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了声,只好换个法子,鼻头一吸,凄凄泫然道:“那你要我怎样?他逼我,你也逼我。”
陆三转过身,掰起她的脸,指腹重重地抹去眼底泪痕:“别演了,假得很。你这几招哄男人的法子,都是我教你的,还能骗过我了?”
云英笑着推了推他:“那你别管我。”
陆三顺手抱住她,在湿透的长发上用力搓了搓。
“怎么可能不管你。”
抱了会儿,他拉着云英进屋去上药,又给她擦干了头发。
露湛朝阳,缕缕金光冲破云雾,落进窗来。
是得快些去把宋九逮住,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省得他日日在楼上看着她跑向别人,又看着她带人回来。
这王八,他可当够了。
第三十六章 暗涌·上
午时三刻,烈日当空。食肆里喧喧嚷嚷,左右食客无一不朝着那出城的长龙发牢骚。
今日一早,各城门但凡出城的,男子需脱上衣验看,女郎也得带到一旁让张嘴说话。除了黄口小儿不查,连杜县令家那坐在马车里要出城上香的八旬祖母都没放过。
“也不知是又出了什么事。”
“兴许与前些日子失踪的那几位公子有关。”
“这么久了,怕是凶多吉少。”
黄瘦汉子眯着一双鹰眼,笑道:“我听说遭殃的都是官家人,这好汉可千万别被逮着了。”
话音一落,左右哄堂笑开,身后过了阵风,原本独坐一案带斗笠的男子没了踪影,案前半碗羊汤还泛着热气。
宋平在保安门侧一处巷口左右张望了会,确认没人跟着,敲开一户门,扔了吊钱过去,开门的老妪掂了掂,退半步让他进去。
约莫两个多时辰,一体态丰腴的娘子扭着腰出来,酥胸半露,妖娆可人,踏着晚阳朝城门走去。
临近闭门,排队等着查验的人还有不少,城门守将想早些关门散值,便来请示卢湛。
卢湛虽也有些疲,但扫一眼后边那些满脸菜色的农户,一看也是等了几个时辰,于心不忍,下令让男女分开,三四人凑一起,快些验看了都放出去。
说是验身,其实只看右上臂,但样子得做足。
卢湛挨个左右臂捏了一下,打着呵欠摆手放行。
他也不知裴晏要找谁,明明陆三一大清早就出了城,午时他去平湖门换班,路过明月湖,那女人还和他打了招呼。
一扭脸,雪白的胸脯顶上来,惊得他往后一退,定下神来骂了句:“你干什么!”
“奴家冲撞大人了,大人莫怪。”
那娘子抿嘴娇笑,口齿含混,总觉得有些不对,又说不出是哪儿不对。
卢湛不由得仔细打量,这娘子虽看着膀大腰圆,但颧高眉深,似有胡人血统,也不算难看,只是轻薄衣衫松垮着,显然就不是正经人。
见他狐疑,她又贴近些,胸前两团白肉如嫩滑的豆腐,直往他身上荡。
“走走走,赶紧走。”
卢湛面颊一烫,拧眉驱开她,朝着后面的人走去。
那娘子低眉应了声,在一旁守将色眯眯的目送下,婀娜地踏着斜晖过城门。一转身,眸光如鹰,唇角勾起,步子亦快了些。
行至小路旁,钻进树丛里,一阵分筋错骨的声响,再出来已是七尺郎君。
宋平将右臂上扎紧的布条扯下来,弯腰裹起树丛里那包物什,拿出火折子点了火。
他半月前进的城,蛰伏打听得差不多,才寻机会找上门。道上都传这京城来的裴大人铁面无私,连刺史都不敢惹的凤楼东家也敢抓。
他不禁嗤笑,这天底下的男人,床榻上滚一遭,都是软的。
青烟袅袅,焦糊难闻的臭味溢出来,看着烧得差不多了,他抬脚碾熄火苗子,又松了松筋骨,朝着郢州城去。
“陆三这臭小子,怎么还在当王八。”
屏风上展着块五尺见方的绢布,裴晏半蹲着写下最后一个名字,这才直起腰摁了摁。
他按崔潜给的名单,将这些与赵焕之过从甚密的士绅族中三代姻亲关系绘成了图谱。
赵焕之寒门出身,能结交的自然也非高门大户,若是以崔潜或顾渊为轴,这绢布怕是还得大上一倍都不够。
李规问他要了两个月的时间,他也不能闲着。先前徐士元暗示他,温广林那能卖去北边海货是私盐。按顾珩交代的时间推算,一年多以前,正巧是温赵二人因那媚药相识后不久。
也不知他要找的人,在不在这绢布之上。
但这蝇头小楷,密密麻麻,交织如罗网,牵一发而动全身,是多看一眼都头疼。
裴晏叹了声坐回案前,目光落到夜里捡回来的那半截手臂上。
这东西做得实在精妙,触感比那殓房里躺着的尸身更像人些。与这相比,他先前见云英易容所使的面膏,实乃小巫见大巫。
眼看天色渐晚,秦攸来报说几处城门都严查了,没找着。他特意嘱咐过,不许透露所查何人,画像也只有秦攸手里有。
“是否要让杜县令差人在城内也搜一遍?”
