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的手上还黏着青团皮子,恐沾到牡丹身上, 只好任凭她将自己的脸捏了又捏, 揉作一团。
“牡丹姐今日怎么这样早。”
沈雁回打了一碗醪糟递过去,“翠微楼过来可是有些脚程, 赶紧吃碗酒去去寒气。”
“好甜,加了......槐花蜜?”
牡丹指尖抚过青瓷碗边的槐蜜渍,突然噤了声。
去年寒食,她嗓子受了凉,话都说不出几句。那个人正是用槐花蜜兑着苦药,哄她喝下。
“今年春日里头一遭槐花,我进小菜时见有个阿婆卖,便卖了些熬蜜。一会牡丹姐也带些走,我见你平日里唱戏多,喝水却少。你将槐花蜜加在水里,还能多喝两口水。”
沈雁回手上正忙活挑选着榆钱。
一串串榆钱鲜嫩,只需好好处理,过了寒食后与鸡卵同炒,又是一道鲜美的时令小菜。
还能做些榆钱粑儿或是榆钱窝窝。
“真叫你上心了。”
牡丹笑着从竹篮中拿出好几个油纸包,只是打开其中一个,便油香四溢。
“嫂子前两日做了些散子,叫我给你送些来。春日里翠微楼里生意好,好不容易盼到了寒食,人可算少了......阿福,你过来吃些,我记着你就爱吃。”
炸好的散子外形纤细金黄,由无数根细如发丝的面条盘绕交织。几团散子泛着油润的光泽,又撒了些芝麻点缀。
阿福迫不及待地掰了几根来尝。
即便是已经放了几日,但保存得当,依旧散发着浓郁的麦香与油香,入口酥脆,在舌尖瞬间绷断碎裂,发出细微的“卡嚓”的细响。
“晚些用来泡热汤吃更好。我记得在码头时,还用来浸泡咸豆浆。”
寒食一到,街上用饭的人倒是少。家家户户不能生火点烟,不少人趁着这个机会回了老家,祭祖扫墓,踏青郊游。
“沈小娘子,前日订的两盒青团,可好了?”
有食客撑伞踏入,按照约定的时辰来取青团。那日一尝,只觉滋味妙。他仔细询问了一番,竟发现比糕饼铺子里还要便宜不少,便定了两盒。
“稍等,我给您取来。”
翡翠色的青团卧在扁箩置着箬叶上,露水似的油光顺着褶皱往下滑。
食盒是沈雁回去东市淘的,模样精致,却只要十五文。它分上下两层,拢共加起来能装上十只青团。
雕了竹叶的食盒贴上菊花纸,提上一盒便是送礼瞧起来脸上也有面。
左右不过寒食清明这两个日子需要备些青团,每盒收上个五十八,食客们也能接受。
如意小馆里也卖青团,若是之前进来用,价钱更加便宜。自然,也有自己提了食盒过来取的,抛去了那雕叶食盒的精致,也能便宜不少。
短短一个时辰,厨房备好的四筐扁箩青团,就只剩下一筐。
“劳驾让让。”
清朗嗓音破开细雨朦胧,苏玉环挟著书卷跨过门槛。她挤开来拿青团的食客,大马金刀地往一旁的圆桌旁一坐,将手中的折扇置于桌旁,“掌柜的,来碗冷淘面!”
