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道义来讲,北凉主动挑起战争,是为不义;于责任来讲,他身为北凉少主,不能做到止戈兴仁,还百姓一片海晏河清,是为失职。
“公子,你该不会是在将军府里待了太久,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了!还是说,您与秦小姐走得太近,关系不清不楚,已经狠不下心做这种事了,你难道要在这里做一辈子教书先生吗?”剪书放下烛台,急得跳脚。
隗絮不可思议地抬起头,似是不相信他敢如此和他说话,眼里放出如剑一般的寒光:“正因为我是北凉的少主,我才要这么做!若是北凉攻城成功,日后便会有更大的野心,进攻中原腹地,你以为大齐皇帝会坐视不理吗?若是北凉进攻不成,便会加大力度扩张军备、征招士兵,长此以往,国库失衡,那么百姓还有好日子过吗?”
“再者,在这里,我是质子,你是质子的侍从,大小姐是你能妄议的?我看你这条命,是不想要了。”隗絮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剪书,宽大的身影将月光都挡住,将剪书陷在面前的黑暗里。
“没有,没有,对不起公子,是我口不择言了,该打。”剪书忙扇了自己两巴掌,跪下道歉。
“你是对不起秦大小姐,不是对不起我。自己罚跪一个时辰吧,以后若是再有这等言论,用不着我罚,秦将军早就将你拔了舌头,挂在城门外示众了。你听明白了吗?”隗絮走近了一步,弯下腰,很压迫地和剪书对视。
“属下,属下明白。多谢少主提醒。”剪书吓得舌头都在打结。
隗絮理了理衣服站起来,听到这话又停下手上的动作:“在这里,你当叫我什么?”
“公子,公子,多谢公子提醒。”在漠北的夜晚,剪书硬生生被吓出满额头的汗。
隗絮抬手,宽大的袖子一挥,将烛台熄灭,双手负于身后,往房间走去。
这边剪书气还没喘匀呢,刚挺直腰背,就看见忽然转过头来的隗絮,吓得他差一点又要跪下:“公子……公子还有何吩咐。”
“在什么位置,谋什么事,你最好管好自己。”隗絮的语气带着寒意和不耐烦。
剪书在黑夜中看不清隗絮的脸,却莫名觉得自己被看得清清楚楚、一览无余。
是了,来镇北将军府久了,他都快忘了隗絮本是个杀伐决断、不怒自威的少主。
月光皎洁,秦远生拽着秦常念手腕,怒气冲冲地往行宫外走。
秦常念很少见到秦远这样失控的时刻,她被拖得在雪地里踉跄,秦远也一点都没有放缓步伐,反而更用力地拽着她。秦常念也只敢加紧步伐跟上,不敢多说一句话。
行宫外早有马车停好,秦远拉着秦常念坐上去,他要带她提前回去。
用“坐”这个词好像不太恰当,秦常念几乎是像一团垃圾被团吧团吧甩上去的,没有一丝自主控制权,她跌倒在座位上,透过那帘子看见外面秦远在嘱咐侍卫看好她。
秦远往帘子这边看了一眼,正好和秦常念偷看的目光对上,他眉头紧锁、眼神狠戾,仿佛对面坐着的不是他女儿,而是战场上的敌人。秦常念吓得赶紧低下了头,喃喃道:“我是触犯了天条还是犯了死罪,你要这样对我。”
秦常念本以为自己会在马车上被秦远打个鼻青脸肿,没想到秦远并没上马车同秦常念一起坐,而是在前面骑马领队,一路上一言不发。
这种山雨欲来前的平静,让秦常念觉得更加不安,延迟的惩罚会带给人更强大的不安。
一路上,秦常念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却还是鼓励自己:“秦常念,别怕,要想生变,必得流血,今日之事闹得已经很大了,抓住这个机会,说不定是说服父亲的最好时机。”
她想着想着,也就到了家门口。
还没等秦常念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心情,秦远就猛地拉开帘子,将她拖下去,一脚踹开了镇北将军府的门。
隗絮听到声音,匆匆赶出来行礼:“恭迎秦将军和大小姐。”看到的却是秦远一把把秦常念甩进来,用的力道太大,以至于秦常念一时维持不了平衡,摔在了雪地上。
