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规苦笑:“江州扬州徐州,朝廷从来都只会要粮要钱要人,何时给过什么?他们北朝前赴后继几十年,不就是图南面富庶么?过去烧杀抢掠,雁过拔毛,如今安坐天下,也还是竭泽而渔之徒。”
秦攸左手捂鞘,拇指顶出白刃,裴晏回头一瞥,微微摇头:“你们退后。”
卢湛与秦攸相视一眼,李规没带侍从,他们来时甚至在地里帮人插秧,裤腿袖口高挽,不似有藏兵器,便退开几步,伫守一旁。
李规了然笑开,遂也开门见山:“敢问裴少卿,若我身故,东宫是否已有属意人选接掌江州?”
裴晏抿唇思忖,微微颔首。
“崔长史?”
“我。”
李规一怔,回身仰头细思片刻,豁然道:“太子竟有此志,倒也不似我想象中那般孱弱,比之吴王,确实好许多。”顿了顿,又看向裴晏,“那裴少卿可是在等夏汛?”
裴晏凝眸道:“我若说是,李刺史会按兵不动么?”
李规笑道:“当然不会。你若敢凿堤,我第一个便要拿了你。你这些人,可挡不住我的人。”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望向那未完工的沟渠。
缄默须臾,李规沉声道:“最多两个月,待这几道渠修好,我送你一份礼。”
裴晏抬眉看他,不明所以,又听他朗声道:“你以为我这些人,是备来做什么的?江州已是强弩之末,就算你不来,我也不会让元昊过太久的好日子了。”
“但你要答应我,定要一举剜除军镇,还江州河清海晏。”
裴晏想了想:“李刺史为何突然之间愿意投靠东宫了?”
“裴少卿误会了,我从未说过要投靠东宫。”
李规垂头苦笑,“我与夫人已分居和离多年,甚少过问家事,他们对我所谋之事全然不知。我朝,律虽严,但多难执行。东宫意在江州,我若助裴少卿一臂之力,少卿可否高抬贵手,放我家人一条生路?”
见裴晏犹豫,他又道:“恕我直言,顾刺史可不好相与。裴少卿若执意想一箭双雕,不仅剑指江州,更觊觎扬州,怕是事与愿违,两头不讨好。”
裴晏本也不愿殃及池鱼,犹豫片刻,点头道:“我答应你。”
李规总算松一口气,朗声长笑,从怀中拿出厚厚一叠麻纸递给裴晏。
“这是?”
“我江州的都安堰。”他顿了顿,其声哽哑,“望裴贤弟能实现它。”
亥时,画舫内灯火通明,桃儿乖巧端坐,听云英给她又讲一遍那些高门中的规矩。
“娘子,我记住了。”
“嗯。”云英喝了口茶,说得是口干舌燥,“那你说说,早起应先做什么?”
“先……盥漱。”
“嗯。”
“然后……更衣。”
“嗯。”
半天不见下文,云英抬眼看她,这一看,桃儿便更紧张了:“然后呢?”
“然后……然后……吃饭?”
竹条敲在桌上,云英忍不住捏捏眉心:“晨省问安!”
“对不起,娘子……”桃儿呜咽道。
静儿在一旁劝道:“娘子莫气,我晚上再让她背几次,还有穿衣伺候的那些规矩,我也再考考她。”
云英摆摆手让两人出去,转身推开窗,半个身子耷拉在外边透气。
她还从未教过这么笨的丫头。
虽说裴晏不像是严苛的人,可越是这样,她就越得教好了,免得日后桃儿跟他回了京城,早晚被其他下人欺负。
再笨,也是她的人,不能被别人骑在头上了。
想什么来什么,抬眼瞥见湖岸边一抹熟悉的身影,她笑着起身准备换身衣服,却见裴晏忽地顿足不前,呆站了会儿,又转身往回头走。
她一咬唇,用力关了窗。
密云遮了一天一夜,暴雨将下未下,闷湿难耐。
从城外回来,裴晏便如鲠在喉,李规与他定下君子之约,他不必再抉择是凿堤淹田,还是错失良机。
他本该高兴的。
可就是高兴不起来。
朗朗乾坤,容得下那么多食民膏脂的蠹虫,却容不下一个一心为民的清官。
行至巷口,忽地一只手伸出来将他拉进去,抵在墙边。
云英笑着蹭上他颈窝,刚抄小路快步追上来,胸口还喘着气。
“都走到门口了,怎么还回头的?”