她身着青衫,束同色发带,丹凤眼,柳叶眉,眉眼间透着一股俊俏书卷气。
可这动作倒是爽利。
昨日苏玉环东边桥夜市闻见槐叶清香,心里便发起了馋。好不容易起了个大早,却见不少酒楼都关着门,就连平日里去的汤饼铺子也歇业一日。
抓着几个人四处打听了一番,知晓如意小馆还开着。她特意绕了两条街寻来,碰碰运气。
沈雁回将冷淘面捞进大碗,铺上一层脆笋酱萝卜,夹一只卤过的鸭腿与鸡卵,再浇一勺井水湃过的香醋。
她顺道将槐花蜜添进茶水中,做成一碗甜茶。
面前冷淘面卧在瓷碗里,细面根根分明。
是菜贩摊子卖的头茬槐树三叉芽,沈雁回将它们剁碎了揉出了青绿色的汁水,将原本细白的面条染成半透的碧玉色,像把小河旁新抽的绿柳揉进了面里。
“青罗带卷玉阑干,槐露凝脂浸月盘。”
苏玉环眯着眼作诗一句,夹起冷淘面便往嘴里吸溜。
寒食节吃冷食。面汤清可见底,片琥珀色的酱萝卜,腌透的酸甜气直往人鼻子里钻。嫩黄的脆笋丝,每根都切得发梢般细,亦是闻着鲜酸。
面身爽滑,因过了冷水的缘由,嚼起来根根分明,弹牙可口。仔细咀嚼时,竟真尝出几分雨中槐叶的清香。
细品之下,卤好的鸭腿与鸡卵带着一股甜辣的滋味,而脆笋丝与酱萝卜的鲜酸叫人胃口大开,根本停不下来。
“掌柜的,再给我来一碗!”
苏玉环咂了咂嘴,似是意犹未尽。明明这碗冷淘面的份量并不小,她肚里却总觉得没吃饱似的。
“五姨,你怎么来了?”
李芝兰方才去摘了半篮桃花瓣,预备与沈雁回一块儿揉进面里做些鲜花饼。
见来人,她又惊又喜。
她平日里是很少见到苏玉环的。
苏玉环作为莲清书院的女夫子,每日都是早出晚归。即便是书院的农假日,也有不少人上门请教,她并不得空闲。
“偷个半日闲,一会儿还要去书院。”
苏玉环伸了懒腰,鼻子嗅了嗅,闻到了艾草的味道,“嗯......好香的艾叶,这儿可有卖青团?”
这般表现,倒像是闻了鱼味的软绵绵。
“正有,我去给女夫子取两只来。”
沈雁回转身去厨房夹青团,对于苏玉环这副模样,倒是生出几分欣赏。
她可是听沈锦书讲过苏女夫子的。
苏女夫子是个严厉的,平日里板着脸,可凶了。她举手投足间偶非常雅正,找不出什么错漏。但若是答不出她的问题来,就会趁着闲时抓你去她的书房之中,好好教导一番,非要你弄清这次的学问不可。
好多人都怕她呢。
沈锦书口中的苏玉环与面前的苏玉环似乎大相迳庭,并不相同。
不过沈雁回问过沈锦书,对于苏女夫子如何,沈锦书只是咧嘴一笑。
“凤姐儿可不傻,苏女夫子讲起学问来最过清晰明了,从不弯弯绕绕故作姿态,凤姐儿最喜欢听她的课!”
“艾叶匀揉麦色轻,烟蒸翡翠碧玉新。”
苏玉环用双指夹起一只青团,细细看了一番,吃之前又嘀咕了一句。
艾叶浸润的外皮软糯无比,糯香裹挟着艾叶汁的微涩在齿间漫开。而内里的豆沙枣泥绵密甜腻,中和了艾叶的丝丝苦味,颇为适口。
“掌柜的是沈锦书的姐姐?”
苏玉环大口咀嚼着青团子,偏头仔细打量起沈雁回来。
今日的沈雁回亦是穿了一条青色袄裙,臂系攀膊,双螺发髻上有两只垂着串小蚌珠的迎春梳篦。
黛眉,弯弯杏眼。
这让苏玉环忽然想到了易安居士的“绣幕芙蓉一笑开,斜偎宝鸭衬香腮。”
小县消息传千里。
据说她还是个仵作。
竟有这样娇俏可爱,善烹调的仵作。
当真是,有些意思......
