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英回想了下秦攸,意味深长地抿着柿饼,“秦左率这般投人所好,卢公子往后可不要辜负了人家这番心意。”
“你休要挑拨,秦大哥不是那种人。”
“那你这些吃食,别的人可有?”
“大人也有!”
云英点头道:“裴大人是河东人,原来是你捡了大人的便宜。”
卢湛噎住,只得横她一眼,认真道:“我在怀朔时便与秦大哥认识了,怀王殿下治军严苛,纵是元家子弟,也都与寻常兵士无差。他来传军报的,不知我是谁,因我长得像他故去的长兄才闲聊几句。谁知道日后会在东宫重逢?你不要污蔑他,上回若不是他救你,你早就死了。”
云英神色微滞,咽下柿饼松了口,“人活着,要么靠家世,要么靠自己。秦左率虽没有卢公子这么好的命,但有颗聪慧的心,怎么能是污蔑呢?”
她扫了眼裴晏,“卢公子若有秦左率一半机灵,我看裴大人都会少犯些头疼,是吧,大人?”
两个人,一左一右,四只眼睛盯上了他。
裴晏左顾右盼,不想引火烧身,端起碗默默喝完汤,起身理了理衣袖。
“正午前得进城,别耽误了。”
湓口城属寻阳郡,南朝时曾是江州治所,李规升任刺史后,寻阳郡守便换作本地士族陶昉。陶昉比李规圆滑,懂得装傻充愣,与崔潜更是相见恨晚,两只老狐狸常裹在一起清谈辩经。每年夏汛,李规与元昊剑拔弩张,崔潜就称病躲到寻阳来。
吃完柿饼,云英的话多了起来,一路上讲了不少江州官场上的闲话。
卢湛听得头疼,年关回范阳,酒足饭饱,叔父也爱唠这些闲话,他不爱听。
裴晏也听得头疼,虽别的地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但一想到早晚要与这些老狐狸打交道,眉头就拧得紧。
云英心满意足地笑道:“暗处总是要生蠹虫的,可就等着大人将来拨云见日,让我们这些微末蚁民也晒晒太阳。”
进了城,云英寻了间最大的客栈,店家打量一番,热情地招呼裴晏。
裴晏想了想,摸出钱:“两间房,宽敞安静些的。”
“只有一间宽敞些,但另一间朝南,公子要不先去看看?”
店家领着他们去了二楼,卢湛进屋扫了一眼,宽敞的那间有一短塌,想来把高椅换个位,他倒是能睡下,便朝裴晏道:“就这儿吧。”
直到卢湛拿着他和裴晏的东西进屋放下,云英这才看明白裴晏这两间房的意思,不禁蹙眉道:“你们挤一间啊?”
卢湛不明就里地瞥了她一眼,“不然呢?”
“我……”她咽了回去,“卢公子人高马大,哪能这么委屈?大人也不必省这三瓜两枣的,我出钱,卢公子你住隔壁去?”
卢湛忙着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地检查,没多细想,顺口道:“不必了,秦大哥他们不在,我得保证大人安全。再说,这可比平湖门那间屋子宽敞多了,挺好的。”
云英横眉瞪了裴晏一眼,也不再多说。
等卢湛收拾好,云英领着两人去街上寻了间卖字画的翰墨斋。她做女郎打扮,店家打量一番,随她四下翻看,转而朝裴晏揖礼道:“不知公子想买些什么?”
裴晏知道云英方才有些恼他,一路上也没好问她作何打算,被人问上了,只得支吾应付。店家以为他眼光高,遂热情地邀他去里屋看那珍藏的名家真迹。
“这寻阳所有的名家真迹,一半在陶府,一半在高府,连周大人府上怕是都只得赝品。”云英笑着将手中翻看的画轴扔到案前,脸一沉,语气一冷,“店家别看走了眼,主意打到不该打的人身上,钱没挣着,倒溅一身血。”
店家闻言大骇,这才松开裴晏,走到云英面前躬身作揖:“娘子勿怪。”
云英笑笑,不与他计较,掏出一两金搁在案前,“我要你这儿最好的笔墨纸砚,再借间清静的书房一用。”
店家收好钱,引三人去了内院,拿来云英要的东西,拾趣地关门离开。
卢湛贴在门边窥视了会儿,确认无虞后,警惕地问道:“这是黑店?”