裴晏摇头道:“动静太大,找不着就算了吧。”
他也不是一定要抓着人,只不过越不让问,越是心痒难挠罢了。
秦攸犹豫片刻,补充道:“陆三一大早出城朝郢州城方向去了,我没让查他。”
裴晏看了他一眼,了然笑道,“知道了。”
想了想,又叫住他,问道:“听卢湛说你最近每晚都值夜?”
秦攸心下一紧,忙解释道:“恕属下直言,就算李刺史信守承诺,但裴少卿既已查到李公子身上,难保李公子李夫人,还有顾县令不会铤而走险。太子特意嘱咐让属下必须保证裴少卿安全,属下不敢掉以轻心。”
“你不必紧张,我不是要怪你。你过来。”
秦攸忐忑上前,裴晏提起他的手,搭脉探了探,回身从李夫人给的那叠剡纸里抽出一张,提笔写了个方子递过去。
“你脸色差成这样,怕是熬不到李规兑现承诺的那天。你既值夜,那白天就去歇着,实在有什么就交给卢湛,省得他整天好吃好睡,活像是致仕归乡来享清福的。”
秦攸接过方子,躬身道谢退了出去。
书斋外翠竹菁菁,细沙铺就的小径踩上去窸窸作响,和风穿林,搅得心底五味杂陈,待手中剡纸墨色干透,他才仔细折好收入怀中。
人生顺遂,心无怨怼,便待人以诚。
卢湛是这样,裴晏也是这样。他也想这样,可他不配。
秦攸前脚刚走,卢湛便带着云英和桃儿进来。裴晏刚收好屏风上的图谱,回身不免一愣。
云英睨他一眼,“大人是这么快就不认得我了?”
认当然是认得,只不过少见她这般郑重其事,大袖袍服,里外三重,遮得严实。
裴晏抿唇笑笑,让卢湛带桃儿去府里转一圈,认认人,也认认地方。他则带着云英去了莹玉住的小院外。
隔着草木,莹玉正呆坐在太湖石边上,仰头望天,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晏叹了声,将这些日来他用的方子,病情的细则如实告知。
“白天通常都是清醒的,但夜里常犯癔症,身子是无碍了,症结怕还是在心里。”
云英伫足看了看,并未上前,她转过身,先问道:“是大人说什么,我便转问她,还是你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我自己去问?”
裴晏转眸思忖片刻,试探道:“徐士元上回与我说,温广林近一年多做了门海货生意,且与常人不同。他的海货是漕运送来,走陆路销往北边的。”
“运到都臭了,你也信他?”云英嗤笑一声,手指戳着他前胸,“大人拐弯抹角,原来是想查私盐。”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利索些。
裴晏抿唇浅笑,不置可否。
先帝南征时曾开盐禁,允许官盐私卖,北地西安州盐池迅速被北朝旧族把持,不足三年,盐价疯涨,士族官绅皆囤积居奇。
此令虽废,但私盐之风已盛。
“但大人这算盘怕是打错了。谁都知道,这南朝最大的盐贩便是扬州顾家,顾家的盐,从来都不需要人销,江州扬州,任何一家官盐铺子里持户籍用官价买的都是粗制滥造的私盐,溢价买的,才是真正精细的官盐。”
“头些年,朝廷不也派人来查过几回盐账么?浩浩荡荡地来,盆满钵满地走。”她一股脑地说着,拧眉嗔他,“你连江州都没站稳,就想盯着吴王手里的扬州,东宫胃口这么大,是不想你活着回去了。”
裴晏看着她,笑意渐浓,“我还什么都没说,话都让你说完了。”
云英方觉多嘴,白了他一眼,别过身去。
“扬州徐州煮海为盐,定海县外,岛多海寇也多,私盐难禁是理所当然的。温广林手里的既然不是顾廉的盐,想来应是海寇的盐。”
裴晏犹豫片刻,坦然道:“若将来诸王起事,则战不可无盐铁。若一切顺遂,也不失为一条财路。前些年怀朔军镇生变,说到底,不也还是缺钱给闹的么。”
他点到即止,想来她也听得明白。
云英想了想,倒也是实话,便没再多问,让裴晏就站这儿等着,独自进了小院。
莹玉时疯时醒,见着谁都紧张,尤其是男人。裴晏是差人找了位懂医术的稳婆日日上门,将脉象报与他,他再开方让人煎药。连日来,饭菜汤药,均是卫队送到院门口搁着,等她自己出来拿。
近几日,病情好转,那稳婆也不来了。莹玉便再没与人说过话,陡然见了云英,顿时泪眼婆娑,一张嘴竟是哑得说不出话来。
云英温声安慰了会儿,便才问起画中那使左手的人。
陆三将那些公子挨个抓来严刑拷问后,有一人记得此人,他双臂胸口覆满雕青,口音非南非北,也正是此人不满足于普通淫乐,故意出言刺激,一众人跟着起哄,架着温广林动了刑具。
莹玉思索半晌,终有眉目,“娘子是说……那个身覆龙鳞雕青之人?”