“正是。”
沈雁回笑着给苏玉环添茶,梨涡浅浅似河畔春花,“小妹顽劣,还请苏女夫子多担待些。”
“锦书聪慧,用不着担心。”
苏玉环勾唇轻笑,继续偏着头注视她。
盈盈一笑,让苏玉环有些恍惚,想要看得更尽兴些。
不过这样的香腮美人,很快就被一抹青色身影遮挡住了。
今日进如意小馆的人,都好穿青色。
谢婴踏入如意小馆,额发处带进几缕裹着桃花香的雨丝。沈雁回正在柜台处给食客的青团贴上菊花纸,便觉后背的攀膊轻轻一坠。
青色的攀膊被谢婴从身后打了个双耳结,温热指节隔着青衫在脊梁划过,惊起沈雁回一串细小的战栗。
“有些松了。”
低沉的嗓音擦过耳畔,带着温热的气息,惊得她手中的菊花纸险些贴歪。
谢婴青色衣袖拂过柜台,站在沈雁回的身旁视线扫过苏玉环。
他挑了挑眉。
苏玉环原先只闻其大名,倒是从未见过谢婴。确如传闻中那般天人之姿,至于品性是否如传言,那可不得而知了。
不过,他这是什么眼神。
苏玉环轻笑一声,打开一旁的折扇扇了扇风。
挑衅?
又是一晚冷淘面,再添两只豆沙枣泥青团,全下了苏玉环的肚。
只是她并未离开,而是继续留在原处。一手握着茶杯喝茶,一手之间盘弄着她的折扇。
淡雅的干梅花清冽,却混了甜润的槐花蜜。两个不同时节的花,却偏偏要混在一起,纠缠间却品出了不一样的香甜。
不同的时令的花,也能借外力,绕在一块。
苏玉环低头啧了一声。
“今日闲暇,我来了早些,我可以站着吃的。”
谢婴站在柜台旁,县衙朱印还沾在他袖口,分明是才处理好公务便来了。
“寒食,哪有坐满?今日我倒得了个清闲。”
沈雁回指了指苏玉环一旁的桌子,“你坐那儿去。要吃冷淘面还是桃花粥?不可以选择冷淘面。”
“桃花粥。”
谢婴顺着沈雁回的话答道,而后走了几步,挑了个正对苏玉环的方向。
“桃花性寒,只准吃一碗。”
沈雁回将另一壶茶水拎到谢婴跟前,再端来一碗桃花粥配上一小碟酸笋丝,眼睛弯成了月牙,“谢大人,您的专属餐食来了,可还满意?虽然这碗桃花粥一直放着,有些稠了,但味道还是好的......”
虽说不能开火,但谢婴的茶水与桃花粥却是温的。那是沈雁回昨夜生了炭火,特意在上方盖了屉笼,将茶水与桃花粥温在里头。
原来话本子里头那些总裁与王爷,胃不太好,是真的。沈雁回算是知晓了,竟是有据可查。
在汴梁两年光景,谢婴虽是一日二食,却有时忙得只是吃上一口。当他来了青云县,似是报复似的敞开了吃,终是迎来了“报应”。
忆起从前她在码头时,故意在谢婴的饭里头多加了几勺盐或是荆芥放得多了,他也能面无表情吃完。
前阵子明成送沈锦书上学的路上,嘀嘀咕咕地与她唠嗑,沈雁回才知晓。
这样,真让她生出几分愧疚来。
故最近的日子,沈雁回愈发地摆弄起她那本靓汤秘籍,尤其是养胃健脾那一块。
“雁雁做的,是最好吃的。”
温热的桃花粥裹着桃花的清香在唇舌中蔓延开,就连一旁的槐花蜜也是温的。
谢婴慢条斯理地要调羹舀着吃粥,好像吃沈雁回每一道菜,表情都是一个样,似是在吃什么八珍玉食,将情绪价值拉倒最满。
好歹是正三品的官,不知在汴梁吃过多少好东西。沈雁回知晓自己的烹调水平不错,但是要与那些名厨大师相比,实在是难以望其项背。
谢婴与如意小馆的一些食客,每每夸赞她的菜色,都让她有一种汴梁名厨的飘飘欲仙感。
“这个给雁雁。”
谢婴将沈雁回的手牵过去,沈雁回抬眸间,却见苏玉环一直盯着他们,她慌忙抽手,却被谢婴勾住尾指。
谢婴从怀中捧出个油纸包,单手轻轻展开,糖渍梅子的甜香混着他衣袖间的壶柑香。
沈雁回还未反应过来,口中就被谢婴塞了糖渍梅子,“今早岑婆婆路过县衙,专门进来给我的,说是必须要甜一甜,贺我们......”