方才他听得云里雾里地,但从店家前后态度,倒也觉察出不对。
云英挽袖磨墨,笑着点点头:“别人来或许不是,但你们来就是了。一身贵气,又是外乡口音。可不就是行走的肥羊,不宰白不宰吗?”
“这年头,老实做生意可挣不着几个钱,总得有些偏门。”
裴晏见她提笔作画,凑近一看,眉峰拧蹙,夸也不是,贬也不是。说实话吧,肯定又要生气,但睁着眼说瞎话,也免不了会被揶揄。
卢湛可没这么多包袱,兀自笑出声来,“你这什么鬼画符?”
云英不气不恼,笑着指了指画上那一坨漆黑玩意,“灵龟献瑞图,看不出来吗?”
卢湛嗤笑,他总算找着能嫌她的话头了:“看不出来!你这还不如我呢,这么贵的纸,真是糟蹋了。
“江州的官里,李大人的山水丹青,赵大人的花鸟仕女,都是上好的佳作。崔大人嘛,别的不行,吟诗作赋堪称一绝。但再好,也好不过那些传世名作,可高郎君却总愿出高价,甚至还花钱请我牵线,只为求个墨宝。”
“其实就算画得一塌糊涂,也能卖出那个价,毕竟人家买的又不是画,而是画上的印。”云英为她那几只乌龟又添了几根胡子,满意地落下裴安之三个字,放下笔朝裴晏伸出手。
裴晏垂眸看着那和他如出一辙的笔迹,负手道:“你这字是从哪儿学的?”
“大人屋子里不是到处都是么?”
裴晏想了想,她先前偷摸去过一次,后来送桃儿来又进去过一次,他案前就铺着一两页没抄完的经,字数有限,竟能学得八九分像。
字写得好,没理由画得这般难看。
她要拿这画做雅贿,日后他做了刺史,高严定得将这落着他名字的鬼画符找个醒目地方挂出来,亮给每个宾客看着,睁眼说瞎话地吹捧。
想来不由苦笑,倒也像她会做的事。
“给我呀。”云英手摊了半天,又催了声。
裴晏拿出印鉴递过去,“这既然是我的画,卖的钱是归我了?”
云英睨他一眼:“再说。”
趁着未时日头正好,云英问店家要了对紫檀木轴,将画裱好后便让裴晏回客栈等着,要卢湛随她同去高府。
卢湛一口回绝:“不行,我得跟着大人。”
云英恼道:“这光天化日地,又不是五岁孩子,一个人待会儿能出什么事?”
“既然光天化日的,你自己去呗!”
