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在正堂,隔一道门就是书房,她们这是怕你说话声音大,扰了小读书人呢。”明棠欣赏了半晌裴钺的疑惑神态,此时终于舍得为他解惑,跟在林妈妈身后悠悠补充,“至于他眼下为什么这么用功......阿泽现下也是当长辈的人了,日日与小辈一道念书,总不好在陆先生跟前露了怯,只好放了学自己偷偷学了。”
裴钺是忽然归家,家里上上下下都没什么准备,明棠不过是家常打扮。因已近三月,近些日子天气明媚,便捡了轻薄些的春装来穿,如今一声鹅黄裙衫,发间点缀着蜜蜡珠花,坐在裴夫人身侧说话时,窗外未来得及湮灭的余晖透过窗纸映在她脸上,明媚又温柔,裴钺听她说话时视线移过去,不自觉就看住了,一时又有些怔怔的。
裴夫人旁观者清,唇边噙着笑意,倒也不欲打扰,端了茶盏了悠悠抿了一口,饶有趣味地看着明棠原本镇定的姿态渐渐带上几分不自然,唇边笑意更甚。
“好了,你才从外面回来,我这里你也来拜见过了,这些日子每日里劳心劳力的,如今总算是能稍歇一歇,快回去换了衣裳松泛松泛,待会儿再来。”裴夫人摆摆手,立时就有侍女作势要送二人出门。
春风已经悄悄吹绿了枝稍,正是换季时节,府中事务不少,来往侍女们换了颜色轻柔的春裳,见着二人时皆往后退一步轻声问好,一路上都没断过,与裴钺想象中二人相携安静回房的气氛相去甚远,却让他生不出旁的念头,只觉得这样也是极好的。
迈过大门,绕过影壁,裴钺脚步却是不由又停了一停,目光略过阶下多出来的陶瓮,给明棠递了个眼神。
“我嫌这院中没什么花木,光秃秃我的不好看,便找人移了株花木过来,世子目光如炬,不若猜猜是什么花?”
说话间已到了跟前,裴钺看着那瓮中空空荡荡,无语片刻,见明棠仍在笑,身后跟着的侍女也不接话,定是要他来猜的模样,竟也不再追问,而是稍一沉吟:“既放在阶下,靠着廊柱,想来以后是要往上攀附的,那定然不是紫藤就是蔷薇了。”
见明棠眉目间略过一丝讶然,裴钺心中越发肯定,再一思索,笃定道:“是蔷薇吧?”
“世子料事如神。”明棠是真有些佩服了,未免种不活,她只是令人选定了苗木,要等天再热些移过来,现在这里是真真正正的就一个空花盆,这也能猜出来?
说话间已进了宴息室,裴钺甫一进门,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心弦不由一松,连声音都放柔了许多,带着些微笑意:“想知道我如何猜出来的?”
“自然。”明棠还在思索是哪里漏了线索,竟让裴钺这么快就得了答案,没留意原本跟在她身后的折柳几人已是悄无声息停下了脚步,连宴息室的门都无声无息合上了。
裴钺已是进了内室,一望之下立时发觉各色帐幔已换了应季的颜色,净是一色的轻粉浅红,点缀着几样浅绿嫩黄,越发显得春意盎然。
这样明显的喜好,还想不明白他为何能猜出来?裴钺脚步轻快,偏是暂时不应她的话,转去屏风后,转眼已是去了大衣裳。
明棠在屏风前止住脚步,看着后面影影绰绰的身影,到嘴边的话一时竟忘了,转而嘱咐道:“净房中应已给你备了水,旁边架子上叠着的是给你备的衣裳,母亲那儿知道你才回来,着意嘱咐了晚些用膳,戌时初过去也使得,不必急。”
已是春日,明棠前儿刚命人将这屏风换成了应季的花色。裴钺立在后面,精致馥郁的花丛中映出个秀丽的人影儿,裴钺低低应了,又道:“你素来瞧着安静,私底下总有许多活泼念头,蔷薇花开得热闹,故而我猜那是株蔷薇。”
他声音放得低,明棠不免靠近了些,映在花丛中的身影越发清晰,裴钺继续道:“再者说,我记得府中花园有一架紫藤,你既寻了花匠,知道园子里有紫藤花架,想来是不肯多费这些心力在眼前再植一株的。”
明棠恍然,这才知道裴钺的确没有那从空陶瓮中猜出要种的花木的本事,却有着抽丝剥茧,从旁入手的能力。
该说不愧是军中世家的子弟吗?自幼就要学着如何掌管一军上下,自然不能放过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
“世子果真是家学渊源,闻一知十。”
话一出口,顿时有些后悔——裴钺自小由他长兄教导文韬武略,长兄偏又战死沙场,这“家学渊源”四字,难免让他想到伤心事。
知道裴家母子三人感情深厚,明棠一向避免提及,此时不免暗暗懊恼: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了?
