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后二人无话,周稚宁默默地吃,赵淮徽默默地陪,期间做的就是给周稚宁多倒了两杯水。待了大概一刻钟,赵淮徽就起身与周稚宁告别了。
巧的是,赵淮徽前脚离开,后脚陈穗和就提着两瓮腌白菜从后厨钻了出来。见到桌上莫名多了一袋栗子,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哪儿来的炒栗子呀?”
“朋友送的。”
“哪儿?”
“刚走。”
周稚宁给他指了个方向,陈穗和看过去,却只来得及看见一抹离开的身影,他眯着眼睛仔细看了半晌,喃喃道:“这人怎么那么像赵兄啊?”
但赵徽如今身份贵重,前程远大,也不认识周稚宁,又怎么会出现在这么个小客栈呢?
陈穗和摇摇头,将脑海里的想法给甩了出去。
客栈外,程普伴着赵淮徽坐了一程马车,回过头问:“大公子这是怎么了?见了一次周公子,脸色都不好看了。”
赵淮徽垂着眸子默默坐在哪儿,好半晌才开口问:“程普,不许你告诉周稚宁我的真实身份。”
“这是为什么?”程普不解地问:“大公子你已是大理寺少卿了,周公子也即将会试。万一她真的金榜题名,你们必然同朝为官。那到时候、到时候怎么瞒?”
赵淮徽神冷下神色,再度强调:“总归是不许现在就告诉她。若是能晚一刻便晚一刻,能多瞒一点就瞒一点!”
他说完就紧紧抿着唇,好似耳边又响起了那些话:
“赵徽,你以为你为什么会走到今天?全是因为你的狂妄自大!”
“是啊,人人都知道那件事是冤屈了你,可谁愿意替你作证?如今的众叛亲离,好友断绝,不正是你一手种下的因吗?”
“你这种人,你这种性子,身边除却阿谀奉承之人,不会有一个真心好友。”
……
赵淮徽紧紧的闭上双眼。
绝不能告诉周稚宁他的真实身份。
绝不能……
*
往后一段时间,整个京城算是风平浪静。再之后冬雪渐收,寒冰初融。到了隆庆25年春天的时候,三年一度的春闱正式拉开序幕。
前来做会试主考官的全是进士出身的大学士,尚书以下,副都御史以上的官员。为了防止有官员协助考生舞弊,考官们大多提前半个月入贡院接受检查,在春闱开始前十二个时辰内,几乎都留在贡院没有出过去。
周稚宁与陈穗和将准备好的饭食与笔墨放进考篮,选在天色未明的时候去贡院外排队。毕竟她身份有点问题,趁天色尚暗时接受检查,更加有利。
但是没想到因为会试是在京城举行,检查格外严格,即使周稚宁身形清瘦,又攒了足够多的银子贿赂,但负责检查的胥吏还是非要脱掉衣服检查不可。
周稚宁勉强冷静:“小哥,我前几日才退了高热,大夫嘱咐我不许吹风,否则有性命之忧啊。”
小哥道:“入贡院者都需要褪衣检查,这是规定,我管不得你是不是高热方退。”
周稚宁紧紧皱起了眉头。
“若你实在不方便,那就请你找位官员来为你作保,担保你不会舞弊,我才能放你进去。”
但是周稚宁来的实在太早,哪个官员会在这个时分外出闲逛,还正巧是周稚宁熟识?
周稚宁抓住考篮的手慢慢攥紧,额头上有了些冷汗。
正是这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递上一枚腰牌:“我为她作保,可符合规定?”
周稚宁一怔,转头一看,正是周明承。
周明承也是正正经经的正七品,腰牌一出,负责检查的胥吏立即改了态度:“原来是周大人作保,这自然可行,还请这位小公子进去吧。”
周稚宁看了眼通往贡院的路,对周明承说了句:“多谢堂兄。”
“谢什么,你我是兄弟,不分彼此。”周明承笑容温和,“但你怎么不跟我说你前些日子发过热?早知道我便遣人用马车送你来了。也省得你在门口和这胥吏拉扯。”
周稚宁不敢多说,以免露馅儿,垂眸道:“是我一时忘记了。”继而问,“堂兄是特意来寻我的?”
