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英眉间拧蹙,想起在城外时那农妇说这一遭是突然开始抓人的。
“周大人隔三差五就抓人,从来都没抓着过,敢情每次他躲哪儿你都不知道?”
高严脸色一僵,支吾道:“赵司马和温广林相继被杀,这买卖我哪还敢再碰!我……我已经很久没联系过他了,当真是不知他现下藏在哪儿。”
云英紧盯着他,嗤笑一声,“你这买卖自扬州来,一路那么多卡脖子的官,得花不少功夫疏通,你舍得断,你前头那些蚂蟥也舍得?”
高严讪讪笑道:“总归……是保命要紧……”
云英笑着拔出弩箭,捻着往下划,悠悠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你一介布衣,若是惜命,一开始便不会碰这杀头的买卖。下家没了,换一个便是,除非是有了更……”
她说着,神色猛地一凛,弩箭扔下扑向身后那具杀手尸身,三两下扒开上衣,卢湛狐疑地看过去,见那尸身胸前的环状雕青颇是眼熟,细忖之下,啊地叫了声。
这雕青,他在云英手下那奸猾的门房小厮身上也见过。
刚要开口,云英一把拉起他就往外跑。
“先去县衙!”
辰时,周昌嗣审了一夜的犯人,刚在县衙内室歇下,人还没睡踏实,典吏便匆匆进来,说裴少卿来了。
裴晏端坐内堂,没话找话地寒暄了会儿,又揪着柴桑辖内那些李府的影子户籍问了些细节。
一来二去,实在词穷,也不知云英那边还需多久,想了想,只好又挑些毛病,“先前听闻赵司马来常来贵县,不知是所为何事?”
周昌嗣坦然道:“我县水路纵横,扬州商船均要在此停靠。私盐屡禁不止,赵司马亲自率人来追查过几次,无奈贼寇奸滑,都让其给跑了。”
贼喊捉贼,也不知奸滑的是谁。
裴晏自那日从莹玉口中听了那些话,大抵便有数了。
不是赵焕之查到了盐贩写信来报,他自己就是盐贩。不过是上家要踢掉他,他便想借东宫之力除掉对方,鱼死网破。也难怪元琅栽培他好些年,回报寥寥,连这压根上不了桌的寒门,都在暗中窥视局势,顺风扬帆,逆风弃船。
“昨日进城,是见着大街小巷都贴着海捕文书。”裴晏忽地想到什么,问道,“周县令可知这些贼寇中是否有身覆龙鳞雕青的?”
周昌嗣点点头,“少卿说的可是孙荡?”
他起身从书案上拿来一叠画像,抽出一张递上:“此人下官几次围剿都让他给跑了,经我县流出去的私盐,大多是从他这儿来的。”
裴晏拿过画像细细端详,又扫了眼周昌嗣手里的那些:“这画像若为真,周县令何不等些时日,在码头布下暗桩,待其运送赃物时一举擒获?扬州的盐贩,照理说不会走陆路。”
周昌嗣叹道:“实不相瞒,这是下官最近才得的线索,刚差人围了个措手不及,但还是被他闻讯遁走,只逮着了他手里人。”
裴晏一愣:“抓着人了?”
“是。”说到此,周昌嗣面露喜色,“此人是孙荡手下最得力的,先前几次围剿,伤了不少差役。这些贼寇都自诩是什么歃血为盟的兄弟,定会来救他。下官已设好埋伏,就等着瓮中捉鳖。”
裴晏转眸道:“周县令可否带我去见见此人?”
周昌嗣一怔,有些为难:“贼寇虽已被缚住手脚,但粗鄙桀骜,怕是出言不逊,冲撞少卿。”
“无妨。我也是查赵司马一案查到那孙荡身上的,周县令放心,剿匪之功自是你的。我只管我的案子。”
周昌嗣展眉道:“裴少卿言重了,既然如此,那请随我来。”
县衙牢里每间房都关了几个人,个个面色红润,鹰瞵鹗视地观察着外头动静,锁头朝里挂,想来应是开着的。
裴晏跟在周昌嗣后头,暗暗叹着这陷阱未免也太明显了些,傻子才会来送死。
拐了个弯,尽头处一肤如深麦的精壮汉子躺倚在墙上,听见声响,微微睁眼,嘴角轻挑,笑道:“老杂种还带个小杂种来,怎么,来给你关爷爷磕头的?银钱没有,赏你泡尿如何?”
