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话,裴夫人处已与寺中敲定了布施事宜,穆蓝前去拜见过,再度表达了谢意后,似是不经意般,感叹道:“果然夫人不是那等一毛不拔之人,即便身在城外,也力所能及,行善积德。倒是那些恶意揣测之人,实在可恨。”
裴夫人听罢,不动声色,淡淡点头后,两方就此分别。
上山容易下山难,如今又是雪化之时,道路湿滑,更不好走。一行人都没有他事,步履极其稳重地下了山,上了马车,往山庄回去。
回去的路上,裴泽显然还沉浸在与穆清的谈话内容中,板着手指一根根地数了半晌,发现手指不太够用,抬头,双手十指张开,递到裴夫人与明棠眼前,感叹道:“穆清家里好多好多人啊!”
从大堂兄到十六堂兄,裴泽听的时候已经觉得头晕了,穆清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他耳朵边上飘了一阵便飞走,以至于他好像听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
单这样已经够多了,他竟还有弟弟,还有没一起排行的姐姐和妹妹。
裴泽仿佛看见自己家中到处都是高矮差不多的男女,放眼望去,一个都不认得,登时摇了摇头,将想象中的画面驱散,看了看自己伸出的手指,庆幸:“还好阿泽家里没有那么多~”
说着,从头开始,嘀咕着数起了家中之人。
说话间,回了山庄之中,此时正是午间,阳光愈发灿烂,照在雪地上,明晃晃刺着人的眼睛。
这种天气,眼睛最易被刺伤,周奶娘一路上细心遮挡着裴泽眼睛,回了正院,眼看着要进屋门时,裴泽旁光一瞥,立时着急了:连日以来被侍女们修修补补,几番修整后较之头一次出现不止精致了一倍的雪人一家耐不住阳光照射,身躯缩小了许多。
挣扎着从周奶娘怀中下来,裴泽小跑到雪人一家跟前。正在此时,雪人面上充作眼睛的黑色云子从眼窝中掉落出来,滴溜溜滚在地上,成了个盲雪人。
“叔叔的雪人瞎了~”裴泽嘴一瘪,立时就要哭。要知道,方才他在车中数着家中人事时,可是把这些雪人也算进去了。
谁知一回家,眼睁睁看着雪人就要没了。
正在伤心,一道黑色身影从旁跳出,在雪人们上面几个起跃,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雪人一家彻底没了原本的形状。裴泽的满腔伤心还没酝酿出来,就被转化为对小猫的怒火,却因对方身形实在灵活,以他追不上,落得气喘吁吁,最终放弃为下场。
两方追逐之时,侍女们就紧张地随在裴泽身侧,生怕他跌倒,而小猫则辗转腾挪,越过障碍时还真有几分马的灵活矫健模样,显得“小马”这个有几分胡闹的名字十分贴切。
待裴泽终于放弃,小马迈着如往常一般不紧不慢,优雅意味十足的步子在廊下散步,时不时还回头睨一眼裴泽,眸中尽显骄傲之色。
裴泽连番受挫,先前被压下去的委屈劲儿再次泛起,泪眼朦胧向明棠求助,说话时声音犹带几分哽咽,指着小马:“它欺负我,还欺负雪人!”
明棠沉了脸,严肃应答:“别怕,婶娘帮你欺负回来。”
于是,及至午时,用饭的时辰,小马溜溜达达到了自己的用饭地点,却见原本会定时出现食物的小盆中什么也没有。
那一刻,它纯黑的猫脸上似乎具象化地呈现出了“疑惑”这个表情。
裴泽用着饭,不忘关注小马那边的情况,见它正焦急地在食盆前转圈圈,时不时短促地叫几声,不由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吃着饭,过了片刻,又开始心疼,嘴里嘀咕着:“大人不与小马过。”十分大方地将自己的鱼丸分给小马,气哼哼道,“以后要是再闹我,就真的没有饭吃了。”
一人一猫,迅速和好,生动形象地向裴家众人展现了何谓人与动物的和谐。
别院中的生活,极为闲适,然而毕竟京城才是家中。先前因降雪路难行,裴夫人已将回京计划推迟。如今接连晴天,城中燕王妃都着人到城外寺中为孩童祈福,可见道路已经通行,再加上穆蓝那意有所指的话,裴夫人立时便定下回京之事。
来时迅速,归京也迅速,一行人离开别院之时,明棠颇有些不舍:回京城之后泡澡就没这么方便了。
马车自东门而入,城中如今已是只能偶见残雪,便已恢复了以往热闹熙攘的模样。过往行人不绝,丝毫看不出前番大雪让京中有些人家很是遭了些罪。
她们不在家这些时日,府中日日都有细心清扫,房中一应物事悉如往日。
裴夫人在静华堂中坐定,却没有要休息的意思,而是稍待一时,听人禀报:“城中确实有些不怎么好的传闻。说是裴家之人在降雪时却在城外别庄,城中大户纷纷赈济,裴家一毛不拔,为富不仁。”
流言无稽,裴夫人竟是听得想笑:“京中之人如今便只会使这些小儿手段了?”这样一戳就破的谎话,也明晃晃向外传播。
