笑着看他,语调微扬:“今日的账,我给你记着,下回……一起算。”
说罢翩然而出,卢湛愣了会儿,问道:“大人,不是都答应她了,还有什么账?”
裴晏微微一怔,抿嘴笑着出去。
“回去吧。”
到庵堂已近日落,云英将香烛金纸递给住持师太,欠身往里走,被裴晏耽误了一会儿,金漆的观音像前已经跪着个灰袍妇人低头祷念。
“晚香。”
那妇人闻声回头,云英目光落在她高挺的小腹上,见她起身局促,上前扶了一下。
晚香福了福身,恭敬道:“多谢云娘子。”
前几日李规夜里回府后,一连两日都没再回书斋,她心绪不宁想去看看,却又不敢踏足李府,刚想遣侍女去问问,一开门却见到了陆三。
她当初受云英之恩,从泥潭里出来,一年多悉心栽培,教她读书识字,琴棋书画,送到李景戎身边,目的是想接近李规。
可她也没想到,那李规便是幼时在寻阳,亲自将她从水里救起来的郡守大人。
都是她的恩人,却无法共存,而情愫一生,便再难控制。她哭着求云英成全她,云英就没再找她。
但她知道,他们早晚会来找她,可真的来了,心里多少有些慌。
云英轻抚着她的肚子:“几个月了?”
“七个多月了。”她顿了顿,“娘子是来杀我的吗?”
云英摇摇头:“你还是第一个……能怀上孩子的。若真是李大人的,该多好。”
晚香身子一震,眼眶霎时红了,颤声道:“娘子都知道了……”
“你若早告诉我,何至于此。”
“晚香背叛了娘子,没有面目再来见你。”
云英看着她,一时无言,良久,叹了声。
“那下了砒霜的酒,是你让人放的,对么?从裴晏要来江州起,你们便等着了,他来查赵焕之,早晚会来我这儿。按我的习惯,贵客来,都会去西市买些好酒。严掌柜那儿,平时是没有桑落的。那日恰巧就有了,裴晏是河东人,你知道我一定会选它。”
“对不起……”
云英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哭是没有用的,如果你想保住你和李大人这个孩子的话……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遍。”
第三十三章 道难合
日薄西山,斜照堂前。
李规盯着案前那墨迹早干的和离书,端坐如崖边青石。宿在州府这几日,眼耳鼻舌身意归一,竟是这十几年来最平静的时候。
赵焕之一案,不似云英行事做派,他本也觉蹊跷,一整条花堤的铺子都封了,想找着证据了再去拿人,家中侍女才带着夫人的口信请他回府一叙。
一回府,是摆好的鸿门宴。
那不肖子说,是赵焕之窥出了农户的秘密,他才不得不下手,人死在凤楼只是巧合。
夫人与顾渊亦在一旁帮腔道,将罪名扔到云英身上,顺带弹劾元昊,不失为一石二鸟的妙手。
好话都让他们说尽了,路也都给他安排好了。
二十多年夫妻,夫人始终当他是她顾家的傀儡。
她从未有一刻站在他这边。
前两日,夫人又连夜让他回去,将沌阳县衙一事悉数告知。他追问缘由,便才知李景戎与温广林亦有牵连。
再细问,方得真相。
一时间,如遭雷劈,醍醐灌顶。
裴晏一来,他便知东宫此番是要抓着不放,自己能在江州做主的日子无多,所有心思都扑在筑堰引渠的事上。
益州得都安大堰,享数百年天府之称。
若无江夏军镇拖累,若江州上下能一条心,若夫人能与他一条心,他兴许也能为江州留下这等百年之业。
然如今,一切都是空谈了。
夫人说,若非他无视伦常,先抢了儿子的侍妾,何至于此?又笑他孩子出生,亦不知该称他阿爷还是大父。
他知道她有恨。
他也的确是辜负了她的期望。
他做不到她兄长顾廉那般安享富贵,与民争食,蚊子腹内刳脂油。
早些和离,她回她的扬州娘家,有父兄与吴王的庇护,自当无虞。
侍女见李规回府,喜出望外地往里报讯,李夫人一身胭脂绞缬绢衣,云鬓高绾,翠绕珠围,端坐案前抄经,见他进来,冷眼一扫,脸上无半点喜色。
“我已经让戎儿回去歇着了。为了个贱婢,跪了两日,祖宗也都知道了,差不多了。”
李规抿嘴苦笑,拿出那折好的和离书轻置案前:“裴少卿已派他的人去各处都查问过,想来不会等太久,你早些动身吧。”
她扫了眼,眸光森森,连休书都只用张低贱粗陋的麻纸打发她,他李勉之是当真会羞辱她的。
“你死心吧,我不会与你和离。你想我成全你与那贱人,你休想。”
“夫人……”
“你何曾当我是你夫人?当年若非我兄长一力举荐,你凭什么当这江州刺史?!你这么有骨气要当清官,那就别用我娘家的钱!”
“连那些下贱人收了钱都知道卖笑,你呢?你总觉得我不懂你,你错了,李勉之,我太懂你了,你就个吃里扒外,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她甩下笔,拂袖回身:“送客!”
