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借题发挥,也不知这尊贵的怀王世子有没有消些气。
许参将蹑身上前递来方巾,恰好听见元昊在里屋吼着:“若非看在殿下当年有恩于我,我早将你军纪处置!世子还不是要以身犯禁的好!!”
两人对视一眼,于世忠赶紧让他离开。
元昊是已故广平王义子,按理应属武王一派,但王妃忌惮他这个军功赫赫的义子,过往多有刁难,哪怕如今嫡子已承继爵位,一家人仍旧面和心不和。
元昊也看不上广平王,一心效忠怀王,但此事知道的人不多,连带着云英与元昊的关系,军镇中知内情的也不多。
不多时,刘旭气冲冲地出来,横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于世忠跟了一段,探明去向,回去请示道:“世子似乎是出城去了,是否要派人跟着?”
元昊铁青着脸,冷哼一声:“不必管他。让那贱人伺候去吧。上回从那贱人那儿拿了钱,便和穆文泰,楼长恭那几人混到一块去。我看他当真是来接尉平远的班的。”
于世忠颔首应下,穆文泰乃穆司马族亲,楼氏尉氏也都是北朝旧族中仍显赫的几家,就连怀王自己也得顾忌一二。只要不捅出大篓子来,元昊也只能忍下。
元昊闻见于世忠身上的酒气,看着额前血瘀,也猜到了方才的事,宽慰了他几句。
“天子的病情是好不起来了,一旦大崩,时局必乱,届时自有你建功立业的机会。”
元昊抽刀在羊皮毡上细细擦拭,“殿下虽无夺位之心,但只要新君孱弱,这天下改不改姓都一样。”
于世忠一愣:“将军不是说东宫此番肯定在背后算计什么?”
“是又如何?元琅手上若有可用之人,便不会派裴晏这种废物来江州了。这么久了,连个李规都拿不下。且让他折腾,就得费一番力,徒劳无功,才知道他能靠的只有殿下这个亲舅舅。”
元昊思忖一番,还是让于世忠去一趟江夏。
“云英那贱人给刘旭那么多钱,她交给殿下的账,肯定有问题。你避开她,把婉儿带来。”
“是。”
刘旭憋着一肚子火纵马疾驰,澄净山色,大好日头,皆不入眼。
半山腰的岔路口上横断着足有一人环抱粗的树干,枝叶繁茂,马匹不肯跃,无奈改走另一条道,足足要多绕上半个时辰。
前两日下过暴雨,虽晴了一日,但山路仍湿滑难行,小路更是颇多泥泞。
几次险些滑倒后,刘旭下马步行,身后山体陡然落下土块,吓得一惊,抬眼看去,高处一枯树将断未断,摇摇欲坠。
他牵马躲在青石旁,待那枯树嘎吱几下掉下来,又窥视四周,确认无虞,方才继续前行。
山隘上,那枯树桩下,陆三反掰着宋平的胳膊,用力将其跪压在地,脸在砂石上摩蹭。
见宋平渐渐松了劲,陆三将齿间嚼得黏糊的树皮啐到他脸上,得意道:“乖乖喊声三爷,我让你少受些苦。”
“呸。你直接把我扔下去,看你回去交不交得了差。”
陆三手上一用劲,骨节错位,宋平忍不住嘶了声。
“你也知道她担心你。”
“我还知道你小子当了王八。”
宋平黠笑直戳陆三心中痛处,趁他气急败坏时,一翻身抬膝猛击他胯下痛处,左手扶上右肩,咬牙掰正,挺身又补了一拳。
“操!”
陆三扑上去,两人在泥地里扭打翻滚,谁也没下死手,谁也没讨着什么好。直到双双汗流浃背,鼻青脸肿,方才瘫在地上。
“你想干掉刘旭冒充他接近元昊,你可知云娘现在是谁的人?”
“知道。”
陆三猛地直起身,“知道你还干?你心里真只有那大小姐?”
宋平咽了咽,他不敢说他回来过,他安顿好妙音就回来找他们,却远远见到他们被元昊带到刘舜面前。
他藏在檐廊暗处,见到了云娘如何从刘舜手上挣得一线生机。
她拽紧革带,勒着刘舜的脖颈,跨坐在他身上,如庙里破败的神像般无嗔无怨,主宰着那驰骋疆场的将军。
只有他知道,那便是他初见她的样子。
一潭死水,一只披着人皮的羊。
云娘和妙音,他都没有护好。云娘还有陆三,而妙音只有他了。
“我没想到你们会一直等,我想着有你在她应该……”
“谁他妈想等你!”
陆三提起就是气,要不是云英认那死理,非要三个人一起走,他们早就过上清静日子了。
宋平默了会儿,沉声道:“我救走妙音以后,她受了刺激,疯疯癫癫的,离不开人。后来看了大夫,养了些日子,好些了,她忘了那件事,我也不想她想起来。再后来,孩子小,她一个人顾不过来……”
陆三一愣,“你们都有孩子了?”
宋平睨他一眼,“你当我是你。”
陆三这下没跟他计较,追问道:“男的女的?”