隗絮立马冲到秦常念身边,关切地看着她,一手垫在她身后,要将她扶起来,秦远的声音却打断了他的动作:“不准扶。”
隗絮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他握住秦常念的手给她捂暖,察觉到今日父女两人的氛围不对,又看看秦常念苍白的脸。雪地寒凉,还是先把她扶起来吧,可秦常念却不依,看着他摇了摇头。
隗絮当她是不敢忤逆父亲,立马跪在地上替她求情:“秦将军,我虽不知您与大小姐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我想多半是误会一场,父女之间,毕竟至亲至爱,隗某在此斗胆请求秦将军不要责罚大小姐,有什么事可坐下来聊聊,解开误会。”
“误会?”秦远冷笑一声,“秦常念,你背着我练武是我误会?你今日在宫宴上耍威风是我误会?你着红裙也是我误会?你擅自逃跑,私会太子,也是我误会?秦常念,你还有没有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私会太子,隗絮默念了一遍,这句话不断在他的脑海中回响。
父亲!你究竟要这样到何时!”秦常念终于忍不住了,声嘶力竭地喊回去,“父亲,你究竟何时才能从母亲的死里走出来!若是母亲看到你这样,看到我现在这样,她一定会失望的!”
秦远低下头来,怒不可遏地看着秦常念:“你还敢提你母亲!你母亲怎么去世的,你不知道吗?你现在要我眼睁睁看着你重蹈她的覆辙吗?”
秦常念跪坐在雪地里,有些脱力,急促地喘着气,隗絮赶忙靠她更近一点,一手从背后撑住她,给她接力。
秦常念握着隗絮的手更紧了一点,强撑着坐直:“父亲,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兴许我和母亲结局不同呢。”
“那你现在是要我去赌那个兴许吗?”秦远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怒吼道。
“可若是连我都不走这条路,母亲的死便没有意义了!那可是母亲宁可死,也要守护的道!”秦常念的眼泪夺眶而出,不知是因为哭了,还是冷的,她说话的时候都带着颤抖,语气却坚定不改。
“胡言乱语!”秦远咬牙切齿,抽出一根皮鞭,就要往秦常念身上抽。
第13章 护你 是我教导无方,理应担责……
秦常念看着那根熟悉的牛皮鞭,扬起她意料之中的弧度。从小到大,我被打的还少吗?她强忍着害怕,没有后退,也没有求情,只是闭上了眼睛,等待鞭子的落下。
可她没有感觉到鞭子的落下,她只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那怀抱将她整个包住,紧紧地,暖暖的,让人很想依靠。
这一定是幻觉吧,秦常念想。
难道自己被打晕了,沉醉在假象之中?不过也好,此刻即便是灼热的碳,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抱住。冰冷的漠北,寒凉的人心,将秦常念的意志力都瓦解,她此刻只是急切地向着温暖扑去,哪怕不会醒来。
谁会在意有没有明天。她仍然紧闭双眼,嘴角扬起一抹浅笑,不痛,真好。
可哪来的无害的饮鸩止渴,不过是有人甘愿以身为盾,挡在她的面前,承受那些风暴。
隗絮将抱住她,将她护在身后,皮鞭落在他身上,他也只是咬紧了嘴唇,不让一丝一毫的声音泄出来。
“让开!”秦远洪亮的声音把秦常念拉回现实,她急忙睁开眼睛,眼前意外地出现了一个人,他的眼里盛满对她的挂念和担忧。
往日里,深不可测的眸子此时一眼便可以望得到底,里面装着的是她和关于她的一切。
“你……”秦常念意外地瞪圆了眼睛,隗絮高大宽厚的身影挡住了她大部分的视线,她看不见秦远此刻的表情,只听到皮鞭破开空气的窸窣声,不出片刻便会落在隗絮身上,打得他皮开肉绽,她用力地推开隗絮,“小心!”