周昌嗣脸色一沉,斥道:“大胆!此乃廷尉监裴少卿,岂容你胡言!”
裴晏命他打开牢门,弯腰进去。这贼寇眉弓突,眼窝深,面长而窄,下颌硬朗,布满短而糙的青须,褴褛衣衫下腿根处皮肤亦是麦色。
不是南朝人模样,亦不像北边胡人。
裴晏目光在这贼寇后背那三瓣似鸟羽纹样上驻留片刻,俯身蹲下,客气道:“兄台如何称呼?”
这厮牙槽一磨,笑着啐了口血沫在裴晏脸上:“滚。”
周昌嗣没想到裴晏会靠近关循,正要喊人,外头传来打斗声。
周昌嗣暗道不妙,这劫狱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凑这上官在时来,万一有个好歹,自己这功劳怕是来不及享,罪是肯定要领的。
“裴少卿莫慌,下官已布置妥当,定能这些贼寇一网成擒!”
裴晏微微颔首,余光瞥向脚边那人,他竟也是蹙眉茫然之色。
不一会儿,外边渐渐静了下来,周昌嗣松了口气,叫了两声,却又没见衙役进来通传,遂欠身出去查看。
刚转个弯,一道刀光扑面而来。
周昌嗣的惨叫声引得牢中两人同时看过去,两个蒙面贼匪持刀冲进来,左右打量一番。
一人道:“哪个?”
另一人啐道:“管他的,都干掉!”
裴晏侧身一闪,拾起关循拖在地上的锁链,甩动铁球朝贼匪甩过去,铁球正中一人面门,强大的惯力将关循也带向那头。
“操!你他妈看着点!”
话音刚落,另一人挥刀砍过来,关循双脚凌空,猛踢其腹,左肩着地,疼地嘶了声,朝裴晏喊道:“小白脸,把刀扔来!”
裴晏睨他一眼,来不及计较,探身拾起横刀扔过去,关循双手握刀,双膝微曲,重心向下,盯准机会,在贼匪刀刃挨着他肩胛的瞬间猛地刺出没入其腹,大呵一声,奋力横拉,生生划开腹部,五脏随血污喷涌而出。
外面的人听见动静,叫嚣着鱼贯而来,关循拾起另一人的刀扔给裴晏:“砍链子!”
裴晏虽习六艺,会些骑射身法,但搏命拼杀确实不行。他本也想找周昌嗣斡旋带走此人,眼下既是救命,也卖个人情,遂未多言,扬刀砍断那将关循牵在墙上的锁头。
两人刚出牢门,便与六七人正对上,众人一拥而上,却一一膝窝一软,跪倒在地,细一看,都中了弩箭。
裴晏抬眼四望,墙外古樟上似有一人影。
又是几道箭光射来,一一正中贼匪后颈。
顷刻间便只余他二人。
关循看了眼裴晏,扬眉一笑:“看在你小子识时务的份上,留你一命。”
说罢劈开脚间锁链,捡了把短刀就往外跑。
裴晏扬声道:“兄台如何称呼?”
“关循。”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2-04
要到大剧情了,最近有点卡,年底事又多,更新稍有延迟抱歉啊。
第四十章 逢场作戏·上
云英找到县衙大牢时,裴晏正拖着具尸身想翻个面,听见动静,一回身,左肩撞上她额头。
云英扫了眼这一地的死人,又见他满身血污,右手虎口处还凝挂着一道明显顺着手腕流下来的血痕,不由得眉峰紧蹙,正要开口,裴晏笑着先答道:“别人的。”
她扯扯嘴角,拽上他右臂,用力捏了捏,故意道:“那就好,我还怕大人出事了呢。”
绑好的伤口顿时又浸出些血渍,裴晏牙关咬紧,脸上淡然,“小伤,不打紧。”
他看了眼卢湛,明显也有过一番厮杀,“高严可答应了?”
