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裴钺,晋王便觉郁闷:“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说是跟自己有仇吧,这回又是他帮了忙;说是有意向他示好吧,上回猎场的事就不说了,那刘家安排的人,要不是被裴钺救下了,指不定就让刘家成了事。
如今刘家折了进去,他实实在在少了份孝敬不说,庶长子有个罪臣之女的母妃,名头上就不好听了。
幕僚倒是也能理解:“裴世子毕竟公府出身,如今又身担要职,首要的任务当然是把分内之事做好,殿下只要与他君子之交便好。这样的人物,不必拉拢。”当然,主要是人家什么都不缺,拉拢这等人,难度太大。“殿下若有那一日,他自然会忠于殿下。”
晋王想着往日也不见裴钺与剩下几位弟弟有何来往,此方顺了气,点头命人去准备。
幕僚见状,心下更是欣慰:自年前被禁足那一遭后,王爷较之以往,可是听人劝得多了。略略沉思一番,与晋王商议这番事端后续该怎么处理。
毕竟,几次三番出了差错,如今朝野物议之间,东主原先身为皇长子的先天光环已被影响了许多,得抓住每一个机会,扳回局面才行。
既出了这样的事,晋王府的粥棚自然是不再办了,晋王府索性大张旗鼓,将原本用来做善事的米粮分做数份,送去了慈幼局、积善庵等地,由这些地方主持着行善事。
这些地方分属城中各个区域,这样张扬着送去,一时之间,满城之中,便是个从不出门的老人,也知道了晋王殿下发善心,捐了大笔米粮。
时下大户人家行事都讲究“含蓄”二字,各家各户原也有悄悄救济着受灾之人的,眼看着晋王要成了天底下头一号大善人,自也有按捺不住,想着做善事何必遮遮掩掩的,立时也效仿晋王府的做法。
以至于此后数日,每朝出门,总要听闻这家捐了米粮,那家捐了衣裳,末了还要被问一句“贵府积蓄颇厚,想来也不吝于这些东西?”
受此一问,就是为了出门与人交际时不显得颜面无光,也多有效仿着朝中其他人家,捐了东西去的。因道路不通,城外各庙宇不好通行,京中这些庵院简直是日日都要忙着清点又收到了什么。
后来,索性也有人直接把东西往京兆尹衙门里送的,反正捐哪里都是破财,直接送到衙门里还更体面些。
要出正月时下了这样大的雪,今年北方一带农事受影响简直是必然的事,皇帝雪后一面忙着处理各项事务,一面又要着人预备着夏收之时减免田赋,正在提前担忧今年的国库收入,忽而收到各方踊跃捐献。虽是不多,总是意外之喜。以至于虽是忙碌,心下却有几分淡淡喜悦。
连带着看这次捐献风潮的发起者,自家那个瞧着似乎有些傻的长子时,也比先前多了几分顺眼。
皇帝积威颇重,身边之人几乎日日夜夜揣摩着皇帝的心意,哪怕是再微小的动作,也要被旁人放在心里咀嚼几分。
态度发生变化后,几乎立刻就有人察觉出来,有母妃在后宫的楚王自然也第一时间发觉,心下很有几分奇怪——他这个大哥怎么这次却误打误撞对了父皇的心思?