云英没好气道:“高严上回骗了我,我若不给他些教训,他怎么可能说实话,承认他和那两个死人做这买卖?我这般做,他只会当我小肚鸡肠,贪他这笔钱。大人若去了,他怕是得多想。”
来之前,云英也与裴晏讲过,私盐的路子绝不是赵焕之这一个人就走得通的,高严之上必还有上家。扬州、寻阳甚至江夏,这一路上也定还有别的官要分一杯羹。
这些人未必都愿意投靠东宫,事情得谈。
若高严识时务,就与他谈。若他抵死不认,就只能先拷问出他的上家,那个身覆青龙之人的下落,再顺着杆往前捋。
她有些私心,不想让陆三跟着,想着反正卢湛身手更好,应也够用了,谁知道这卢湛是死心眼,怎么都说不通,闹得她直捏眉心,头疼得很。
最后还是裴晏说,他明日去县衙找柴桑县令周昌嗣挑些毛病坐一天,让卢湛随云英去高府,这才定下来。
一回客栈云英便径直回了房,酉时都过了也不见出来。
卢湛叫了一大桌吃的,裴晏也没吃几口,想了想,挑了几样送到隔壁去。
敲了许久的门也不见应,他开口轻唤了声,过了会儿,门倒是开了,人却堵在门口,没有要他进去的意思。
“我倒是真没想到,大人身边那么多人,竟只有这一个死脑筋是可信可托的,还不如我呢。”
裴晏垂眸笑笑,盯着她:“也还有别的。”
“那你就错了,信谁都不要信我。”
云英两指在他端着的食盘上捻起块髓饼,笑了笑,兀地关上门。
“我这儿可不安全,大人赶紧回去抱着卢公子睡觉去吧。”
第三十九章 黑吃黑
辰时未到,云英带着卢湛去了高府。
侍从将两人引至花厅,沏上茶,端来糕点,说高严正在更衣,稍后便至。
待人走远,卢湛忍不住凑上来:“我怎么觉得这儿的人像是知道我们要来似的?方才那门房拿了拜帖,一转身就回来了。按这里边的格局,就算是我也跑不了这么快。”
云英扬眉道,“卢公子也有聪明的时候啊。”
卢湛瞪她一眼,压低声:“你什么意思!”
“我夸你呢。”云英抿嘴笑笑,“谁让你昨天瞎矫情?敢做这等买卖,便宜还占到我头上来,在自家的地盘上还能没点暗桩子的?过了一晚上,傻子都知道我要来找他晦气了。”
云英睨他一眼,嘱咐道:“总之你闭好嘴,该你动手的时候好好干,可别叫我后悔没让陆三来,选了你这个窝囊废。”
卢湛刚呸了声,高严便从内堂出来了,束腰松垮地耷在浑圆的肚皮上,脸上堆满了笑,乍一看就像那庙里的弥勒,却是眼露精光,令人生厌。
“让云娘子久等了。”高严端坐在云英正对面,余光一直瞟着卢湛,“这位兄弟没见过,怎么称呼?”
云英笑道:“刚从人牙那买的,块头大,脑子笨,胜在是个哑巴,也算好使。”
高严了然笑笑:“哑的好,口风紧,适合娘子。”
卢湛腮帮子鼓了鼓,脸上装聋作哑聋,心下腹诽,骂得畅快。
点上香,又添了些热茶,高严见云英手捻着茶盏,指尖时不时戳戳飘在水面的卷叶,没有要喝的意思,笑着试探道:“云娘子是嫌我这茶不够好?”
云英抬眼扫过他身后的屏风,“我这不是在等高郎君把人都叫出来,亮完刀子,咱们再坐下来好好谈么?”
高严脸色一沉,嘴角抽着:“娘子说笑了。”
云英指尖弹了弹水渍,幽幽道:“赵焕之和温广林都死在我那儿,就剩下高郎君你一个,你可莫要说你不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高严闻言身子一震,眼珠子飞快地转着,继而又镇定下来:“娘子既然还有心思坐在这儿,那高某应是还有能帮到娘子的地方,还请娘子明示。”
“我就爱和爽快人做生意。”
云英笑着朝卢湛伸出手,接过画轴扔给高严。
“上回高郎君想要李大人的墨宝,我没给办成,今日带了幅别的来,郎君看看可还喜欢?”
高严展开画轴,先是拧眉,余光扫到右下,微微一怔。
“高某不太明白娘子的意思。”
“你与赵大人的买卖,这位大人也有兴趣,托我带个话。”云英指尖轻叩桌案,悠悠道:“至于我嘛,过去该给却没给的两成补上,往后……”
“看在这位大人的份上,我给你打个折,三成,如何?”