唯一的效用,兴许是让裴家人心绪不佳几日,倒是阿钺,应已知道了此事,不应放任到现在才是。
待得晚间,裴钺归来,见母亲询问,果然点头:“我是已知晓,不过是想查一查是谁做的这样事。如今已有些眉目。”
这人选却让裴钺觉得有些奇异:竟是晋王妃父族张家放出的消息。
裴家与张家素来无甚来往,裴钺亦不知张家为何做出此事,但张家既然出手,裴钺自也不惧。今日既已确认谣言源头,已吩咐人去压制。
于裴家而言,这并不算大事,裴钺并不在意,只要把握好澄清流言的度就好。眼下他心中所存,远有比这更要紧的事:“未来一段时日,我应是要常在皇城值守了。陛下,病了。”
第81章
化雪时分, 寒意更胜雪天。皇帝素来身体康健,自恃老当益壮,前番忙于处理雪后一应事宜, 与群臣商议此次受灾之地该如何赈济, 待得忙完,一时不慎, 受了冷风, 竟当天就得了风寒, 发起热来。
病来如山倒, 平素里甚少有病症的人乍然生病, 这病情便显得格外来势汹汹。太医院日夜待命,整个皇城的气氛也紧张起来。
裴钺受命拱卫皇城, 太平时日稍稍松懈些也无妨, 到了这种时候, 自是不敢掉以轻心,常驻皇城之中,率领手下卫军严密防守。进出皇城原本就需要搜捡, 因上头下了令, 城门卫军比之前何止严密了三分。
皇城是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天下政令汇聚与发布之地, 可谓大夏的中枢之地,这里气氛紧张, 连带着整个京城的冬末初春时节都带上了寒冬时的凛冽。
皇帝病意深深,时醒时昏,每每清醒之时, 仍要操心这些时日的政务。好在内阁都是老成持重之人,行事四平八稳,倒也镇得住场子, 皇帝接连数日不理政事,一切也都还在正轨之上。
但随着皇帝养病不朝时日增长,即便一切仍是有条不紊,气氛还是无可抑制地浮躁起来,称得上是人心浮动,那些心中对皇帝的情况各有猜测。
说到底,陛下住在宫中,这么长时日见不着人,可见病情严重情况,陛下这可还没立下太子呢…
特殊时期,掌皇城内外进出的裴钺便显得比平日更显要三分。不知有多少人等在裴钺回公府的路上,意图与之来个“命运般的偶遇”。
然而,让众人失望的是,裴钺仿佛铁了心要住在皇城之中不走,接连数日都只在卫军中活动。以至于分明日日都有在一众朝臣面前出现,却丝毫没给到让人接触的机会。
——文臣武将原就无甚能有交集的地方,裴家的交际圈又向来难进,在皇城街道上遇上,难不成还拦下裴钺,与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话?每每思及那位遭裴钺如此对待的同僚,其余目击者们都忍不住为他掬一把同情泪。
实在是,隔着几丈之遥,都能感受到那种被裴世子要求有事当面就说时的尴尬。
自那以后,凡是想从裴钺那里得到些消息的都死了心,转而从旁的地方入手,却发现裴钺约束皇城进出更加不留情面,一旦查出有往外传递消息嫌疑,或者夹带私物的,不管其背后是哪个主子,全都扣下。
防备如此严密,越发让人疑心皇帝病情严重,因得不到确切消息,素来多心的人已经开始往“秘不发丧”这大不敬的方向去脑补。
因着这些事,裴钺的行踪也越发被人关注。
没过两日,便发现他这些日子是真的行踪固定,唯一一件与朝中要事无关的,便是裴钺吩咐人在城中捉了几个闲汉,以谣诼之名,送往京兆尹。
因早已发现眉目,裴家护卫们同时出手,竟无一遗漏。原本就是有心人自以为捉住把柄,派人生造的无根之事,待这些人都被捉入狱中,又有几位寺院住持在佛会时“不经意”提及裴家所赠,这谣言便几乎是立即被平息。
京兆尹知道裴钺意思是要查到底,甚至依稀猜到裴钺已自行查出了幕后之人,自是不敢怠慢,这一查,就查出了其背后的张家。
张家家主,也就是端华长公主之驸马、晋王妃之父得知京兆尹登门时,还十分诧异:他早无官职,京兆尹寻他做什么?况且,家中之事,有大半都是由长公主做主。
待得知竟是家中家仆雇了几个闲汉传播定国公府谣言时,面色禁不住一阵变幻:这家仆的名字,可不就是他二弟那边的人?二弟一向谨慎,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京兆尹隐晦道:“这事儿,裴世子怕是不能善罢甘休,张驸马您还是早些处理好吧。别让裴世子觉得,是您授意如此。”
这驸马的身份倒不要紧,要紧的是他可有个女儿在做晋王妃。京兆尹虽没到站队的地步,但既然看不出皇帝的心意,他这个做这种受气官职的,自然是要四处交好为妙。
左右随意提醒一句,也费不了什么事。
在书房中稍待片刻,去拿人的差役们与张二老爷同时到达。送走了瘟神,张驸马摆出长兄的威严面孔,皱眉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你自作主张?”