飞墨斜洒在他脚边,断断续续,连成一道跨不过的沟壑。
干云蔽日,没去最后一丝霞光,穿堂风带着些大雨将至的湿气。
晚香去院外收裱好晒干的丹青,一阵风刮得竹声簌簌,扬起画幅搭上了高处。
她踮着脚也没够着,踩上块青石,指尖刚碰着边,一只手从身后探出,将画取下来。
“让你歇着了。”
李规将院中的画都搭在手上,扶着晚香进屋。两人对面端坐,一时相顾无言。
“我有话与你说。”
“我有话与你说。”
晚香蹙眉浅笑道:“还是我先说吧。”
“嗯。”
“赵司马与尉副将之死,都与我有关。”
“我知道。”
“我是云娘子的人,接近你,是有意为之的。”
李规咽了咽,“我知道。”
晚香纤手抚上隆起的小腹,哽声道:“但我不知道,这孩子,究竟是……”
李规起身揽她入怀,轻抚云鬓,“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其他的……不重要。”
泪眼婆娑哽了声。
这些话,她在心里想了很久,她很想毫无保留地告诉他,却又怕一出口,便再无转圜余地。
她爱的男人,是个无愧于天地的君子,是这浊世中贫苦百姓的青天。而她只是泥地里见不得光的蝼蚁,身怀歹意而来,却又背弃恩主。
“云娘子说,亥时,她在画舫等你。你所图所愿之事,她有法子帮你。”
浓云无月,眼看就到子时,云英又添了些灯油,铁箸拨了拨炭火。
前厅一阵急促脚步,静儿领着李规入内。
“还以为大人不来了,这茶都凉了。”云英笑着将茶壶重新放到炭炉上,“这么些年,李大人这还是第二次来我这儿。”
李规神色凛然,开门见山:“你有什么办法?”
云英娓娓笑道:“裴大人虽有太子卫率护着,但他也不是随时都带在身边。事已至此,他若伤了死了,无异于此地无银。但他若是在自己的地方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人你尽管鞍前马后地查,没有功劳,也捞个苦劳。”
“悬案嘛,悬着悬着,也就没人再提了。”
茶汤稍稍温热,她倒了两杯出来,指尖推了一杯到李规面前,“此事于我不难,可为大人分忧。”
李规拍案而起,斥道:“荒唐!你当我是什么人?!”
“大人即将是个阶下囚,搞不好连命都保不住,还顾得上这许多?”
李规怒目冷哼道:“你找我来若是想说这个,李某便告辞了!”
“大人别急啊。”
云英嘴角微扬,伸手拿起李规那杯茶,泼向窗外,舱顶一阵轻盈脚步远去,李规狐疑地仰头望去,又看向云英,恍然道:“你在试我?”
云英笑着抬手示意:“李大人请坐。”
说完转身自柜中拿出一叠册子递过去,李规扫了眼那一条条账目,记着现银田宅地契,和数百奴仆名册。
“城南那几道引水渠已断断续续修了好些年,大人既缺钱也缺人,若加上我这些,至少眼下未完工的这部分,能赶在夏汛前修好。”
她顿了顿,含笑道,“说来晚香都跟着大人这么久了,我还没给置办嫁妆,那顾家的钱也没有比我的干净到哪儿去,大人都肯去求李夫人,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你如此慷慨解囊,所图为何?”
“大人已无来日,还有什么可供我图的?”
李规心下犹豫,这修到了一半的渠的确是他最放不下的。他一旦离任,吴王必会顺势举荐麾下别的南朝士族代他的职。
或徐氏,或钱氏,或萧氏。
无论是谁,都不会接着做筑堰引渠这等费时费力的苦活。
半途而废,前面攒下的功夫也就白费了。
他对这女人对元昊,甚至对徐士元都避之不及,若不是情非得已,他也不愿去求自家夫人。
志不同,道难合。
可如今时不待他,已容不下他那些风骨。
李规思忖半晌,叹了声,拱手揖礼:“李某替江州百姓多谢云娘子。”
云英蹙眉白了他一眼,这硬骨头,真是碾碎了都比旁的人扎手些,但也没多计较,只道明日会让人把钱与奴仆都送过去。
“没别的事,大人就请回吧。那裴大人想让我告李公子与顾县令买凶杀人,我还愁着该怎么写状子呢。”
李规微微一怔,迎上那讳莫如深的笑颜。
“你们这些官啊,一个比一个迂腐,我若是他,现在就该夜夜上那江岸河堤上凿坑去,那多省事。你说对吧,李大人?”
自那日与云英谈妥后,裴晏便一直在府中等着她来。可等了几日,说要送来的桃儿没来,答应了要来提告的事也没影。
好在秦攸先一步从京城赶回来送信,元琅已应他所请,并道近来天子病情转好,前几日甚至亲临早朝议事,让他不必心急。
等的人不来,李规倒是不请自来,差了个小吏邀他去城外一叙。
秦攸担心李规暗藏杀机,带了几个人先行一步去四周探查一番,确认无虞才赶回来随队同行。
虽是未时,但近几日浓云压顶,雨迟迟落不下来,日头也不算晒,地里来往农户忙着夏耕,见着李规,个个不忘笑着招呼揖礼。
“李刺史深得民心,着实令人羡慕。”
“这一带我常来罢了,往后裴少卿来得多,他们也会认得你。”
裴晏浅笑摇头,“我做刑狱审讯,走哪儿都是惹人嫌的。若来得多,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规朗声笑笑,继续引路向前。
卢湛跟在后面全身绷紧,他步子大,脚步沉,田埂细窄湿滑,打滑踩坏了好几簇青苗,惹来农妇一通埋怨。
又走了半个多时辰,行至金沙洲边。
李规指向前方正挖沙凿渠的力工,“若能在此汇流处筑大堰,引渠贯通南北,既省了旱时灌溉的麻烦,也稍解夏汛水患之忧。只可惜,就这么几道泄洪的沟渠,竟也修了四五年。”
裴晏知其难处,亦叹道:“我曾听闻李刺史奏请朝廷拨银筑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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