“儿子。”
“她听了准高兴!”陆三咧着嘴笑道,复又默了会儿,拉下脸来,“你别再走了,也别自己折腾,她说她有法子杀元昊帮你报仇,你就听她的吧。”
见宋平有些犹豫,陆三又急道:“你小子走太久,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傻丫头了,可精着。她说有办法,就一定有。”
说完又半知半解地将云英说要利用裴晏的事悉数告知,他理不太清,但他知道裴晏已经查到了李规养的府兵。
“她说那狗官不会淹城,我看不见得。这种道貌岸然的家伙,我们还见得少了?”
宋平思忖片刻,亦表赞同:“那这裴大人最多能等到中秋。”
再之后就要一直留在江州伺机行事,他这趟出来太久了,遂拒了陆三让他一起回城的意思,“我先回去一趟再来找你们,今日就动身,早去早回。”
陆三担心宋平诓他,追问道:“你们在哪儿落脚?我跟你一起。”
“定海。”
“操,躲这么远,难怪找不着。”
这下轮到他犹豫了,定海县一去一回少说也得一个多月,先前祝老四那边明显已有异心,眼下刘旭又来了,他不放心留云英一个人在江州。
宋平知他犹豫,又再认真承诺回去安顿好妙音后边几个月的药,立刻就回来。
“你还是回去守着吧,省得日后咱们走的时候,三个人变四个,你这王八可得当一辈子。”
陆三咂摸了会儿,这才反应过来,扑上去又是一拳锤在他肚子上。
“呸!!”
刘旭一身酒气地赶在关门前进了城,径直去了凤楼。
云英见他怒气冲冲,连忙吩咐小厮带婉儿从后院出去,找个地方躲一晚上,自己则去酒窖拎了两壶酒,兑进些媚药,笑盈盈地进房去应付那醉鬼。
刘旭几杯酒下肚,本已醒得差不多的酒又上了头,比先前更晕乎些,嘴上便骂得更狠了。
“他元昊算个什么东西?说好听些元家的义子,不就是个无父无母的野种吗?!竟然敢当众给我难堪!还……还拿我跟那什么于世忠比?他又算个什么东西?跟了四五个男人的贱货带去于家的便宜儿子……”
他骂骂咧咧地,想把酒壶砸在地上,却整个人像飘了起来,手上使不出半点力气。身子滚烫,心头的火,胯下的火,统统燃着,要将他吞噬殆尽。
云英瞧着药效是起来了,柔声扶他上床,“是是是,这些下贱玩意,怎么能跟小将军比呢。”
“对!下贱玩意……难怪元昊那么看得起他,野种看野种,看对眼了!哈哈哈……”
云英将人扔上床,刘旭含糊地又哼唧了几声,渐渐没了声响。她翻了个白眼,瞥了眼他胯下挺立着的玩意,回身叫来雁儿,细细嘱咐了遍如何把他衣服扒了,多套弄几回,做出个一夜风流行完事的模样,明早再假装自己是那刚接客的雏儿,好生演一演,哄一哄。
“你放心,这药下去,别说明天,他那玩意这四五日都别想再动弹。”
雁儿捂嘴笑了声,应道:“我记住了。”
小厮将婉儿送去东市口的客栈后交代了两句便急冲冲地往回赶,今日陆三不在楼里,刘旭又来,他总担心会出事。
说来他与陆三倒是一见如故,就连那野狗般的直觉也如出一辙。
穿巷抄近路,眼看拐出去就到凤楼旁的路口,巷口处果有异动,小厮停下脚步,朗声道:“哪条道上的兄弟,不妨现身?”
默了会儿,一头一尾自暗处各窜出几个人影,堵死了他的退路,待他看清来人,倒是一愣:“四哥?”
祝老四冷笑上前:“我还当你跟了那女人,便不认我们这些兄弟了。”
“怎么会呢,咱们是对着灯火认的兄弟,到死你都是我四哥。”
“那四哥有事求你,你可愿应?”
小厮心知不妙,脸上自若,岔开话头:“四哥是想我替你照顾桃儿?那自是不必了,东家替桃儿找了个好去处,她的福气在后头。”
祝老四冷哼道:“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我只当没有这个女儿。”
“那四哥今日是……”
祝老四也不与他兜圈子,直言道,“老七,我只问你一句,你往后,是要跟我,还是跟那娘们。”
小厮转眸试探:“四哥这是寻着新靠山了?”
祝老四双眸微眯,沉声道:“看来你是要选她了。”
小厮见躲不过去,遂正色应道:“四哥,当初陆应节那狗官纵奴活活打死我阿娘,我是如何求石老帮我报仇的,你们可都看见了,石老又是如何应我的?东家和三爷替我报了仇,他们便是我程七的恩人。”
“我只求大家都能相安无事,四哥若要我做那背信弃义的小人,不如一刀给个痛快吧。”
老五在一旁耐不住叫道:“四哥,我就说程七这小子已经看不上我们了吧!你非得亲耳听见才死心。”
老五先前被石老剪了舌,一开口就漏风,每多说一个字,对云英的恨意便又多上几分,此番这靠山亦是他寻来的。祝老四早也对云英心生不满,眼下道上都传江夏军镇要易主了,那女人说到底靠的就是元昊,若无元昊,她自身都难保,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可不能错过。
小厮微微侧身,暗中测算着距离。他拳脚功夫不行,唯有些飞檐走壁的行窃身法,脱身应是不难。但今日陆三不在,若他把人引过去了,兴许会惹得更麻烦。
眼尾忽地略过一抹青绿,定睛一看,是静儿叉着腰站在巷口。
“程老七你又偷懒去赌钱了是不是?陆三到处找你,我跟你说你死定了!”
