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师说的节流,说谢大人过于激进,违背传统......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
苏玉环站在沈雁回的身边,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方才见过她捧上一碗冷淘面得心易手,如意小馆中的青团滋味更是妙不可言。
眼下验尸,竟亦能做到沉着应对。
到底是怎样的心态,才能在厨娘与仵作的身份之间,转换得这样轻而易举。
“记,颈部可见指扼痕,白绫痕迹浅淡......可两种浅淡的痕迹,都不足以致命。”
沈雁回这样检查下来,竟还未找出死者的死因。见他衣衫并不凌乱,真是也没有血迹,难道又是中了毒。
没有症状显示的毒吗?
这难免有些麻烦。
“昨夜山长穿的,并不是这件衣衫。”
方才苏玉环进书房时,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如何也说不上来。
眼下沉仵作一脱山长的衣衫,她才了然。
山长既是昨夜便死了,难道自缢前还要去换一身衣衫吗?
“还有,这桌案的摆放很奇怪,真个书房都很怪异?”
苏玉环皱着眉环顾四周。
整洁,却非杨慎行喜欢的整洁。
“有何怪异?”
沈奈也按着苏玉环的样子看了一圈,“山长一直以来都有洁癖,这书房这样干净,又如何怪异?”
“正是因为山长有洁癖,且十分严重。”
苏玉环指了指面前的桌案,半眯着眼,将它与大门比划了一遍,“这张桌案,较平时斜了几寸。山长平日里桌案摆放,一定要规整,且正对着门。”
她又走了几步,站在书架旁,“山长如何能允许《周易》与《中庸》混在一起?而山长所珍藏的几种云梦秦简,又岂能随意堆放在一块,甚至并未按粗细长短,一一摆设好。”
这间书房乍看之下,确实收拾得很干净,但若是有人知晓杨慎行平日的习惯,只要在这儿呆上一会儿,就能感受到其中的不同。
衣衫被换过,身上连血迹都瞧不见。屋内摆设被重新规整,却经不起仔细推敲。
总不能都是杨慎行上吊前自己做的。做完这些事,还有心思上吊?
应是有人与他发生过争执,且又急急忙忙地替他换取去衣衫,摆设全屋。
慌乱之下,又如何能做到将东西规整到远处?只能做个表面现象罢了。
既是桌案、书架都有不对,那当时的场面定是十分激烈。
定是有打斗的。
“谢大人,得烙饼了。”
沈雁回将杨慎行的衣衫剥下后,细细检查了一遍,却只见有轻微破皮处,未见明显致命伤痕。
内伤?
“烙饼?”
谢婴握着笔杆子的手一滞,“雁雁,饿了吗?”
“你觉得呢?谢婴,我会在验尸的时候开这种玩笑吗?”
沈雁回眯起眼,抬眸望了一眼谢婴,目光中带有一丝......鄙视。
“我觉得,与尸体有关。”
谢婴清咳了一声。
“谢大人聪慧,那我们烙饼吧。”
在众人一种诧异的目光中,沈雁回真的调起了面糊糊。
她慢条斯理地掺水,调面,再将需要的食材加进去,又筷子轻轻搅动,手法十分娴熟。
掺了白梅、葱椒、醪糟等调成面糊做出来的饼,往小锅上一烙。
喷香!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戴佳伟费尽力气,终于将口中的抹巾给喷了出去,才得到片刻的新鲜气息,便破口大骂。
“今日是寒食,怎可生火!既是一定要生火,为何烙饼!既是偏要烙饼,为何要在山长的尸体旁烙饼!你这女仵作,是不是厨娘的行当没有当够?你是来莲清书院验尸的,不是来做饭的!岂有此理去!山长,山长,她竟这般不尊重你!唔唔唔......古官,古官,妖努......”
“明成,塞两块吧,一块嘟不干净。”
戴佳伟支支吾吾,再被塞了第二块抹巾后,终于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了。
但他浑身颤抖,面色赤红,看起来肺都气炸。
“白梅饼验尸?”
苏玉环眼睁睁地看着沈雁回面对戴佳伟的辱骂,依旧面不改色、小心仔细地拿锅铲烙饼,“我原在古籍上见过一二,没想到是真的,沈仵作竟连这个都知晓。”
“我也是第一次尝试......”
面对苏玉环的夸赞,沈雁回霎时有些不好意思。
有些生前的伤痕,在死后会因血液不流通,并不显现。
在现代有照灯等多种办法解决,可在古代不然,沈雁回只能尝试古人们凝结的智慧。
“第一次尝试?”
沈奈扯了扯苏玉环的衣角,面露担忧之色,“若是不成,岂不是对山长遗体的大不敬?”