效果不佳,楚王府议事时,便有人淡淡讥嘲了几句先前出主意的人,觉得他出了个看似巧妙的主意,却给晋王做了嫁衣。
楚王自也遗憾晋王此番重新赢回了些许圣意,但因大体上,晋王还是丢了个丑,给旁人留下了连小事都办不好的印象,倒也没有太过失望。总归父皇身子康健,又素来厌烦旁人急躁,他并不着急。
淡淡呵斥了那人,维护了手下人内部的和谐后,开始组织众人接着议事。
几方人马暗自较劲之中,断续降了数日的雪终于停下,京城迎来久违的晴好天气,屋檐上、道路旁的积雪开始渐渐融化。连日以来冰雪塑就的城池仿佛渐渐化作流水,四处都是湿漉漉的模样,唯有先前积雪已凝冰处,还在阳光下闪烁着彩虹的光芒。
本来城外较之城中要寒气重些,裴夫人等人却毕竟是在温泉山庄之中,地气便较之寻常地方更暖和。是以雪停日出的初日,院落中各处的雪便开始渐渐融化。
道路既已通行,连日因降雪在屋中闷着,这日一早,裴夫人便带着明棠与裴泽到积善寺散心与上香。
积善寺亦是京中有名的寺庙,却非是与其他寺庙一般,以求心中所愿闻名,而是寺如其名,其中僧人,素来以做善事为己任。其中僧人,凡收到香火钱,只留基本生活所需后,尽数用来救助穷困人家。
这寺庙也并无甚出奇的景色,唯一可观之处,大约便是因身在此山上,寺院中有一小小温泉,传闻曾有一书圣在此洗过毛笔,留下几件逸事。
好歹因立寺久,素来名声又好,京中大户人家哪怕是再眼馋这泉眼,也还没有不要颜面到强占了这寺院的地方,因而也就一直留在此处。
积善寺占地不算广,离温泉山庄亦不远,乘车不久就到。美中不足,通向这寺院的道路唯有一石阶,欲往之人,需要步行而上。
明棠素来就是喜欢饭后散步之人,这点台阶,只当自己消食了,丝毫不费力气。
裴夫人确实毕竟上了年纪,行至一半,便有些气喘。
停下来休息时,抬眼见上方还有一半路程,多少有些后悔。
台阶狭窄,仅容两人并行,正自犹豫,明棠自她身后搀上她胳膊,借力予她。
裴夫人一怔,随即抬脚,与她并肩而行。
明棠踏上最后一阶,松开裴夫人,脸不红气不喘,全如无事发生。
裴夫人看着,以往心头浮现过的疑虑再次出现,终于忍不住询问:“先前给你看诊的大夫,脉息可准吗?我观你素来康健,血气充足,并不像是有不孕之症的模样。”
女子若是不孕,多半是有宫寒之症,平日里也多少会有些表现出来,譬如手脚冰凉、精力不足一类,她却从未见过明棠有类似的表现。
从前未有孕息,也不一定就是明棠之故。裴夫人虽早已接受现实,此时此刻,心中竟忍不住有些期待。
相处这些时日,她自认历经世事,眼力不会出错,明棠的心性,的确是大方通透。她相信明棠就算是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依旧会尽心教养裴泽。若是明棠,从前担忧过的家中生乱定不会发生。
明棠摇摇头,虽不知裴夫人如何会有这一问,还是如实道:“前后请了三位大夫,皆是于妇科有造诣的老成之人,皆是一样的诊断。”
她自来注意养生,若非与陈文耀成婚后被明里暗里催了,从未想过自己子嗣上会有些问题。
虽已做好了可能要诞育子嗣的心理准备,甚至暗中命人依她残存的记忆试着做些酒精,得知她可能根本不会有孕之后,说实话,她心中是松了口气的。
本欲与陈文耀长谈一次,互相坦白,反正陈家虽是变卖家业进京,在老家却还有交好的亲近族人,到时过继一个也未尝不可。
结果先是他出京办差,随后得知原来他早已有有孕数月的外室,明棠彻底没了与他多说的心思,与家中商议之后,和离了事。
裴夫人闻言,心下稍稍有些遗憾,见明棠神色坦然,便也随之放开:“是我见你血气充足,以为是误诊了。”
也罢,原本就是两家人默认的事,不过是她异想天开,略带一丝希望的问了一句,如今既然不是,也不过是维持现状罢了。
身后,裴泽被周奶娘一步步抱上了台阶。眼看着祖母和婶娘的身体从头到脚一点点露出来,头一次以这种方式看人的裴泽颇觉新奇,大呼小叫道:“祖母,娘!刚刚你们只有头,然后一点点长出脖子、肚子和腿,好神奇~”
稚儿戏语,引来一阵大笑,明棠笑着摸摸他脸蛋:“是吗,阿泽刚刚其实也是这样,一点点长出来,你猜猜是因为什么?”
裴泽便拧眉细思,被周奶娘抱着,往寺门中进时,回身看见上山时的台阶已经渐渐看不见,眼前一亮:“是因为台阶!”
“阿泽真聪明~”
时间尚早,寺中无人,因而显得分外清净。明棠随着裴夫人,跪倒在蒲团上闭眼拈香,心中却是什么也没想。
倒是上香过后,求平安符环节,很是认真地在一众物件中挑挑拣拣,选了个铜钱形状的,满意拿在手中。
积善寺作为要向香客募捐的寺院,知客僧自然也是口才颇好,见状,立时开始向明棠讲述,这枚铜钱多有来历,连上面的几个字都大有讲究。
明棠认真听着,不住点头,翻来覆去看了几眼,确认上面写的字自己并不认得,便不再管。嗯,管它上面写的是什么,总之是铜钱形状的,肯定招财。
上过香,求过平安符,知客僧人恭恭敬敬请了她们到禅房休息,顺带商量香火钱事宜。明棠无事可做,便带着裴泽,想看看寺中那口温泉,与据说是书圣留下的笔迹。
一行人在小沙弥带领下,往后面走去,裴泽一路上问个不停,活像是裴夫人养的那只鹦鹉,因突然学会了许多话,便忍不住炫耀。
小鹦鹉叽叽喳喳的叫声中,明棠几人穿过院落,往后面走去。
身后刚跨过门槛,进了寺中的一行人听见童声,却是禁不住轻咦一声:“竟有人比我们还早?”