她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捏起他耳朵就往外走,路过祝老四身边,横瞪了一眼:“看什么看?还不让开!”
身后几人蠢蠢欲动,祝老四使了个眼色才作罢。
两人走到拐角处,祝老四扬声道:“老七,你好自为之。”
不等他回应,几人窜入暗处,如来时般瞬无影踪。
静儿拽着他,脚步飞快,出了巷子到正街,画舫遥遥可见,这才松了口气。
小厮静下来,放声笑开,伸手捏上静儿的脸:“你可演得越来越好了,跟谁学的?”
静儿撇嘴锤了他一下,“你少来,我可都听见了。”
小厮讪讪苦笑,叹了声:“上回去看石老,我就猜到有些不对了。”
“那你不跟娘子说?程七,我警告你,你要是敢有异心,以后就别来找我。”静儿知他犹豫,又道,“你可想清楚了,现在是人家不让你脚踩两条船。”
他的确是犹豫的,当初陆三独闯十字街,兄弟们联手虽没讨着什么好,但也没服软。半月后,陆三又来,进了屋只朝他扔了个包袱,打开来是那狗官的头。他追上去,在路口才第一次见着东家。
他知道这两人来者不善,磕着头求问该如何报恩。
那时候东家说,我那儿还缺个门房,管吃管住,有月钱,你可愿意?
小厮回了回神,沉声道:“我知道。我会跟东家说的。”
说罢拉着静儿往凤楼走,刚走出几步,路口处见云英正站在牌匾后,笑着看他。小厮看了眼静儿,静儿抿嘴低着头,退到云英身旁。
云英牵起静儿,笑道,“你可知静儿方才多怕你选错了路,我跟她说你不会,她还不信,你俩今晚得好好吵吵。”
“东家……”
“我心里有数。”她顿了顿,“等陆三回来,你跟他也交代一下,先探探是谁找上了祝老四他们,让他别轻举妄动,等我回来再说。”
小厮闻言一愣:“东家要去哪儿?”
“湓口。”云英抿抿嘴,忽又想到什么,“我明日一早就走,你记得让陆三别跟来。”
小厮咂摸片刻,恍然笑道:“明白了。”
第三十八章 私心
从江夏至湓口,快马仅需两三日,但已进初伏,正午暑气难耐,夜里山路难行,走走停停地过了四五日才进入柴桑县地界。
草棚遮住烈日,裴晏和云英坐着乘凉,卢湛去给马匹喂了些水,回来时农妇已端上三碗汤饼,一条腌鱼。
“三位待会顺着这条路再往前,约莫一个多时辰就到城门了。”
云英摸出一吊钱递过去,农妇在身上擦了擦手,笑着接下,想了想说道:“不过几位在路上别耽误太久,最近城里又在抓人,城门只开半日,去晚了就得等明天了。”
裴晏一愣,追问道:“抓什么人?”
“卖盐的呗,一年到头总要抓个几回。前几个月刚抓过,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兴许是那些差人又缺钱了吧,闹得大伙都不敢进城。”
她看了眼云英,抿抿嘴嘱咐道:“娘子最好是躲着些,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可就爱欺负娘子这样的。 ”
云英了然笑笑:“多谢大娘。”
农妇走远后,卢湛狐疑地盯着云英:“怎么光让你躲着,你认识她?”
云英用箸子分开鱼肉,夹着吃了一口,笑道,“衙役嘛,乱葬岗上转一圈,也能劈出些精肉来。你们看着下贱,但到底也是公门里的人,就指着这抓人的机会捞一笔了,只不过有的手头紧,有的身子痒。”
她瞥一眼裴晏,故意道,“卢公子生得孔武,自是不必担心,就算好龙阳,也该找裴大人这样的。”
裴晏欲言又止,夹了片鱼肉塞到卢湛嘴里,低头吃起汤饼。
卢湛自知多嘴,三两口吃完自己那份,只觉刚垫个底,又从行囊里摸出两个柿饼,嘴上叼一个,另一个递给裴晏。
他这一路嘴就没消停过,时不时能掏出些吃的。
云英看着卢湛,见他低头开始吃了,没有再拿一个的意思,抬眉刚要开口,裴晏赶紧把手上那个递过去。
对视须臾,她抿抿嘴接过柿饼咬了口,“好甜啊,哪儿买的?”
卢湛被裴晏瞪了,悻悻道:“这可是秦大哥家乡特有的北垣柿饼,你有钱也买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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