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若雁雁想看,我也会吞。”
“......”
沈雁回将手上的油纸往怀里拢了拢,伸手抚上了谢婴的额头,“乖,咱不弄这个。”
“那弄那个倒立吃冷淘如何?”
“......谢大人,你觉得那样做,俊吗?”
“我觉得那样做,很令雁雁惊奇。”
“......咱也不弄那个。”
荆三娘与明成跟在两人后头,窃窃私语。
“明哥儿,你说我儿什么时候能给我表演一个倒立吃冷淘?”
“夫人您就甭想了。”
明成嚼着一只炙鸭腿,似是早已习惯谢婴眼下这副做派,“下辈子也甭想了。”
“我儿平日里也这样吗?这比今日的猴百戏还要令我惊奇。”
荆三娘从明成的油纸包中扯出另一只炙鸭腿,咬了一口,“明哥儿,我儿不会叫人给替换了吧。我记得汴梁最近时兴新的话本子,说是能借尸还魂什么的,还有从几百年前来,从几百年后来的魂呢。”
“应是不会。”
一只炙鸭腿下肚,明成嘬了嘬手指,“若是沈小娘子不在身边,大人也不这样,还是以前那般冷着一张脸。”
“噢,这样啊......但我还是想看我儿倒立吃冷淘。”
“那夫人您什么时候与沈小娘子说道说道,就说她要看的。”
“当真是好主意。明哥儿,夫人平日里果然没有白疼你。”
饮酒喷火、药法傀儡、鲤鱼过刀门......山棚上的百戏样样俱全,围过来瞧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沈雁回兴奋地几乎将手心给拍红。
烛火倒映在她的双眸中,一片暖色。
“炫炒银杏还吃吗?”
“吃不下了,给谢大人吃。”
“好。”
谢婴嚼嚼嚼。
“桂花糖藕还有一大截。”
“吃不下了,给谢大人吃。”
“好。”
谢婴继续嚼嚼嚼。
“我儿何时这么大饭量?他不是最喜欢一日二食了吗?”
荆三娘嚼了一只油焖鸡腿,继续跟在二人后头。
“自打来了青云县,大人莫说一日二食了,不是一日二十食就已经很不错了。”
明成嚼着半只炖得软耙的蹄膀,撕扯着上头弹牙的猪皮。面对这样的谢大人,他已是家常便饭。
好好的上元佳节,纵情游乐的好时光,灯火辉煌的约会街道,硬生生地被着四人变作了吃食一条街。
羊脚子、姜虾、鹅鸭签......那是有啥买啥,有啥吃啥。
“咻咻咻......”
有一个小身影穿梭在人群中,从中攥住沈雁回的衣角,用着似乎吓唬人的声音幽幽道,“猜猜我是谁?”
她戴着一只傩面具。这面具有些大,与她的小脸并不相配,她只能一手扯衣,另一只手托着这面具。
“是威风凛凛的仙锋小姐。”
“没错!本将军就是最威风凛凛的仙锋小姐崔良玉!”
傩面具被画上了凤冠,面容丰润,弯眉秀目,仅是一张面具,就能瞧出她的端庄美丽。
瞧着虽端庄,崔良玉却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武仙锋。
“雁雁,我们一起去那里瞧傩戏好不好,一会儿就要演到崔良玉了,凤姐儿可喜欢了。”
傩面具轻轻一摘,露出沈锦书一张嬉笑的脸。
鬓边不止摇晃着莲花灯簪,还簪了一朵艳丽的牡丹花,但并不突兀,反叫她的模样更加乖巧可爱。
如同月娘娘座下的小仙子,沈雁回忍不住捏了一把沈锦书的脸。
“那凤姐儿还不将傩面具还给人家。”
沈雁回盯着那张傩面具仔细瞧了瞧,此面具雕刻精美,绘色鲜艳,定是值不少银钱。即便是沈锦书今年所挣的压岁钱努力攒攒拢能买得起,凭她的性子也不会用所有的钱孤注一掷。
“那雁雁陪凤姐儿一块去嘛,这是牡丹姐姐的面具哦,一会是牡丹姐姐演崔良玉,咱们一起去看牡丹姐姐咯。”
沈锦书拉紧沈雁回的手,努力穿过一波又一波的人群,终于走到了另一个山棚前。
傩戏虽精彩,但逢年过节,人人都要看上一遍。相比方才的吞剑戏猴,看傩戏的人没有那个山棚的人多。
灯火阑珊处,是两个熟悉的身影。
“牡丹,你弹琵琶好听,没想到穿了这崔良玉的衣裳,也这么好看哦!”