白梅饼的香味萦绕在整个莲清书院。
它在炭火的熏烤下逐渐卷起了焦边,香味交叠,不只有麦香们还有一种白梅自带的微妙甜涩。
焦褐的面皮渐渐展开细纹,待熏烤好,整个内里都稍稍鼓起,似是戳一戳就能感受其焦脆。
今日本就不能开火,冷雨配冷食,再加上出了这样一件案子,所有人浑身上下都冷飕飕的。
这香气,着实有些诱人。
“沈仵作怎么做饼来了......这是要干嘛。”
“这么香,我闻着好饿啊,今日我就吃了我娘给我做的俩青团。”
“这女子,竟在山长身旁做饼,这根本就是大不敬!饿啥饿,你这是不尊重山长,山长的死因未查明,你就饿,你不准饿!”
这烙饼,好香。
但在山长尸体旁这样,太过分了!
待几张白梅饼烘烤完毕,沈雁回在尸体上垫了几张纸,将这几张白梅饼覆盖在上方进行熨烙,再等候片刻。
“她到底是在糟蹋山长,还是在糟蹋饼。”
沈奈眼瞧着杨慎行的尸身被好几张白梅饼覆盖,都不敢正眼去瞧。
这场面,实在是太......
“山长平生最爱干净,若是知晓有人在他死后,这样侮辱他的尸体,不知......”
“山长并不会知晓。”
苏玉环瞥了沈奈一眼,“徐夫子只需知晓,沈仵作这样做,是在帮山长找真凶。”
约莫过了两刻,沈雁回拿掉了尸体上的白梅饼。
纸张一揭,杨慎行的胸腹部与双臂上,竟真显现出来大大小小斑驳的青紫伤痕!
沈雁回也大吃一惊,她的老师曾与她说过这方面的资料,经过考究证实,确实如此。
但经过白梅饼覆盖的地方显露出痕迹,她也是头一次见。
不愧是古人智慧的结晶,这样相比,她可真是只懂了些皮毛。
才闻了白梅饼的香味,学子们的肚子都饿得咕咕叫唤,还未反应过来,就见沈雁回一刀剖开了山长的肚子。
“妖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何能这样对山长的尸体!如何......唔唔唔,妖努......”
第三块抹巾又被塞进了戴佳伟的口中。
牛大志绕着他仔细观察了一眼,果然这些平日里“之乎者也”的读书人,擅口技,竟能仅凭舌头,就能吐出两块抹巾。
“是强烈打斗下,造成的脾脏破裂出血,从而导致死亡。其后,又被用白绫悬于横梁之上,造成自缢的假象。”
沈雁回缝好杨慎行的肚子,摘掉手衣洗手。
“昨日雨骤风急,所以这是......”
“雨夜密室杀人案件。”
二人异口同声。
待沈雁回与谢婴走出书房问话,门口已经吐倒一片。
“这活真不是人能做的,沈仵作竟能如此面不改色,真是太厉害了,呕......”
“我曾见那牛大胆杀猪,那还要先放血,哪有这样一刀就剖不曾中断的,呕......仵作,仵作真是个神圣的行当。”
“早知我就回家去了,山长既是昨夜死的,与我们并无干系,这下好了,我青团也吃不下了。”
他们个个面色惨白,互相搀扶,捂着胸口,连早上的青团都吐出了出来。
平日里间杀鸡放血指不定都要“阿弥陀佛”上两句,哪见过这阵仗,眼下回去,怕是夜里做梦都不得安生。
“我这还有剩下的一点面糊......”
沈雁回举着竹筷与碗,面不改色地搅动着,“方才听大家说都饿了,不如将剩下的都做成白梅饼来吃吧。”
可怕!
学子们四散而逃,除了逃不出莲清书院,去哪个角落的都有。
待终于落了个安静,不再有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沈雁回与谢婴二人才开始问话。
“岂有......岂有此理......这是对山长的,大,大不敬。”
牛大志将身一闪,躲过了戴佳伟喷出的第三块抹巾。
“昨夜戌时至子初,你们都在哪里?苏玉环,听你方才所述,你在夜里来过莲清书院?昨日莲清书院,可是休沐。”
谢婴接过捕快们从书架底下找到的折扇,“还落下折扇一把,不巧,如何掉落,才能落在书架的下方。”
那折扇做工精细,扇面为秋日丹桂,其旁朱印镌刻,正是“玉环”二字。
“昨夜在下确实来过书院还书,也确实来过书房。”
苏玉环的手中亦握着一把折扇,“不过大人手中的折扇,是去年秋日在下见满院丹桂所画,不日后便丢失,不知为何会在书架底下找到。”
“玉环,你是说有人陷害你吗?”
戴佳伟紧皱眉头,继续大骂,“你与山长因男女同堂之事意见不合,大家都知晓。你虽怀恨在心,也不该......”
“戴夫子。”
沈雁回打断了戴佳伟的话,冷漠地瞥了他一眼,“可否能问问戴夫子的衣衫,多久一换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戴佳伟使劲嗅了嗅自己的衣衫,并未闻见什么怪味,眉毛紧竖,“我们读书之人,自然是爱干净。刚换的衣衫,今日再穿一边,就该洗了!”
“那可不巧了,怎得衣襟夹层处,还有干了的紫槐花瓣呢。”
第63章 你是要大人做鳏夫吗!