裴钺却似没有察觉,丝毫没有停顿,语气温和中带些感慨:“我幼时顽劣,不如阿泽多矣,兄长教导我时,也免不了生几场气。如今我虽没什么大长进,也还不算个废物,阿泽以后是定然要胜过我了。”
明棠低低吐了口气,知道裴钺并无伤怀之意,不由也微微笑起来:“阿泽人小,主意却正,天资也聪颖,好生教导着,再过十几年,又是京城一‘玉郎’了。”
屏风后裴钺动作一停,心下放松的明棠已是想起了旁的事,指尖描摹着屏风上的花瓣,有几分心不在焉:“你既然回了家,看来陛下是大好了,明日就要恢复早朝了吧?先前陛下总病着,你要在皇城里备着不说,城里各家也不好走动。往年这时候,各家约着去庙里上香的可多着。”
上完香,能看得上眼的多半也就定下了。
“说起来,我倒有件事要同你打听。那日秋猎,我记得虞国公的三公子曾说要请教你箭术,后来他又被陛下放到金吾卫中,正在你手下当差,你后来和他果真交往过吗?他素日为人如何?”
要不裴钺忽然回来了,她今天写信时也要问他一问的,现在倒是省事了。
如今正当“京城玉郎”的裴钺耳闻着明棠的话,眼珠一错不错地跟着明棠的指尖在花瓣上移动。
隔了层朦胧的绢纱,艳丽的颜色更衬出那抹细白,他心中微动,下一瞬微微迈出一步,猿臂轻舒,准确握住明棠手腕,轻轻一带,已将明棠也带到屏风后狭小的空处,意有所指:“怎么幼娘书信上不提自己的事,亲眼见了也只说旁人?果真是跟着母亲管家管惯了的,眼里心里装得事情多,倒把正经事忘了。”
明棠本就神游,哪里想得到裴钺这样突然的动作,回过神时已经成了个很符合亲密夫妻的姿势。
裴钺已是半裸,毫不在意地袒露着胸腹,屏风后地方不大,光线更是昏暗,却越发衬出他身姿优美,明棠稍一挣动,掌心立刻触到他温热的皮肤。
明棠倒不觉羞赧,还下意识揉了揉。
裴钺手上力气一紧,明棠立时有所察觉,抬头看了一眼,干脆放松倚在他怀里,眼皮一撩:“世子的正经事可是不正经的很了。”
“闺房之乐,谁敢说不正经?”
作为已婚男人在金吾卫中过了些日子,裴钺的脸皮厚度显然比以往有所增长,此时一句话说来,倒是理直气壮。
下一瞬,推开净室小门,拥着明棠,跌入已经雾气腾腾的小间中。
日落星起,定国公府各处渐次掌起了灯,自诚毅堂到静华堂的一路自然是灯光最明亮的所在。
洗去疲惫,换了衣裳的裴钺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眉目间越发舒展自然,他如朗月清风般刚一迈入静华堂中,笑意就止不住地从裴夫人眼中流淌出来。
看了眼不过是跟着裴钺回去打点内务,却也换了身衣裳的明棠,裴夫人笑意更深,意味深长地睨了眼裴钺,转头什么也没说,招手叫裴泽过来。
裴泽自觉已经完成了今天身为长辈该做的功课,现下在场的又都是他的长辈,也就自然而然恢复了身为小辈的情态,坐在位中,由奶娘服侍着用饭时,不忘尽孝道,指挥着侍女仆妇们给裴钺添菜。
小辈关心,裴钺还是很受用的,默许了裴泽名为尽孝道,实则乱指挥添乱的行为,时隔不知多少年再次享受到了小时候那种被人服侍着用饭的待遇。
裴夫人与明棠自也不会去管,婆媳两个慢条斯理用着饭,看着裴钺跟前很快被堆了个尖儿。裴泽这才满意了似的,长长叹了口气:“看叔叔饿的,脸都瘦了。”
瘦了吗?明棠目光在他面上一转,似乎的确轮廓清晰了些,可她怎么觉得,不是瘦了,是更结实了......?
脑中不期然闪过些画面,明棠轻咳一声,喝汤压惊。
裴泽还沉浸在“叔叔瘦了”的情节中无法自拔,情真意切地怜惜了他身长八尺、玉树临风的叔叔一把,继续叹气:“陛下病了,叔叔就要跟着瘦,还好他病好了,要不然叔叔恐怕也要生病了,到时候可要祖母和娘怎么办呢?”