高严语调略沉:“这钱也不是我一人说了算的,给了娘子,别人该怎么办?”
“你与别人怎么分我不管,我要的是你的那部分。”她笑了笑,“四成。”
高严牙关咬紧,脸上横赘下来的肥肉微颤着,思忖片刻,才道:“我听说娘子可在裴少卿手里吃了不少苦头,连娘子背后那位贵人都不敢找他的晦气,我怎知这画是真是假?”
“男人嘛,有的好风雅,有的爱娇媚,有的就爱唱唱强取豪夺的戏,很奇怪吗?”
卢湛一口气险些没憋住,低垂着头咳了几声。
也不知道是谁强取豪夺了谁。
云英侧身白他一眼,回看高严,檀口轻启:“五成。”
见高严面色铁青,似是忍到极点,又道:“郎君可不要再客气了,我什么都没做,白拿这些,多不好意思。”
高严收好画,起身道:“娘子稍候,高某去换身衣服便与娘子一同去见裴少卿。”
云英眼眸微转,“好呀。”
人一走,她立马回身戳了戳卢湛:“别愣着,干活了。”
话音刚落,三发弩箭自内堂破风而出,卢湛一抬手扬起桌案挡下,回身之际,门外窜出两个壮汉,斥喊着横刀劈来。
卢湛脚尖勾起高椅挡下一人,抽刀斩向另一人右手,鲜血喷涌而出,伴着惨叫,那执刀的手齐腕断下。卢湛俯身捡起横刀,手腕一翻,朝着内堂弩箭来处掷出,案几倾覆,殷红的小河顺着砖缝泊泊淌出,如清泉下山,分股向八方。
活着那人双腿微颤,他就挨了一椅子的功夫,同伴已经一死一伤,顿时心生退意。
卢湛执刀斥道:“还不滚!找死是……”
话还没说完,耳后一阵风鸣,两支弩箭撞在一起,自他耳畔擦过,趁他侧身的功夫,面前这人也扬手劈来。
毕竟都已经这样了,这一转身,谁知会不会又挨一刀。
卢湛后仰闪过,左手拾起弩箭,抬腕一抖,射入来人右眼,趁其吃痛弯腰之际,一刀划喉。
解决完外边的,他回头看向内堂,头顶划过一只哨箭,内堂有人应声倒地。
卢湛这才发现云英不知何时跃上了横梁,方才那只射向他的冷箭,就是被她的哨箭撞下的。
云英食指置于唇边,让他先别说话,自己朗声道:“高严,才这么几个人,你就敢朝我动手,我看你是算盘打得太响,心里反倒没了数。”
卢湛凝眉倾听,安静了会儿,内堂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木窗嘎吱一声打开,接着便是一声又急又虚的惨叫。
云英嘴角轻扬,这才从横梁上跳下来,示意卢湛进去。
内堂窗边,高严那肥硕的肚子卡在窗台上,一只脚跨在外头,另只脚留在里边,离了地,费力挣扎着。
卢湛将人拖回来,云英两指捻着支弩箭轻戳他胸口,高严连声求饶:“云娘子,误会……都是误会……我可以解释的。”
云英轻笑一声:“我没功夫听你废话,你想活,那我说什么你答什么,爽快些,别跟我绕弯子,多说一句废话,我就扎你一下,先扎这儿,在顺着往下……”
她说着,箭尖从肚皮往下划,“左一个,右一个……中间一条,死不了,但得废,听明白了?”
高严连忙点头,额前的汗顺着往下淌,胯下湿了一片,腥臊难闻。
“你带去温广林那儿那个身覆龙鳞雕青之人是谁?”
“二、二当家的。”
“海寇?”
“是……”
“人在哪儿?”
“我也不知……”
箭尖猛地对准那浑圆的肚子刺了下,红的黄的顺着铁尖挤出来,高严咬牙道:“我真的不知!!近几日周县令全城搜捕,他……他应是躲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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