他心里烦,又怕被她问,李规说要对付元昊,问了他也不能说,想了想还是不见的好。
但这也不能说,只得笑笑:“没带钱。”
她双眼微眯,直盯得他心绪难定,小手不安分地探向他后枕,四指没入发间。
“没钱……那你可以赚我的呀。”
第三十四章 休相问
巷内幽静,只听得见急促的气息,亲吻绞尽最后一丝气,唇舌才会分开些,带出旖旎的轻哼。
裴晏止住那往下探的手,哑声收拢神识:“这里不行。”
“又没人,你假正经。”
腰腹上分明硌得慌,云英不甘心地贴紧又蹭了蹭,逼得他一提气,想退又无路可退,无奈道:“你有点正形。”
“没有。”
拉扯间,正街上两个摇摇晃晃的行散公子路过,听见巷内动静,调笑了几句,勾肩搭背地走远。那一水儿的荤话说得裴晏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她可就爱看这斯文人难堪,欲拒又还迎的模样,笑道:“这条街背后,有好几处酒肆女闾,入了夜,醉酒的行散的都出来游荡了,跟那中元开鬼门似的,你就是脱光了跑出去,都未必有人搭理。”
裴晏下意识接道:“要脱你自己脱去。”
“你说的哦。”
云英抽身手一拉就解了束腰,他赶紧把人拽回来,抬袖挡着,另只手把她衣襟理好。
街上那推板车的老汉路过,佝偻的身子亦朝这头探着,遥望春色,裴晏横瞪了一眼,才悻悻走开。
捏在腰间的手隐隐发力,脸色也冷得渗水,云英见好就收,抿嘴笑道:“大人可知,只有身子快活了,才忘得掉心里那些不痛快。”
裴晏立马回想今日见过的那些农户,明明没有她,狐疑道:“你跟踪我?”
“大人的心思从来都写在脸上,哪需要跟踪那么麻烦?”
“不可能。”
他在廷尉当值,若喜怒还形于色,那这三教九流的人犯算是白审了。可她回回又说得中,定是还有别的他不知道的门路。
“你不信,那便当我是相面算出来的吧。”
云英捏着他的手,指尖假模假式地在掌心划着,“大人今日印堂发黑,五行相冲,许是出门遇了小鬼,得驱驱邪,夜里才能睡个踏实觉。”
裴晏失笑道,“少绕弯子,下一句便要说你是锁骨菩萨显灵,要以肉身度我了?”
云英狠掐了一下他掌心,“大人满脑子色欲,好意思嫌我不正经。“
“你不招我,我也不说你。”
“那你说吧,我听着,我倒想知道,大人这张嘴还能说出些什么来。”
裴晏哽住,再荤他也说不出口了。
“不说啦?那走吧。”
裴晏一怔:“去哪儿?”
她眉眼一弯,粲笑着拉起他往外走。
“去给你找锁骨菩萨~”
食肆内人声鼎沸,迎客的店家见着云英,熟捻地领到横栏边上,又附身在案前两个艄公打扮的汉子耳边轻言数语,两人立马紧张地起身,悻悻扫她一眼,垂头离开。
店家弹了弹案椅上的灰,这才请他们就坐,倒上茶,识趣地退下。
裴晏见那两个汉子已去别桌拼坐,不似会回头生事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揶揄道:“你这架子倒不小,自己来得晚,还要赶人家走。”
“这位子就是我的,我不来,才由得他们暂坐,我来了,自然得让我。”
裴晏抬眼打量四周,堂内坐着的多是粗衣大汉,口音天南地北,看装束,像是码头上给各家做活的脚夫力工。
先前大雨,漕运停了,往来商船上的人也都滞留城内。
三教九流,人多口杂,既是藏人的好地方,也是散消息查事情的上上选。
“这儿也是你的?”
“不算是。常来罢了。”她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但没有我,这儿可没这么太平。”
“这么多人,你除了陆三,还有别的帮手?”
“这些人,给钱就行了,用不着帮手。”不等他回话,又蹙眉懒声道,“大人想说这个,可就没意思了。”
茶汤清亮寡淡,一尝便是一块茶饼反复熬煮了一大锅水,仅有淡淡涩口,但咽下去,却又苦进了心里。
他们之间,可以很近,却又很远。
她看着似是小他几岁,若是寻常人家,如今应已相夫教子,儿女绕膝。
可她若是寻常人家,他们也不会坐在这儿了。
她必然有他不知道的前路,她那个情郎,也不知是怎么认识的,更不知还有没有别的。还有元昊……等他真要对付元昊时,他还敢不敢喝她递来的茶都未可知。
他是不该问的。
裴晏一顿,歉声道:“你当我没说。”
不一会儿,店家端来一大碗鱼羹,几片鱼脯。一些痛苦的记忆自胸中泛起,裴晏不禁皱眉,犹豫地看着她舀给他的那碗。
“这和我那儿的不一样,大人尝尝。”
裴晏苦笑道:“你也知道你那羹难吃?”
“下贱人吃的东西,能不难吃么?”云英小口喝着羹,似是想起什么高兴的事,眉眼都弯成一条线。
“可那些大人啊,个个都说好吃,你可知崔长史头一回来时,那眼耳口鼻都拧成麻绳了,嘴里却赞不绝口,甚至赋诗一首,我给他裱上了。”
裴晏失笑道:“原来不是故意捉弄我的?”