“是啊,谁知你来的这么早,好险才赶上。”周明承笑着从衣袖里面拿出一支羊毫笔递给周稚宁,“这笔你收着。”
周稚宁看了一眼,一下看出这并不是什么很名贵的笔,笔身和笔头用料都普普通通,也不知道周明承为何要受累跑这么一趟来送。
但直到她把笔接在手里,翻来看了一遍,才发现这笔身上刻着几个她无比眼熟的字——
“文昌神君护佑”。
这和她第一次下场时,杨氏替她去文昌神君庙跪求的笔一模一样。
周稚宁吃惊:“堂兄,这笔……”
“我听说京城的文昌神君庙比平城的更为灵验,所以赶在你会试之前去求了一支。若你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过了这场会试,咱们兄弟二人将来便可同朝为官了。”周明承笑眼温柔,里面仿佛盛着一条星河,闪烁耀眼。
周稚宁心绪复杂,她将这支笔放进考篮里,轻声道:“多谢堂兄。”
周明承笑道:“你我兄弟,何必言谢?哦,对了,我曾差人去打听了一下,你们这届考生里有谁水平不错。后来得知有个叫张峰雪的颇受追捧,你可留意一下他。”
“多谢堂兄费心,我先进场了。”
周明承为她让开一条道,静静地目送她进了贡院。可背负着周明承的目光,周稚宁的心却格外煎熬。
真到了为了大姐,与周允能对峙公堂的那一天,她与周明承该当如何?
周稚宁叹了口气,望向眼前巍峨严肃的贡院。
罢了,罢了,也许到时候会有两全之策吧。
第31章 会试 寒窗生涯即将结束
会试的整体流程和乡试也差不多,都是结保,唱名,发考卷,但考试内容有所不同,天数也不太一样。
会试一场考三日,一共三场,也就是六日。第一场考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第二场考论一道,判语五条,并且在诏、诰、表内选答一道;第三场试经史策五道。
第一场考的四书题,周稚宁拿到手的试卷是这样的:“公会齐人,宋人救郑。”①
这句话出自《左氏春秋传·庄公·庄公二十八年》,记录了一段史实——
齐桓公救郑制楚。
周稚宁要做的,就是从这短短的一句话,一段历史之中,生发出对当今有益的感想或者是建议。
历史上的齐桓公是个了不起的君主,他外练兵,内抚患,致使国家壤安国平,兵盛粮足,这才给了他足够的底气插手他国之事。
于是短暂思考之后,周稚宁研磨写下:“《春秋》善霸业者,练兵抚患,而安攘之事现矣,此齐桓救郑制楚之始……”
从第一日落笔,到第三日交卷,会试的第一场考试周稚宁过的颇为顺利。在第三日的时候将草稿纸上的东西规规矩矩誊写在试卷上之后,第一场考试对她来说就算是过去了。
不过因为在狭窄的号房里憋了三天,她身上都快臭了。等她出了贡院转头一看,才发现陈穗和也是和她相同惨状。还有身体虚弱的考生,考完这第一场出来之后,都需要有人搀扶才能走路。甚至还有的人尚未出号房的门,就已经晕厥过去了,胥吏急急忙忙带着大夫来抢救。
贡院百态,不一而足。
周稚宁感叹:“这号房简直堪比考生们的鬼门关啊。”
随即与陈穗和一同走回客栈。
在路上,陈穗和抱怨道:“我真是得罪了文昌神君,让他老人家给我分到了一个特别偏远的号房。桌椅咯吱咯吱响不说,我旁边一个考生的呼噜简直像是地龙翻身!”
这闹的陈穗和三天三夜都没怎么睡好觉,但又为了考试强撑着。要不是他素来体质佳,恐怕也要晕倒在号房里。
周稚宁与陈穗和的惨是两模两样,虽然不担心有人打鼾,但夜里居然特别招蚊子,脖颈、脸颊甚至是手背处都被咬了几个红包,又痛又痒,当真苦恼。
只是回了客栈一瞧,满大厅都坐着考完第一场放出来的考生,不论是讲究的南人,还是豪放的北人,个个都是臭气熏天,异常狼狈。等周稚宁、陈穗和听到,居然有人分配到的号房靠近茅厕,被熏得一天干呕了五六道之后,都忍不住感叹此人实在运道极差,可怜可怜。
贡院放考生们出来的时间有限,需要在人定之前赶回。所以考生们都没有多余的时间闲聊,大家稍稍坐了一坐,就上楼洗澡,下楼吃饭。
周稚宁和陈穗和两个把自己收拾完毕的时候,还差半个时辰就人定了。于是半刻休息也无,两个人又急匆匆赶去贡院。
本来这个时候,除却这群考生以外,街面上应该没有其他人了。但周稚宁还是在赶路时,看到一个文人打扮的中年男人,抱着一堆书稿慌慌张张地往一条小巷去了。没多久,后面又跟来了两个佩刀衙役,同样进了小巷。
周稚宁微眯双眼,视线不由跟着他们,但陈穗和转身扯了扯周稚宁的衣袖:“还回头看什么呢,当心一脚绊住。”