可隗絮用了更大的力气抱住她,一手护住她的头,放在他的肩头,另一只手护住她的后背,甚至还轻轻地拍了拍她:“没事,我在。”
秦常念急得要命,拼命推开他:“你身上的伤都还没好全,你不要命了!”
男女的力道毕竟悬殊太大,任凭她怎么推,隗絮都只是抱着她微微晃动,不肯放手,语气里甚至还带着笑意,贴在秦常念的耳边:“我只想要你。”又安慰似的摸了摸秦常念的发丝,搂她更紧了些,热气渡到秦常念的身上,两人的体温都趋于相同,“乖,别乱动了。”
秦常念顿时定住了一般,在隗絮的怀里不再动弹。隗絮的嘴角挑了一下,硬生生又扛下了一鞭。
“你作为她的老师,教导有误、看管不严,竟与她同流合污!那便一起罚!”秦远并没有因为隗絮的坚定而停下手中的鞭子。
血从隗絮的背上渗出,秦常念因为紧张而紧紧拽着隗絮的衣角,正好会牵拉到他的伤口。可隗絮只是低头看了一眼,任由她拽着,眼里满是心疼。
秦远终是收了鞭子,冷冰冰地留下一句:“罚你再跪两个时辰,好好反省反省。来人,把她那件红裙子烧了!”便快步走回了房间。
秦常念刚准备换个姿势跪着,隗絮就一把把她提溜起来,脱下自己的披风,将她整个裹在里面。
秦常念看着隗絮系披风带子,微微笑了一下,推了推隗絮的手,轻声说道:“我还没跪完呢。”
隗絮手中的动作一顿,但很快恢复如常,他一边伸手去搀秦常念,一边答道:“我替你跪。”
“不可,是我自己闯的祸,我自己收尾,不用你替我。”秦常念的声音淡淡的,却很有力量,她盯着隗絮认真帮她整理衣服的侧颜,犹豫了一下,声音又放小了点,补充道,“女儿受父亲的责罚,天经地义,连子秋也不敢来替我求情,你又以什么身份替我跪呢?”
一时间,两人都静止了。
秦常念的心跳得像边关的战鼓,咚咚,咚咚,把周围的一切都放慢了。她不是害怕父亲,而是在紧张隗絮的答案。她有些期待地看着隗絮,又怕自己不该期待。
隗絮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和她四目相对,嘴巴动了几次,但终是没说话。
他的眼神炽热而滚烫,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翻腾,但只一秒,隗絮垂下眸,细密的睫毛盖下来,隐去了里面的所有情绪,像是戏台子落下帘子,阻隔开观众和演员。
秦常念觉得她无比接近一座陈息百年的活火山,也许可以窥到些属于他的秘密。
“我是大小姐的先生,是我教导无方,理应担责。”隗絮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地回答道。
轰,山洪暴发,冲走了一切的一切。
后面他似乎还说了几句话,但秦常念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她只觉得腿一软,快要向后倒去,又被隗絮抱住,她自嘲地笑了笑,重复了一遍隗絮的话:“教导无方,理应担责……”
她强撑着从隗絮的怀里出来,退后了几步,和隗絮间隔了一段距离,弯下腰行礼:“那便是我连累先生了。先生无需担责,是常念顽劣不堪、逼迫先生教我练武,还请先生莫要责怪。”
秦常念重新跪了下去,大雪将她映衬得更加苍白了些,她整个人填不满隗絮的半件披风,像一片飘荡的芦苇,惹人忧心。
“教导无方,理应担责”在秦常念的脑海里不断回荡,像是寺庙清晨的撞钟,绵长而又震撼,穿过木门、透过山林,直捣鼓膜,无法控制,不得停止。
最后秦常念陷入一片虚无。
倒下去前,她只看到了白茫茫的一片,心里有些悲哀:哦,原来他只把我当学生啊。
秦远听到下人来报说大小姐晕倒了,赶忙跑到秦常念那里想去看她。可却在房门口犹豫了,想要推门的手抬起又放下。
他想起自己的妻子、秦常念的母亲,她当年就是提着把剑,仗着自己有些武功,便擅自作主、不告而别,只遣人给他送了一封信,甚至都算不上是一封信的寥寥几语。只是说,她去荆州了,待事成之后便归来。后来,便再也没命回来。
