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病愈后首次临朝,自然开的是大朝会,凡是能动弹的,尽皆立于殿中,一丝声响不闻,如同木塑一般。直到皇帝于宝座上坐定,群臣见礼时,才被点化,齐声恭迎。
丹陛之上,皇帝垂眸扫视一遍,抬手叫起,却是待听罢称颂,又随手处理几件不痛不痒的事后,立即命人颁旨。
殿中自是无人敢抬头去看皇帝的表情,也没人敢远远看一看皇帝的面色,只听其中气十足,心中感慨:看来陛下的确是彻底大好了,而不是病情稍一好转便出来稳定局势。看来一切都在陛下掌握之中。
而这纷乱的念头却随着内侍汪伸一句一句念来,完全被其吸引。
抛去那些套话,这旨意仔细听来,就一个意思:皇帝命四位皇子入朝观政,分领兵部、户部、刑部、工部诸事。
旨意既下,自是无可置疑,见群臣无事,皇帝隐在冕毓下的面容上浮出一个浅淡的笑,便命散朝,自回御书房中批阅奏折。
散去的朝中大臣们也免不了三三两两,谈论起这道出乎意料的旨意。
皇帝素来身体康健,登基以来一步步收拢权力,如今朝中高官多半是皇帝一手提拔上来,想要做的事基本没有做不成的,称一句乾纲独断也不为过。
而其自来身体康健,思维敏捷,朝臣们习惯了在这位陛下手中做事,君臣之间不止有默契,也有情谊。是以虽然王爷们渐渐长成,皇帝也逐渐年老,因察觉其不喜欢有关储位的话题,朝臣们也就不去提起。
反正陛下康健,宫里去年还有小皇子降世,若是陛下再康健个一二十年,到时候再提储位之事,连候选人都不一定是谁呢。
至于私底下是否有所偏向,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可皇帝突然病了,还是在处理朝政耗费了太多精神,不慎受凉后病的,还病到不能视朝,又命人加强皇城戒备,这就让朝臣们不得不思量。
昨日裴钺归家,昨天夜里点灯到夜深的宅院可颇是不少。
甚至有人连折子都写好了,就等着今日当面上本,请求皇帝早立储位。
说句该掉脑袋的话——这次只是生病以至于不能视朝,下次万一一病......以如今的局势,这朝中恐怕立即就要乱起来。
不过,圣天子果真是智谋如海,目光长远啊!
今日这圣旨一出,陛下已有意立储简直是摆在台面上的事嘛,就不知哪位王爷有这样的福气了。
这人摸了摸袖里藏好的折子,一边与同僚闲谈,一边漫步长长的宫道中,朝门口的侍卫递了个笑脸,混不在意侍卫诧异的眼神。
——这侍卫又怎能明白今日发生了一件什么样的大事呢?他只要站好他的岗就是了。
六部衙门都在皇城中,阁臣们办公的地点却是在宫门内,以便随时与皇帝交流。
而今朝会散去,各阁臣回办公地点的方向自然也不与众人同,除了首辅一出殿门就被内侍请去面圣,剩下六位阁臣前前后后,也自然而然分出了亲疏远近。
明家女如今是章家妇,明尚书与章尚书自然要比旁人更亲近,此时也就落在众人身后。
章尚书身在刑部,也练就了一张不苟言笑的威严面孔,如今这张威严面孔上微显愁意,面孔的主人也长长叹了口气:“还是亲家你好福气。”
这次六部之中唯吏部与礼部没有皇子来观政。
章尚书领着刑部尚书的衔儿,虽不怎么管具体的事务,刑部若是有什么大事自然要以他的意见为主。且他在刑部之中自然有些门生故旧,而今来了位观政的燕王,难免担忧这位天潢贵胄会不会引发什么风波。
明尚书微微一笑:“礼部向来循旧例办事,明年又是春闱之年,小事锻炼不到,春闱又是国之大事,陛下自不会把人放到我这里来。”
至于吏部,地位超然,连吏部尚书都有个“天官”的称号,让皇子去吏部观政就更不可能了。
这话两人心知肚明,章尚书也不过是白抱怨一句,不至于真就应付不了,在亲家跟前叹一句也就到此为止了。
倒是有另一件事,章尚书觉得还更要紧些,轻咳一声,话还未出口,先有了三分笑:“亲家,你又要做外祖父了。”
明尚书果真是又惊又喜,竟是拉着章尚书止了脚步,两人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站定,浑不在意前面已有人转头来看。
“元娘有喜了?多久了?”话至一半,转喜为忧,“元娘年岁可是不小了,如今有喜,身体可还好吗?”
章尚书自知这位亲家是个看重儿女的,以往长媳有孕,明家就十足重视,如今也不觉明尚书这番情态有何不妥,只一样样答道:“昨日请了大夫,说是已有月余,一切都好。”
正说着,登时懊恼,“拙荆叮嘱过,说是未至三月,不许我往外说的。”
给明尚书一个严肃的眼神:“万万拦住亲家母,暂且别往我府中送礼物,好歹等到了日子再说。”
明尚书已经知道了,章尚书根本不指望他瞒着明夫人,只好亡羊补牢。
明尚书喜中含忧,恨不得现下就去亲眼看一看自己的长女,哪有心情理会上一刻还相谈甚欢的亲家,已是大步流星,抛下他往前走了。
待至门前,掀帘而入,却见户部钱尚书正在堂屋中喝茶,见了他,点头示意,却是好奇问道:“礼尚面容光焕发,可是家有喜事吗?”