卢湛将他们在高府的情形告知,说到最后,顿了顿,把雕青一事咽了回去。
他原本几乎已经认定就是这女人在背后搞鬼,先前在客栈就不想让他和裴晏住一间,没得逞就使计支开他。但方才进了县衙没见着人,她说闻见血腥气,脸色霎白,急匆匆地拉着他往牢房这边赶。
又不像是装的。
再者说,这女人奸猾,当面对质肯定万种托词,裴晏色迷心窍,定不听他的。他得找个机会,趁她不在时再讲。
典吏匆匆赶来,说是陶昉请裴晏去内堂一叙。
也不知是谁通知了陶昉,这常年在山间养病的老狐狸,事发不到半个时辰便出现在县衙。
他见云英与裴晏一同,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很快又恢复如常。
“这些贼人胆大包天,光天化日竟敢闯县衙杀人,连累裴少卿受了伤,下官实在寝食难安。”
陶昉说着,颤颤巍巍地起身要给裴晏行大礼。腰弯了半天,裴晏既不伸手搀扶,也未与之客套,反倒侧身端坐一旁。
“陶郡守这话该对周县令说,他挨那一刀从肩头划向小腹,能保住性命,实乃平日积够了德。”
陶昉悻悻笑道:“老朽沉疴难愈,寻阳诸多事宜平日也多亏周县令代为处置,辛苦他了。”
兜了会圈子,陶昉忍不住问裴晏来寻阳的目的。
裴晏只道是顺着赵焕之查过来的,陶昉顿时松了口气,惋惜道:“赵司马的确是来过几次,只可惜每回都不赶巧,下官旧疾一发作,他便来了。”
卢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头一歪,正巧迎上云英也朝他这边翻白眼,两人对视一瞬,他默默移开。
今日兀地遇了一连串的事,裴晏还有些没想明白,又被一身血腥气熏着,不想久坐,闲谈几句便要告辞。陶昉也想赶紧送瘟神,陪笑引路相送。
刚出正堂便撞上急冲冲进来的小吏,陶昉脱口而出骂了句,声如洪钟,中气十足。
小吏赶忙赔礼,陶昉顿觉失仪,缓声问道:“什么事?”
“高郎君府上走水了!”
尸身一字排开,焦黑难辨,唯有高严好认,卢湛指着肚子最大那一具道:“是他,这身形不会错。”
烧得焦黑的皮翻开,流出黏糊黄脂,正中还有一破口,是方才云英给刺的。
裴晏点点头,环视四周,火是从里起的,屋宇间火海还没连成片,里头的人倒是都烧得面目全非,就差把灭口两字刻在脸上。
陶昉长吁短叹地让人通知高氏族亲来处理后事,裴晏回身看着他,“周县令曾与我说,他此番围捕海寇的线索,便是高严密报的。贼人劫狱在前,灭口在后,如此拙劣手法,看来陶郡守的确是久居深山,疏于刑断了。”
云英眼眸微转,窥见卢湛正用刀尖一一挑开尸身前胸烧得焦黏的污物。
陶昉见糊弄不了,只得辩解几句,让人把尸身都带回县衙。
三人各怀心思,一路寡言少语。回了客栈,卢湛主动问裴晏是否要沐浴更衣,云英则识趣地回房去。
刚上楼,便听店家为难地说这季节都是去后院外那条河里洗的,不免放慢脚步,听卢湛嚷嚷道:“那女眷莫非也去河里洗吗?”
店家笑道:“我们这儿住店的多为行商,本就鲜有女眷,实在有,最多趁夜就着衣裳去河里凑合一下。”
“那冬天怎么办?”