前番定国公府被人传闲话,他也在心中幸灾乐祸过。不过看热闹时发现自己竟牵涉其中,可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张二亦是不满:“兄长这可误会我了,那被拿走的是蕊丫头的奶兄!”
张驸马大为惊讶,两人对视一眼,都未想到,家中闺阁女儿竟是这样胆大包天。原本家中已经定下,要将她与朝中重臣联姻,甚至连人选都大致选定,对方似乎也有这个意向。如今看来...却是让人心中犹豫。
“她这是在发什么疯?”
莫说张驸马二人心中不解,很快得了消息的晋王妃亦是大蹙眉头。先前家中有意将堂妹许给裴世子,可到底没来得及提出,裴世子便定下婚事。秋猎之时,晋王妃瞧出堂妹似是对裴世子娶回一个和离女子心有不甘,还特意将她带在身边教导了两日,有意让她放下这桩心事,尽心尽力站在家中立场,联姻为晋王添些助力。
本以为她已经放下这桩婚事,安心开始相看,没想到却在这个关口闹出这样的事情来。
这些日子皇帝生病,宫禁之中由皇后一手掌管,侍疾之事尽数被安排给了后宫嫔妃,他们这些皇家的小辈则是每天仅能见皇帝一面,问候几句,竟是丝毫不知他病情究竟如何。只每每问候皇帝时,能瞧出其面色尚好,看起来并不似病情十分严重的模样。
太医院在皇城之中,倒是比在宫禁中打探消息容易些,可皇城进出又是一关,晋王府便有个小内侍被扣了下来。至于那内侍是否有探听到些许消息,晋王府自然是无从得知。
偏偏在这个时候,闹出自家堂妹私下传定国公府是非之事。晋王妃本就是多思多虑的人,此时想着知情人该怎样看待这件事,心下已是十分懊恼。
这人要是蠢了,真是神仙也难救!不过是个没嫁成的男人,况且又不是先定下后悔婚,甚至连隐晦提起都还未曾有,哪里就值得这样耿耿于怀?真是白费了她那几天的口舌。
只是苦于张家适龄女儿太少,如今竟是连换个联姻的女儿都一时选不出来。
京中谣言一时止息,裴夫人也知晓了那私下造谣之人竟是先前见过的张蕊,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不免有些啼笑皆非:“我说这事怎么来得这样离奇,原来是这样。”
知道这并非张家的意思,裴夫人也无意穷究,收了些张家的赔礼之物,也就罢了。至于张家事后内部如何想、如何做,裴夫人并不在意,一个能做出这样事的小丫头,前程有限。
多事之春,裴夫人将宴请的帖子一概回绝,交待下人们守好门户,进出时谨言慎行,关起府门,在家中过起了清闲日子。
日子清闲,却也不是无事可做。
裴钺先时在别院中就提及要正式给裴泽开蒙,因裴家结识的读书人少,明家却是现成的世代官宦之家,两家又是最亲近不过的姻亲,便将此事托付给明尚书。
开蒙是大事,裴泽却又与寻常的读书人不同,并不以科举为目标,只要明事理便好,却要先生最好性情旷达,喜读史书。明尚书在交友圈中寻摸几日,荐了位多年不第的陆举人上门。
陆举人已年过四旬,留一把稀疏胡须,面上常带笑意,说话时温声细语,亲善之余,有种令人忘之莫名生畏的气质。
据明尚书所言,这位陆举人当年是他的同科举人,此后却接连在进士试时落第,期间甚至连长子都已得了秀才功名。陆举人多年不第,眼见长子有出息,家中供养两个读书人也实在吃力,立意不再考,开始以在大户人家坐馆为生。
如今他能一叫就来,也是因为他先前坐馆的人家如今是用不着他了——那家的家主致仕归家,因觉日子清闲,有些不习惯,索性自己接手,要教导孙辈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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