隗絮恰好推门出来,迎面碰上秦远,他行了个礼,解释道:“大小姐是舟车劳顿、受了风寒,今日又受了惊吓,才晕倒的,刚刚大夫已经看过了,并无大碍。我现在去看看给她煎的药。”
秦远却拦住了他:“今日常念的坚持超出我的想象,本以为她会立刻认错求情,没想到她和我对抗到底。你也觉得我对她太过狠心了吗?”
隗絮站定,想了一下,认认真真地说道:“我虽不知将军和大小姐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大小姐毕竟也长大了,是个有主见、有想法的人,有些事,比起我们替她安排、命她听从,不如放手,相信大小姐也是个聪明人,会为自己做出选择。”
秦远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放手,放手的结局可不一定好啊。”
“好不好都是大小姐的选择,是她想走的路。人生只有一次,谁都不能预知未来,哪有什么好与坏之分呢,不留遗憾便是最好。”隗絮瞟了一眼屋里仍昏迷的秦常念,一字一句地说道。
她最是向往自由了,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秦远不知有没有听进隗絮的劝告,看着远方出神,良久,回过神来,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那你可知,她选的路和隗少主要走的路,终究是殊途,殊途难同归。”
我怎会不知,你我的身份本就是对立,现下的欢愉不过是偷来之物,又能维续到何时。
有限期的幸福,更让人悲哀。
隗絮一向沉稳的表情第一次有了破裂的痕迹,他红着眼眶低下头,自嘲地摇了摇头,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啊,怎么到头来,还是千般不舍、万般无奈。
隗絮还是整理好表情抬起了头,边回忆边说道:“阿念说过,有一日的幸福,便不可辜负,隗某谨遵大小姐的命令。”
“你可知圣宴之上,陛下想赐婚太子和常念。”
秦远的话,撕碎了隗絮仅存的信念。
隗絮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敢置信,可转眼又被无尽的悲凉取代,原来,秦远罚你时所谓的私会太子,是真的。他眼眶猩红,垂在身侧的手也止不住地颤抖。
房间里,秦常念虚弱的咳嗽声传出,紧接着是侍女询问她怎么样的关切声。
秦远隔着门遥遥向里望了一眼,又上下打量了隗絮一番,叹了口气,终是没进去,疾步离开。
隗絮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强迫自己回神,闭上眼睛。再睁眼时,刚才的堂皇和气愤已然不复存在。
他推开门,满脸担忧地走到秦常念的床边,一把扶住想要起身的秦常念,将她搂在怀里,又替她折好被子,责怪道:“你今日又犯什么倔,非要和秦大将军对着干,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这下好了,病了吧,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秦常念看着眼前的这人,语气是责备的,面上是心疼的,心里顿时一股暖流流过。她刚想伸手抱住隗絮,埋进他的怀里,脑海里却忽然回荡起她晕倒前听到的那句“我是大小姐的先生,是我教导无方”,心里又挣扎起来,将伸出的手收回。
隗絮见她很犹豫的样子,会错了意,赶忙拉过她的手,上上下下地查看:“怎么了,可是有哪里受伤了?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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