“后院有间房,冬天院里土灶生火烧水,但也有快两个月没收拾过了,怕公子不方便。”
卢湛摆摆手,“无妨,收拾一下就是。”
店家有些勉强,但看他二人一身血迹,卢湛又凶神恶煞地,不敢再推辞,只得应声领二人去后院那间柴房。
房中堆着柴火,还有几个酱菜缸子,一开门便是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扑面而来。
裴晏拧眉看看卢湛,又看看仅几步之遥的茅房,叹了声:“算了,换身衣服就行。”
回身便见云英不知何时倚在墙边,整捂着鼻子抿嘴偷笑,“公子想沐浴,我有法子,我带你去呀。”
卢湛刚趁机告完小状,心虚地盯着她:“你又耍什么花招?”
“卢公子怕,那你就在这儿凑合好了。”
卢湛没好气地嘟囔道:“我不用洗。”
“我知道你不用。”云英眉眼弯弯,看着裴晏,“裴公子也怕吗?”
裴晏抿嘴笑了会儿,上前道,“还请娘子带路。”
正午烈日当头,走了几条街,三人都淌下半身汗,弄得懒得沐浴的卢湛都觉浑身黏糊难忍。
云英一路左顾右盼,总算在一巷口停了下来,端详一阵走了进去。没走多远,拐个弯,巷道渐宽,头尾各有一灰布挡着的赌坊,门都虚掩着,里头黑漆漆的。
云英走到正中一处门窗紧闭的铺子前,用力敲了敲,惊飞枝头雀鸟。
刚路过那间赌坊的门轻轻阖上,卢湛警惕地护在裴晏身侧,窥视四周。
又敲了几下,屋内传来急促脚步,一小厮叱骂着开门,看清来人又一愣,“这时辰,娘子寻人,怕是来早了。”
“不寻人。”云英浅笑道,“访亲路过,想借个地方沐浴,这时辰才刚好,不耽误东家生意。”
小厮双眼放光,顿生淫念,刚要上手,头一歪,瞥见云英身后两人,尤其是那魁梧壮汉,凶神恶煞地紧盯着自己,吓得一震赶忙关门道:“走走走,不做这营生。”
云英一手抵着门,另只手两指贴上他胸膛,“要不还是去问问你们东家的意思?”
指尖轻轻一碾,落下一粒银珠子兜进他怀中,小厮低头看了眼她指腹还抵着的竟是一两真金,想了想伸手接下,“娘子稍候。”
小厮关上门进去,卢湛忍不住问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云英热得烦闷,懒得解释,“进去就知道了。”
“你给那么多钱,就不怕人家拿了钱不搭理你?”
“会给那么多钱的人,是这一扇破门就能打发走的?”云英嫌弃地睨他一眼,回身又嘟囔道,“眼那么尖,脑子这么笨的。”
卢湛正要还嘴,门嘎吱一声开了,小厮陪笑着请他们入内。
进门环视一周,窗边都挂着竹帘,虽挡了些光,但毕竟是正午时分,墙上挂着屏风上绘着的春宫图清晰可见,这是什么地方,的确是进来就知道了。卢湛脸颊滚烫,目光无处安放,只得低头看脚。
小厮站在一约莫三十有余的妇人身侧,近看眼角唇边虽有些细纹,但风韵仍在,年岁反倒更添情致,额前一道疤,抹了脂粉,淡淡透个印。
云英上前盈盈揖礼,“多谢东家。”
东主冷眼打量,目光落在身后二人衣衫上,“背了几条命?”
云英笑道:“没有人命,进城前遇上劫道的,死里逃生。”
对方嗤笑一声:“财没刮尽,还落下了你这种姿色的娘子,柴桑何时有这般废物的山匪了?”
卢湛侧身以裴晏做挡,手暗暗放在后腰短刀上。
云英笑意不减,面无惧色,“前有市集,后有码头,东家在这最热闹的两条街上做独门生意,左右又有降龙伏虎护着,随便吆喝一声,外头两位庄家定会抓紧机会好好表现,有什么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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