他说话时气息拂动沈雁回鬓边碎发,握着她手背的手青筋微凸。
“咳,好了我知晓了。”
沈雁回耳尖陡然染上红晕,腮帮子还含着糖渍梅子,话说的有些语无伦次,“回,回头见了岑婆婆,我一定要好好谢谢她!”
她来了大雍接触谢婴的这段时日,以后非落个结巴的毛病不可。
谢婴着实喜欢瞧她这副样子。
查案时是只狡黠聪明的小狐狸,不查案时呢......
真想每日在她身旁呆着。
“定的五月初八,是个极好的日子。嗯......”
谢婴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盯着沈雁回,“那日我让明成贴了个告示,眼下许是整个青云县,都知晓了。”
到底是哪个县太爷成亲会在街口贴告示啊!那告示比她如意小馆传单的数量还要多。
沈雁回一定要去打听一番,到底大雍自开国以来,有没有这个先例与规定!
糖渍梅子是岑婆婆摘了自家的梅子树,颗颗饱满,晒了许久,又渍了许久。她本想送给自己的孙女,但听人提起这件事,很快就转了念头。
孙女出嫁还早着呢,先给她打心底里喜欢的沈小娘子与小谢。原来沈小娘子便是小谢的心上人,这孩子,眼光就是好!
糖渍梅子的酸甜在沈雁回唇舌间迸发,她在嘴里蛄蛹了一会,谢婴将手一伸,“吐这里。”
“谢大人,你不是有洁癖吗?”
梅子核含在沈雁回的舌尖,迟迟不动。
“雁雁。”
谢婴托着下巴,笑得浓稠,那双凤眼尾染着微红,“我对雁雁有没有洁癖,雁雁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沈雁回一直觉得,她读到了研究生,工作了两年,又去研读,已经算是个不错的读书人了。
真不想与这些古代的读书人说话,点名批评谢婴!
沈雁回将核吐在谢婴的手心,咬着唇将糖包塞进怀中。
“其实不止有糖渍梅子。”
桃花粥没喝上几口,谢婴又从似是百宝袋的怀中带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赤红的描金请柬,沈雁回凑过身去看,其实端正地写着四个字——纳征礼单。
“这些日子,我与母亲商讨过了,也不知有没有疏漏......雁雁还要些什么,你且看看,我去买。”
沈雁回脸颊蓦地烧得灼热,伸手攥紧这张描金请柬飞速进了厨房,数还剩下几个青团去了。
她用竹夹夹青团时,听见大堂内传来极轻的笑。
可恶。
为什么谢婴此人,这么容易能调动她的情绪。
今日不生火,大多食客来如意小馆,都是如苏玉环一般吃上一碗冷淘面,或是取几只青团。除了谢婴那碗桃花粥是温的,其他食客的都是冷的。
毕竟不生火,吃冷食,已是成了传统。
不用沈雁回抡锅铲,她自然清闲得很。在数了五六遍青团的数量后,她将描金请柬好好收起来,坐在柜台旁欣赏谢婴用饭。
“沈小娘子,我给你推来了,你快来看看我改得如何?”
门廊外是一道熟悉的声音。
沈雁回从凳子上跳起,忙迎了出去。
李叔推来的,是带领她赚第一桶金的小推车。
小推车拆去了原先座位的那两块横版,底下本放着锅炉的地方也被补了起来,眼下可以好好地放上四只木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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