只是片刻功夫,中年男人和佩刀衙役已经全部消失在了黑暗深处。周稚宁便定了定心神,专注赶路了。
进了贡院,每个号房前已经等了胥吏。他们手上端着烛火,根据号房外贴着的面容简述,仔细对照考生们的面容看过,觉得像的就放进号房,不像的拉到空地处接着检查。
虽然在考生外出时找人替考的事情风险很大,但也不是没有人这么做过。万一赢了,得到的收益可比风险大多了。
好在周稚宁长相确实出众,叫人见过一眼就记得格外清。所以在检查的时候没出什么岔子,只被负责检查的胥吏塞了两根半截蜡烛到手里,就把她放回了号房。
号房内是漆黑一片,但房外还有些许月光透进来。
周稚宁没用这两根半截蜡烛,因为春日里太阳落的和冬日里一样快,不到酉时就看不清东西了,但截止作答的时辰定在戌时,中间一个时辰的落差就需要蜡烛来借光。要是一不小心提前把蜡烛用完了,就要耗时间等到胥吏去取蜡烛来。这样不仅打断思路,还容易给人造成紧张的压迫感,简直是得不偿失。
所以,周稚宁借着月光,摸着黑,将自己重新准备的考篮放在坐板下,又将半截蜡烛好好的安置了,就仰面躺在号房里,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住在这样的号房里,自然讲究不了什么睡眠质量。所有人都睡的很差,半夜总能听到隔壁号房里有人翻身,而带起的吱嘎声。但考试不等人,第二日,天还蒙蒙亮,胥吏就捧来了第二场的试卷。考生们无论有没有睡好,都被全部拉起来站在号房外等候。接下来又是一轮唱名、认保、发试卷。很多人眼下坠着两坨大大的乌青,站在号房外的时候还是睡眼惺忪的,整个人跟游魂一样。
虽然古代没有风油精之类的醒神神行,但为了给自己提神,很多考生也是各有奇招。头悬梁这种还是常见了些,有的考生一拿到试卷,就啪啪给了自己两嘴巴,下手之狠,脸上都出了红印子。还有的考生用木锥手刺百会穴和神庭穴,提神醒脑的功效异常好。
周稚宁为了给自己提神,领了试卷就回到号房里后,就用带来的清水泼在自己脸上。
现在春寒料峭,尚未回春。因此冷水在接触皮肤的一瞬间,立即把周稚宁刺激的一抖,忍不住深吸了好几口冷气,才压下浑身都鸡皮疙瘩。虽然这方法有些自虐,但人好歹是清醒了。
周稚宁将手上的水珠尽数擦在身上,免得把试卷弄湿,随后开始浏览试卷。
第二场是策论题,问的是:“文武并用论。”②
这个问题周稚宁在现代时候就思考过,武安邦,文治国,文武并行才是正道。偏重于任何一个,国家运行都会出现崩溃现象。
周稚宁将这作为中心思想,然后润色了一下言辞,设计了一下架构,就开始动笔。
这第二场从第一日拿卷,到第三日交卷,周稚宁亦是无惊无险。
第三场才是整个会试的重头戏。
因为第三场考的是所谓经史策五道,是要从经书、史书以及策论等选出五道题目,让考生进行开题、破题以及承题等。
这类题目不仅考察考生的涉猎范围,更考察考生的能不能将书本与实践结合起来进行运用等综合性能力。是考生最容易出彩,也最容易被黜落的地方。
因此在考第三场的前一天晚上,为了保持良好的状态,周稚宁早早的就歇笔休息了。
但是几年过去,周稚宁身形抽条,已不再是前几年的少女,号房对她来说也变得拥挤起来,让她伸着腿却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好暂时将腿支撑在地面,另一条靠在门板上,整个人仰面躺倒,视线看向上方。
经过三天又三天的高强度精神集中,大家都已经很疲惫了。因此月黑风高夜,整个贡院都有此起彼伏的鼾声。耳边会偶尔响起胥吏带着佩刀衙役巡逻的脚步声,但恍神一瞬间,脚步声就会被隔壁号房里的呼噜声盖过。
周稚宁待在这样的环境里,却有心思笑了笑。
六年衣破帝城尘,一日天池水脱鳞。③
来日既然有可能青云直上,如今的苦便不是苦了,而是一种充实。
只是不知那璀璨耀眼的青云路背后,又是怎样的波澜诡谲呢?
周稚宁伸出手,隔着自己的指缝看向外面漫天星子。星光璀璨,将她的眉眼照亮,显得格外柔美清丽。
*
也许这场万人过独木桥的战斗已经接近了尾声,所以比起考第二场的时候,而今的考生们精神头居然还好些。一个个都盯着捧试卷的胥吏,似乎都知道自己从今以后,是凡是仙,是天是地,都取决于这一张试卷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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