牡丹今日未抱琵琶,相对于她平日里穿的衣裙,她今日的打扮叫人眼前一亮。
未施脂粉,只描了微微上扬的黛眉,轻甲束发,是一副女将的打扮。
“平日班头叫你弹琵琶,可真是屈才了。好看,真是好看呐!”
男人的个头比牡丹还要矮上半个脑袋,一双细眼中冒着别样的精光,喋喋不休,一张嘴便吵闹无比。
牡丹倒是一句话都未与他说,只是回头与芍药嬉笑攀谈。
芍药还是往日那副样子,一说到有事的事,便捧腹大笑,一点儿也不在乎什么形象。
翠微楼的这个戏班子在沈雁回这儿点了两月的宵食,她自然知晓这骚扰的男人姓甚名谁。
此人名叫康禄,是戏班子的一员,平日嗓门最为大,是未见其人便闻其声的代表人物。
沈雁回的一份盖饭已是实惠,但他却总是嚷嚷着不够,还说她做黑心生意,味道也就那样。可他一边说,一边又将碗中的盖饭吃个精光。
他生性好色,平日里在戏班子挣得几个子几乎全扔妓馆里头,人也并没有戏班子其他人勤快。
有几日戏班子太忙,是沈雁回亲自拉板车送饭。他前来取饭时见沈雁回独自一人,上来便要侃几句,取时甚至想摸一把她的手。
可惜他未见到暗处的谢婴,若不是沈雁回打呵呵,康禄的手眼下可能是断了。
但班头始终没有赶走他,毕竟此人是班头的二大爷。
“牡丹,我在与你说话,你耳朵没聋吧?”
见牡丹迟迟没有反应,康禄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怒骂道,“你也别太过分,清高给谁看呢?我又不是没瞧见过,夏日里你还与那刘成在翠微楼墙角根亲嘴呢......怎么了,眼下刘成死了,你要给他守活寡?就刘成那穷酸样老好人样,有什么好的。瞧瞧,人越好,越没好报,死了罢。”
恶毒的话似是一串爆竹似的,接连不断地往外放。
牡丹忽然神色一冷,眼中一片寒芒,哪有方才与芍药说话的半点柔和。
“康禄,你若再敢编排一句刘成的是非......”
她的语气中带着汹涌的怒意,一字一句道,“我便杀了你。”
不似往日嘤咛琵琶语,真如仙锋小姐崔良玉。
“哟呵!你还能杀我?”
康禄咧嘴一笑,将目光投射到牡丹的双手上,“凭你那香软的纤纤玉手吗?你这会弹琵琶的玉手啊,若是没有人再去牵它摸它,你可以找我啊。反正你已让刘成占了便宜,便宜了他,你也可以便宜我,我的好牡丹,你说是不是......”
“刘成他,从来都没有。”
牡丹眼里怒意更甚,若是此刻她手中真有一把刀子,当真许是会刺在康禄身上。
刘成已死,且他不是个坏人。
眼下再去说些风言风语的话编排他,未免太过恶毒。
“谢大人,此人讨厌。”
沈雁回眉头微皱,方才好不容易看戏积攒的一点儿乐趣,全叫康禄给搅光。
“确实讨厌。”
“哎唷我去!哪家小孩吃不完的桂花糖藕往我脸上丢,是哪家小孩!”