“当然不是。你当那锅东西很好做么?得和你们这些贵人一样,要金玉其外,却败絮其中,乍一看还挑不出毛病,有苦只能往肚子里咽。”
她笑了会儿,忽又淡下来,望着那青白相间的羹幽幽道:“这样活着才有意思啊……”
裴晏端起碗抿了一口,咂摸会儿,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心里压着的憋屈倒真松了些。
她还笑他会捏这些高门中人的死穴,明明她自己才是对准了这些人的死穴,左手剜刀子,右手敷伤药。
他放下碗,淡淡道:“你骂我,我记住了。”
云英撑着脸,笑着看他:“方才过来有好几家食肆酒馆,你可知为何这儿生意最好,人最多?”
裴晏想了想,茫然道:“为何?”
她黠笑着,朝他侧后方努努嘴示意。
裴晏回头一瞥,对面女闾馆里烛火映照着交合人影,有些窗门大开的,还能见着皮肉。
他抿唇无奈,转回头瞪了她一眼,正对上她盈盈笑颜。
“食色性也,身子畅快了,心里的苦才化得开些。”她咬了咬唇,探身凑前来些,压低声,“但这些人只能远远看着,大人却可以……”
话到一半,裴晏夹了片鱼脯堵住她的嘴。
“食不言。”
云英笑着抿开鱼脯,舌尖缓缓顶出小刺,抬手又给他盛了一碗。
吃完又坐了会,店里人也散得差不多了,方才起身回去。行至路口,九霄阴雷滚滚,一副暴雨模样。
“要下雨了,大人快些回去吧。”云英说完摆摆手,转身就朝自己那头走。
这地方好巧不巧,就在他府上与明月湖正中,左右谁都不近,裴晏伫在原地犹豫的功夫,人已经走远了,隐隐露个影,最终还是没入夜色中。
又是一声闷雷,额前沾了滴水。
“还真不跟来……”云英回身看看,嘴里嘟囔着骂了声。可天色不容她再回头,只得脚步加快往前跑。
转了个弯,险些与人撞上,板车磕到她腿上,一阵生疼。
“娘子可受伤了?”老汉放下板车,步履蹒跚地上前查看。
“我没事……”她柔声应道,俯身摁着伤处,低垂的眼里露着精光,指尖静悄悄地探向手腕处的短刃。
方才在巷口,也是这个人,她当时虽看着裴晏,但眼尾仍扫到了身形。一个多时辰了,又遇上,明显是候着她的,来者不善。
“没事就好。”
老汉沉声说着,依旧朝她走来,仅一步之遥时,两人同时出手,短刃擦脸而过,削开他脸上皮肉,却未见血。
云英俯身自革靴里抽出细钢索,扬鞭扫过去,钢索绕住老汉手臂,收紧嵌入皮肉,猛地一拉,手臂脱出,也未见血。
云英扫了眼缠着钢索的假臂,顿时一愣,瞪大眼看向对方。
“平哥?”
那头也停了手,佝偻的身子立起来,足有七尺高,他默默抹下脸上皮块,露出清秀面容,“我还当你风流快活,已经不认得我了。”
云英笑着上前,却被宋平用匕首抵上心口,神色顿时泫然,惨笑道:“你是来杀我的?”
宋平别开眼,“刘旭来江夏的消息,是真是假?”
“真的。”
“他真是来接替元昊的?”
“不是。”她上前一步,刀尖划破皮肉,洇开嫣红一片,宋平微微收回些手,“平哥,妙音她还好吗?”
宋平冷声道:“你还在意她好不好?你觉得她能好吗?”
当初他们杀了白姨逃到江州,本在山里躲了些日子,宋平和陆三去城里采买时,元昊带兵搜山,拿住了她和谢妙音。
宋平救走妙音后便杳无音信。
再后来,她跟了刘舜,成了另一个白姨。
她从未放弃过找他们,可每次一有他们的行踪,再去便扑了空。
她知道宋平肯定以为她是故意的,毕竟未出逃时,他就总觉得谢妙音是不谙世事的傻丫头,而她,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坏丫头。
云英心下焦急,她本想着陆三平时都在附近,宋平只要现身,怎么都能先制住他。人摁住了,她可以慢慢解释过去的误会。
可陆三吃裴晏的醋,她今夜是躲着陆三溜出来的,没想到宋平会趁这时候来。
好不容易见着人,她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你以为我是故意让妙音被元昊抓走的?”
“你不是么?”
“我过去是不喜欢她。她高门嫡女,生来便是矜贵的,就算家世破败了,沦落到下贱地方,她也是那阁楼上的大小姐,不必像其他娘子那样被人随意糟践,可我……”
宋平冷笑打断她:“所以你冒充她。你明知道她那样的人,遭元昊那种畜生污了清白,与要她的命何异?”
云英失笑道:“那你要我如何?”
宋平噤了声,她笑着靠近一步:“我该认命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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