“凤姐儿进来, 不要杵在外头,得了风寒就不好了。”
清明雨淅淅沥沥,天亦是灰濛濛的。
沈锦书一早就蹲在如意小馆的门口发呆, 看地上的蜗牛慢悠悠地爬出一段白色的痕迹,再渐渐被雨水冲刷掉。
散子掰进碗里,又将蓬松的油条剪成段, 拿热豆浆冲进碗里, 滴上香油与醋, 这本是沈锦书在码头上最喜欢的吃食之一,到今日却也是没了滋味。
“雁雁, 苏女夫子肯定不是凶手。”
沈锦书一说托腮, 一手用调羹将豆浆搅了又搅,单只是喝了两口, 便迫不及待地念叨,“她虽平日里在学问方面凶了些,但是对我们都很好, 会教我们折纸,也会教我们《天工开物》里好多东西的做法。她不可能会杀人的,她与山长伯伯关系也很好啊。”
莲清书院的事一出,又涉及了几位夫子, 在没查清案子之前,暂不开堂, 沈锦书也就不用去书院。
苏玉环在书房内落下折扇一把,即便说是去年秋日所遗失, 却无人能证明此话。而戴佳伟就算是百般解释杨慎行并非他所杀, 可衣襟夹层处藏的紫槐花瓣确实证明了他在案发当晚去了书房。
二人并不招认杀害杨慎行之事,亦没有直接的证据, 此案只好暂时作罢。
沈雁回与谢婴问了半天话,只能将他们放了,派捕快暂时跟踪注意他们的行踪,叫他们莫要偷跑出青云县才行。
“那凤姐儿相不相信谢大人?”
沈雁回在沈锦书的桌前放了两块紫苏糖,哄她吃朝食。
“相信啊,可是苏女夫子是不会杀人的。”
沈锦书嚼了一块紫苏糖,又伸手去摸软绵绵,“软绵绵,你说对不对?”
“喵。”
软绵绵不知什么时候在外头抓了一只蜗牛,用爪子在地上滑来滑去,引得苦命的蜗牛只能缩在壳里,连头都不敢探出来。
“凤姐儿乖乖用完朝食,谢大人很快就会将案子破了,到时候凤姐儿又可以去上学了。”
沈雁回摸了摸沈锦书的脑袋,看了一眼阿福,示意他过来与沈锦书多说两句话。
才入学那日,沈锦书虽念叨着一定好好念书,可待明成将她送到莲清书院门口,她又怯了。莲清书院里头的学子们个个比她年长,大多她也不相识,这叫她日后可怎么办才好。
但不过短短几日,她便日日要起早,飞快用完朝食后,便让明成赶紧带她去书院。
沈锦书是莲清书院里最小的。见书院里收了个这么小的孩子,大家还以为这是走了什么后门,还是哪位夫子的亲戚。
可沈锦书不仅学东西快,嘴甜,还生得粉雕玉琢,能日日拉着袖子杵着脑袋来问问题,这谁瞧了不喜欢。很快,她便成了莲清书院的宠儿,乐意给她讲学问的人多,给她带饴糖,带各种好吃的人更多。
这么个案子一出,弄得沈锦书哪位哥哥姐姐都见不到,平日里最喜欢的夫子还成了嫌疑人,这她哪能高兴。
已是从晨起叹气叹道眼下了。
不过阿福也是有办法,清明时节路人的形容熙熙攘攘,想必到了午时也不会有太多的生意。阿福就让沈锦书充当起女夫子,让她教他写几个字。
沈锦书一有事做,还是她喜欢的,自然也就咕嘟咕嘟迅速将朝食用了,一笔一划、有板有眼地教起阿福写字,暂时将那些烦恼抛之脑后。
清明不似寒食,可开火。
沈雁回将寒食挑选好的榆钱重新干净,焯了水,揉了面粉与盐进去,团成了窝窝头的样子,做榆钱窝窝。
剩下的榆钱则预备中午做上蒸菜或是炒肉片吃。
“雁雁觉得五姨会是凶手吗?”
李芝兰一边帮沈雁回捏榆钱窝窝,一边直叹气,“五姨是周姨姐妹中最小的,也是最努力的一个......沈姨说,她小时候是个书呆子呢,读书读得连饭都忘记吃。后来五姨家里供不起她念书了,秋日里她就自己去挖藕来卖,想尽办法凑钱,差点淹死在藕塘里。她那么喜欢读书,杨老不仅是她的恩师,亦是让她入莲清书院当女夫子的人,她如何会杀了他。”
自小到大,苏玉环的样貌在李芝兰的记忆中不曾有过什么变化。她一直很年轻,将那些青丝全都梳成一个发髻,用发带绑好。
她喜欢把弄着一把折扇,连教李芝兰识字时,她都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墨香。
儿时不懂事,她还曾大言不惭地与母亲说,长大要嫁给苏玉环,让母亲一顿好揍,引得苏玉环握着折扇在一旁捂嘴偷笑。
后来她才知道,这样芝兰玉树的人,是女子啊。原来女子,也可以这样有学问。
她还记得她儿时的第一支毛笔,就是苏玉环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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