康禄淫/笑间,从人群中飞出半截桂花糖藕,精准地砸在了他的脸上。
桂花糖藕本就绵软,但丢者许是力气有些大。绵软的糖藕瞬间在康禄的脸上炸开,糖汁与糯米淌了他一脸。
“哎唷我去!谁,谁扔的鸡骨头,你还有没有一点儿公德心!”
一根嘬得极为干净,不沾着一点儿肉丝的鸡骨头也从人群中飞出,其力道之大,硬生生将康禄额上砸出一块红。
“夫人,你力气这般大?”
咬着蹄膀的明成震惊地望着康禄的脑袋上瞬间起了个鼓包。
“雁雁不是说此人讨厌嘛......明哥儿你这蹄膀分我两块,我尝尝。”
“也是哦。”
明成乖乖将半只蹄膀一撕为二,将自己未咬过的另一半递给了荆三娘。
“哎唷!你是不是没完没了!”
人群中又飞出了一根连上头的筋都啃得一干二净的猪骨,一下给康禄砸倒在地。
“康禄,你让你编排刘成,说不定是刘成来找你了!”
戏班子中另一人哈哈大笑,将一只色彩更加艳丽的傩面具递到康禄手中,“你赶紧起来收拾收拾,一会儿还要演黄鬼呢。”
“我说康平啊,凭啥子让我演黄鬼嘛,让我演开山猛将,演关二爷,实在不行演让关二爷斩了的蔡阳也成嘛,那也是威风凛凛的,非演这黄鬼,怪猥琐的。”
康禄一边接过面具,一边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
黄鬼是洪涝、疫病的象征,是忤逆不孝、恃强凌弱的代表,是位丑角。
演黄鬼者需全身赤/裸或是穿条黄裤衩子,浑身涂上黄色,四肢用缠带固定上假刀,用鸡血涂抹,营造鲜血淋漓之效。
“关二爷身长八尺。”
班头康平继续笑道,“且不说你能不能演不出老百姓们想看的关二爷,那青龙偃月刀的个头都比你高,叫他们如何能接受?说不定明日就不让咱们在翠微楼里头干了......你快赶紧收拾收拾去,糖汁沾在傩面具上,容易将那色彩给融了,赶紧去。”
“不孝侄子,有你这样说你二大爷的吗?赶明儿空闲了我就找你父亲告状去。”
“二大爷,您就别去了。我都三十好几了,可不想总是被他用拐揍。”
康平皱了皱眉,催促着康禄去洗漱。
“我方才不在,眼下才看到凤姐儿。”
芍药将沈锦书一把抱起,亲了亲她的脸颊,“今日我们凤姐儿又扮什么小神仙呀,好乖哟,让芍药姐姐亲亲。”
说话间,芍药就已经在沈锦书的脸颊处留下一个红印子。
“芍药姐姐不演戏嘛。”
沈锦书乖巧地回了个礼,吧唧一口。
“你说叫芍药姐姐平日里翻百八十个筋斗,芍药姐姐在行啊,你说叫芍药姐姐唱大戏,那不成,我唱出来犹如虾蟆叫,指不定将底下的人全吓走呢。”
“谁说的?芍药姐姐的声音就像小苍山上的小鸟一般好听。”
沈锦书一本正经道。
“亲亲凤姐儿,我可越来越稀罕你了。干脆今日不回去了,跟芍药姐姐睡吧!”
芍药捧着沈锦书的脸亲了又亲,在她的脸颊上留了好几处印子。
“雁雁,你也来了。”
牡丹注意到了沈锦书身后的沈雁回,亲昵地与她打招呼,“你过来,方才戏班子里煮了好些乳糖圆子,我记得你爱吃甜的。这乳糖圆子是白糖芝麻馅的,汤里还加了蜜渍桂花,保管你喜欢。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取来。”
在送宵食这段时间,沈雁回与牡丹熟络了不少,更何况上次在翠微楼的时候,沈丽娘看病的大夫还是牡丹去请的,也是半个救命恩人。
牡丹平日里虽弹琵琶,嗓音婉转,叫外行人看来,似乎有股子小家子气。身量纤纤,似是风一吹就倒,像是只喝蜜水的仙子般。
实则不然。
她可爱吃沈雁回做的酸辣鸡杂、酱烧大肠、酥炸小肠......就连沈雁回亲自所卤之臭豆腐,连谢婴尝起来,筷子都要抖三抖,牡丹直呼人间美味!