裴钺就是再宠爱他这小侄子,如今也是忍不了了,皱着眉,沉声呵斥:“说得这是什么话!”他一个垂髫小童,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
看向裴夫人,“母亲近来可是见了什么人?”不然怎会让裴泽学了这样的话去。
裴泽眨着眼睛,丝毫不怵:“这是陆先生说的。他说叔叔给一个叫陛下的人当差,陛下生病了,叔叔要尽心尽力,才不能回家的。”
“陆先生说得对。”明棠眨眨眼,摸了摸裴泽头发,“只是陛下身份尊贵,阿泽只可以在家人面前这样说,不可以被其他人听到你谈论陛下,可记住了吗?”
裴泽点头乖乖应是:“陆先生也这样说。”
裴钺面色这才好了些许,颔首:“陛下如今已是大好了,明日就要开大朝会,日后叔叔也会保重身体,不让阿泽担忧。”
裴泽这便好了,笑容满面地拿勺子舀了鱼圆吃,时不时还要抬头看裴钺一眼。
小人儿只要亲人都在眼前,便没有丝毫烦恼,裴夫人看着人带他去休息,转头却是不由叹了口气:“陛下到底年纪大了,又病了这一场,只怕日后有的是事呢。”
这些日子裴钺掌管皇城内外,出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事,裴夫人也是有所耳闻的。她岁数大了,又处在这个位置,自不会觉得陛下病好了,事情便是了了。
经了这一遭,不知有多少人家要被发落呢......
正入神,裴钺却是轻咳一声,忽而放了个大消息:“陛下似是有意叫几位王爷入朝。”
裴夫人与明棠皆是一惊,抬头去看,却见裴钺目光郑重,显然不是说笑,裴夫人更觉头疼:“要说这也是应该的事,可放在陛下大病初愈之时,便显得有些......”
哪怕是放在半年前,皇帝素来乾纲独断,成年皇子入朝也是应有之事,不过是依旧例罢了。就算为人臣子的有些偏向,总也要想想上头的皇帝。如今偏生是皇帝病了一场,满朝上下都知道陛下身体状况不如以往好,怕是不知多少人寻思着掺和那立储之事。
王爷们在这个时候入朝......
明棠自知自己的政治素养与裴夫人比起来算不得什么,见她如此心忧,免不了宽慰道:“说到底,这也不过是天底下最大的一桩争产官司罢了。我们家既不图现下的老爷给我们多分润些东西,也不图早早巴上以后的新老爷,只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不被人钻了空子就好了,何必想那么多呢?”
裴夫人原也不过是一时心乱,都是早有心理准备的事,明棠不疾不徐一番话说完,她也就恢复了平常的镇定,取过两人的手掌握在一起,轻轻拍了拍:“看阿钺的样儿也是不急的,倒是我,年纪越长,越是没了决断了。”
“正是你说的这个理儿,我们家无欲则刚,自不必过多烦忧。若是有人想拿捏一二,我们也不是真的软柿子!”
第86章
冬随一夜去, 春还五更来。对于京城的百姓来说,当那场大雪渐渐消融,道旁柳树渐渐泛出绿意时, 春天就已经渐渐来临。对于朝臣们来说, 直到定国公世子裴钺归了家,放松了对皇城的过于严格的管控, 春天才总算来了。
皇帝久病不朝, 京都并未起什么风波, 私底下却是暗潮涌动, 如今裴世子归家, 天子显见已是大愈,可以临朝。总算是回归了以往的秩序, 少不得让人从心底长长松口气。
倒不是说皇帝真有那么厚重的君威, 病才刚好, 一切暗潮涌动都立即止息,而是一个养病的皇帝和一个健康的皇帝,对于储位的影响自然是天差地别。
前番京城中那堪称风声鹤唳的氛围, 也着实是让京城一众官宦勋贵都有些不适应。
天还未明, 有资格列于朝上的朝臣们已经如往日一般, 收拾齐整,从京城的四面八方, 朝皇城汇聚而去。
一路上按官品高低,自有顺序。那官位高的,或乘车或乘轿, 一路不停;官位低的,远远瞧见车轿前挂着的灯笼,便已知该不该让路。
是以朝臣虽多, 若从上空俯瞰而下,直是井然有序,夜色中如流动的灯河,流畅至极。
谨身殿大学士、礼部明尚书如今身居阁老位,自然是从出了明府起,一路畅行无阻,直到了皇城门前才稍停了一停,待守门卫士放行后,沿长街直到宫门前。
到了这里,以他的官位,也须得下车步行。明尚书素来身体康健,从宫门到大殿这一段距离虽长,一路漫步而行,丝毫不见面色有变。首辅俞尚书却是毕竟年纪大了,立在殿中时,还稍稍有些气喘,好在陛下未至,静立片刻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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