云英一怔:“龙鳞?”
莹玉颔首道:“那个人是高严高郎君带来的。我见过几回,但不知其姓名,高郎君和赵大人来,广林都不让我陪着的。”
“赵焕之也在?”
“嗯,有一次,他们似乎有什么矛盾,赵大人很生气地走了,还说什么……你们休想踢开我,大不了一拍两散。”
云英凝眸思忖,又再问了些细节,往事想得多了,莹玉情绪顿又激动起来。云英便也没再坚持,扶莹玉回了房,给她盖好被褥,从怀里拿出支簪子放到她手中。
“于兄弟让我把这个给你。他说,这是他娘留下的。”她轻抚莹玉的额头,“我觉得,于兄弟倒是个可托之人,只不过……”
只不过,他是元昊一手提拔的人。元昊讨厌她,便也讨厌她手里的娘子。
可裴晏若真能撤了军镇,于世忠兴许能留在这儿接着做江州的府兵,那就皆大欢喜了。
云英咽了咽,眼下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便只道:“有些人我还没处理干净,裴大人这儿更安全些,你先安心住着,把身子养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莹玉哽声抽泣,捏着那破旧的金簪,回望前尘,一时间百感交集,只剩呜咽。
云英出院门没见人,往外走了几步才看见裴晏站在浅池边,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方才她二人坐在院中,仅一墙之隔,他应是听得清楚。
想起昨夜他入水慌乱神色,顿时兴起,悄然走到他身后,伸手欲推。
可还没碰着边,便被裴晏反手捏住了。
“我听见声了。”
云英撇撇嘴,“这么浅的池子你也怕,连腿都没不过。”
“那我把你扔下去?”
“好啊。”
两人面对面,越凑越近,她抿唇笑笑:“把我扔下去,你就自己去湓口找高严,这贩卖私盐,可大可小,大人多用些刑,多抓些人,最好把他一家老小都逮起来,狠磨上几日,由不得他不说。”
裴晏一愣:“你认识此人?”
“江州的生意人,没有我不认识的。只不过他与我说,他做字画生意,想要赵大人崔大人甚至李大人的墨宝,让我牵个线。当然了,崔大人和李大人可看不上他。”
她说着,眸光渐深,杀气满溢而出:“做私盐的买卖,只想付见一面吃个饭的钱,这笔账,我倒真要跟他好好算算。”
裴晏想起她收拾顾珩的模样,赶忙制止:“你别乱来!”
云英最听不得使唤,下意识甩开他,“你管我。”
裴晏又将人拽回来,虽不让步,但语气软了些,“此事事关重大,不可乱来。”
她笑了笑,话锋一转,“赵焕之死了,温广林也死了,漕运还停了这么些日子,但海寇要账可不管这些。若高严真是你要找的人,你猜他现在急不急着寻下一个能帮他卖盐的朋友呢?”
裴晏默然,这事倒与他想到一处去了。
她仰头看他,凑近些:“这见不得光的生意嘛,总得要有人牵线,才好坐下来谈,你说是吧?”
裴晏抿唇笑着点点头,“嗯。”
等了好一会儿,偏不见下文。
云英耐不住催道,“那你倒是求我啊。”
他笑道:“让我想想。”
“你慢慢想吧!”
卢湛领着桃儿走到院门口停下来,指着里头问道:“住这儿的那个莹玉有些毛病,你别靠近这里。”
桃儿一愣:“莹玉娘子人很好的,以前还给过我糖。”
“以前是以前,她现在……”卢湛挠挠头,也不好细说,只道,“她夜里爱发疯,反正你别过来就是。”
“嗯。桃儿记住了。”
卢湛满意地点点头,转身正要走,耳廓一动,远处传来些窸窣声响。他右手摁住剑柄,蹑手蹑脚地靠近。
桃儿下意识地叫了声,“卢公子,你要去哪儿?”
这一叫,那若有似无地低吟便霎时没了声。
卢湛赶忙冲过去,剑刚出鞘,险些撞到裴晏身上,他松口气:“我还当是有贼呢。”
裴晏睨他一眼,指指身后抿嘴笑着的云英:“你送她回去。”
卢湛点点头,余光一扫:“大人,你嘴上出血了。”
“还不去!”
“哦。”
第三十七章 暗涌·下
于世忠守在院外,烈日当空,汗水带着浓烈的酒气直往下淌。
殿下在密信中让元昊好生管教他这不肖子,然刘旭对元昊本就有怨,来了这些日子,三天两头顶撞挑衅。方才元昊操练时不见刘旭,命他去寻人,他一去便见着刘旭又裹同穆家贺家陆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家伙,抓了几个农户女在房中饮酒寻欢。
刚劝了两句,便被刘旭一壶酒砸在额前,破了相,浸了一身狼狈。
殿下拿元昊与刘旭比,惹出两人嫌隙。元昊也总拿他与刘旭作比,令他平白惹上刘旭的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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