自此,二人一拍即合。
臭蕨菜、臭鳜鱼、霉千张......沈雁回每回一捣鼓出来,就邀请牡丹前来品尝。
“雁雁还要吃吗?”
谢婴嘴里还在嚼嚼嚼。
“为什么不吃呢?”
沈雁回快步走上前,上元节,就应多吃些乳糖圆子嘛。
戏班子里的乳糖圆子是班头康平的媳妇儿黄秋香所做,连外头的那层糯米皮子都混了不同的菜汁花液,揉成了四种颜色,尤为鲜亮,光是瞧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外皮滑润,轻轻一呡就化开。
芝麻被磨得很细腻,混以融化的糖汁,馅心绵软,但要仔细着吃,防止流出来的馅心烫口。
几只乳糖圆子下肚,满嘴都是芝麻的甜香气。
“雁雁,你脖子怎么了?”
牡丹拿着调羹,藉着灯花,瞥过头去瞧沈雁回的脖子,她的鬓发间多了一支莲花灯簪,随着她偏头摇摇晃晃,“这么冷的冬日里还有蚊虫吗?”
“咳。”
沈雁回半口乳糖圆子险些呛进气管,几声咳嗽下满脸通红,“是!蚊虫真是可恶,冬日里竟是打不死似的。”
谢婴食髓知味,起初只是喜欢舔/弄,后来愈发放肆,爱上了轻轻啃咬。
若是沈雁回抵抗,他只会在耳畔柔声问两句——好不好,乖雁雁。
沈雁回算是渐渐知晓了,什么叫从此君王不早朝。
迟早扒开谢婴的脸皮,看看他是不是山精鬼魅变的。
“如今这虫子竟这般不怕冷。”
牡丹一本正经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罐子,“这是牛俊卖的澡豆,说是有去红去痒之疗效。前阵子我贪嘴,多吃了几只螃蟹,生了不少小红点,只涂了两日,竟全好了。雁雁,送给你。”
牡丹客气地往沈雁回的怀中一塞。
“咳......多谢,多谢牡丹姐。”
沈雁回狠狠瞪了谢婴一眼,但很快便好奇道,“牛大哥的想法真是愈发多了。”
她瞧了一眼那罐子,都快发明出青草膏与花露水了。
“雁雁,错了。”
谢婴从桌底下拉了拉沈雁回的衣角。
“可不是嘛,他做的口脂颜色也好看,我与牡丹姐都买了,一人一罐,擦唇上很润,冬日里即便水喝得少,唇上也不会起皮。雁雁,你说他怎么这般有想法......回头见了他,我要再买几罐。”
芍药从远处凑到跟前来,手上湿漉漉的,似是才洗过手。
她大声赞叹牛俊,脸上红扑扑的。
“芍药,还说回头见,方才我去乳糖圆子的时候,正瞧见你与牛俊大眼瞪小眼呢。”
牡丹捂着轻笑。
“牡丹姐!”
芍药的脸更红了。
几人攀谈间,山棚上的傩戏也开场了。
黄鬼之戏与牡丹所演之崔良玉并不是一个曲目。
黄鬼危害村民,带来灾难。村民请神驱邪,在奔跑呐喊中捉拿黄鬼,再请来审判。最终,由大鬼、二鬼将黄鬼抽肠剥皮行刑。
总之,是一个正义战胜邪恶,人人都爱看的故事。
此戏无须唱,用鼓与锣等乐器敲打,村民的呐喊来衬托黄鬼之可恨,行刑之酣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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