第80章
积善寺中汤泉并不做他用, 便就这么保留着天然模样,坦坦荡荡展示着自身。院中积雪未消,靠近泉水之处融化后又凝结成细小的冰晶状, 组成一层薄薄的冰壳。池水中热气蒸腾, 仙雾缭绕,衬得其旁那座高大的石壁也多出几分柔意。
这寺中既然能传出有关书圣的轶事, 自然也有些痕迹以供众人观赏并追忆先贤风范。这石壁表面便镌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因时日久了, 有些模糊, 却还能依稀辨认出其上字迹。
裴泽对这石壁分毫不感兴趣, 对烟雾缭绕的汤泉倒很有兴致,觑着明棠似是不注意, 悄悄自地上团起一团雪, 扔进池中, 看那雪球片刻间便消融不见,与池水融做一处,再也分辨不出来。
回身, 正欲如法炮制, 再来一次, 却见明棠不知何时已经将视线从石壁上收回,正静静看着他。
裴泽手一松, 刚抓在手中的雪团掉落在地上,立时将手背在身后,将何谓“掩耳盗铃”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大一小正无声僵持, 前院忽来一僧人,言说有香客听闻裴家在此敬香,欲要拜见, 因裴夫人不得空,便想先来见一见明棠。
积善寺地处城外,在此处也能遇到认识她们的人,明棠虽觉奇怪,毕竟这寺院又不是裴家私庙,处处人人可进。没有直接到后院来,已是有礼,便颔首应下。
片刻后,一个眼熟的小小身影自前院过来,身后还跟着侍女仆妇数人。
裴泽居然还记得这个在自家住过一夜的小朋友,转头疑惑数息,露出恍然表情,跟穆清打过招呼,立时好奇道:“你是又要到我家住吗?”
上次穆清为何住到了裴家,在场众人皆知,他身后跟着的中年妇人立时汗颜,蹲身道:“小世子说笑了,十七郎君此次是来敬香祈福,祈福罢就要归家了。”
裴泽听出这是自己不能再收一次房租,心下颇觉失望,却又有了新的兴趣点,好奇看向穆清:“你是十七郎君,那你有好多好多个兄长和姐姐?”
譬如明家的小六郎,就是因为有许多兄长和姐姐,所以叫做小六郎。
穆清点头又摇头:“我有十六个兄长,姐妹们不跟我们一道排行。”随即,拉着裴泽到一旁,开始跟他讲述自己的兄长们。
小朋友们自有话说,那先前蹲身解释的中年妇人便与明棠自陈身份道:“奴婢姓穆,少夫人称奴婢一声穆蓝便是。上元节时少夫人路见不平,救下十七郎君,王妃心里很是感激,碍于身份不好登门,便让家主一并送了谢礼过去。今日奴婢受王妃之名带十七郎君到寺中为他祈福,听闻贵府也在此处,冒昧叨扰了。”
那日见穆清身上鞋子贵重,明棠便想过他身份兴许贵重,事后得知他有个总兵父亲,王妃姐姐,心下也惊讶过,因再无交集,便抛之脑后。
今日再见,穆清显然已经脱离了那日的影响,跟裴泽说话时活泼又稳重。见他如此,明棠也觉心情颇佳,示意无妨后,八卦心起,却是有些好奇那日之事究竟是以何结局。
穆蓝自小随从燕王妃身侧,如今已有数十载,也时常出入宫廷,看出明棠似是好奇,又心有顾忌不愿多问,主动提及:“凡事只要做过,必有痕迹,家贼以为他做得缜密,却还是无法彻底让一切痕迹消失。今日我与十七郎君来此祈福,给寺中的布施便是家贼应得的那一份家业。王妃说‘他们既然是为着小十七以后该得的家业,想必将钱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也不要他们赔罪,只要把他们的家业尽数拿出来为小十七祈福就是了。’”
“王妃心善。”也够直指重点。明棠得到事件后续,心下满足,有种看了现实版爽文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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