以阁臣之贵重,在宫中也不过是据有这一座小小院落,也需两人共用这三间房。明尚书入阁最晚,继承上一位尚书的屋子,正是跟这位户部钱尚书共用。
钱尚书年长他十余岁,亦是早他两榜登科,说来奇怪,各自在官场中辗转数十年,还真没什么交际,只不过同朝为官,知道有对方这个人罢了。
如今有了同屋的情份,明尚书闻言微微一笑,闻言点头:“正是。”
却也不说是什么事,略一拱手,便转进了西侧他的屋子,留下一个微微有些错愕的钱尚书,回想了几息——方才明章二位似乎的确是落在了后面。
家有喜事,又涉章家......难道明家嫁一女入章家还觉不足,要再嫁一个孙女过去?
这两家之间的关系,看来是要比旁人想象的要深厚些的。钱尚书放下茶盏,回了东侧,手中把玩着镇纸慢慢琢磨。
高门大户向来喜好联姻,根深错节之下,几乎家家都能攀一攀关系,章明两家是儿女亲家他自然知道,可也并未多当回事。
嫁娶之事自是平常,他的长孙也正在议亲,妻子看中的名门闺秀背景也是不俗。但娶回来就代表会因之改变立场吗?
不过,像明章两家这样关系紧密,就又是两说了。
内阁七阁臣,如今又是这样的局势,还有那位要入户部观政的楚王......钱尚书脑中千头万绪,笔下毫无凝滞,处理着大小事务,时不时唤人传递消息,倒也充实。
与他一屋之隔,同样处理着事务的明尚书却是归心似箭,凝神办完公,几乎是一到了时辰,立即起身,片刻间就已不见了人影。
匆匆回了家,明夫人一如往常,正在正房中等候,目中隐含笑意,见了明尚书,起身迎了两步,又在位上坐下,含笑看着侍女服侍明尚书去了外面的大衣裳,换了身轻便些的。
夫妻二人素来亲近,对方面有喜色,与往日不同,那都是一眼能看出来的事,心中都是一阵嘀咕:谁这样嘴快?
待明尚书坐下,两人竟是异口同声:“你已是知道了?”
对视一眼,明夫人看了眼窗外:“好机灵的耳报神。”
明尚书也是不甘示弱:“夫人也是消息灵通。老章早上还不好叮嘱我不要告诉你,谁知夫人根本用不上我,为夫还没开口,你已是知道了。”
明夫人眉心一跳:“今日幼娘归家,关章尚书什么事?”
话一出口,便知晓哪里出了问题,立时追问:“他叮嘱什么了?是元娘有事?什么事不能告诉我这个当娘的?”
谁知明尚书也被转移了重点,亦在懊恼:“怎么幼娘归家也不派个人来提前送个信儿?也让人有个准备。虽不在休沐日,我早些回来却也不妨事。”
上次见明棠还是送明礼明让两家出京时候呢。
几个小的都随父母外放了,大些的明瑕明琢又去了城外书院,等闲不得回家一趟,如今府中唯余长孙女明琬。
虽则孙女懂事,日日晨昏定省,陪伴祖父母,明尚书也颇是觉得府中空寂了不少。难得女儿回来一次,妻子竟不使人来送信,以至于没见到,明尚书很有些埋怨。
明夫人斜他一眼:“幼娘不过是回一趟家,想回便回了,送什么信?难不成回来一趟还要给你这堂堂尚书府递了拜帖,得了允准,才准上门?要怪也只能怪你今日不是休沐日了。”
“陛下病愈,今日临朝,我如何能休沐?”话说到这个份上,明尚书只好讨饶,转而道,“那也该留幼娘在家用晚饭的,好歹陪我吃顿饭再走。裴家住得又近,一时半会儿的就回去了。”
当然,若是觉得天晚了,不便行路,在家里住两天再走就更好了。现成的安乐居还好好地放在那儿,连收拾屋子都不必的。
“为什么不留?”明夫人反问一句,笑意却是越来越深,“女婿与幼娘一道来的,我说家中没人招待,让他晚些时候来接,他偏是不答应,一刻都离不开似的,只在幼娘的安乐居里看闲书。想来女婿也是好容易得了假,我也懒得做那讨人嫌的王母娘娘,少不得放人了。”
明尚书长叹一声:“真个讨人嫌。”这会儿却把当时心中对裴钺的几分满意尽数抹去了,转而关心起明棠今日归家所为何事。
“虞国公夫人前儿找人递了口风给我,打听咱们家阿琬呢。”以目光示意丈夫不许说话,明夫人继续道,“这样的勋贵人家,从前我自是不会考虑了,毕竟交往不多,不甚了解。可如今不是有幼娘么?我们家跟虞国公不熟,亲家家里对虞国公的家事自然要熟悉些,更别说那虞三就在女婿手底下当差了。”
“正好女婿放了假,幼娘打听到消息,自然赶着回来告诉我了。”
自然,用半个时辰说完话,剩下时间叫了席面、又与女儿、孙女打叶子牌,乐了一天这种事就不必跟丈夫说了。
明尚书听完,眉梢微拧,问道:“虞国公夫人如何会问到咱们家阿琬身上?”
明琬翻过了年才十四岁,尚未及笄,如今商议婚事,倒不算早。只是明家与虞家素无交往,这突如其来的“打听”,倒让明尚书颇觉疑惑。
没记错的话,那虞三还差两年及冠,比阿琬大了足有三四岁,竟还未定亲?
这些事向来是明夫人管着,虞国公夫人托的中间人也是明夫人亲自见的,此时不免细细分说:“说是早年间有和尚批过命,那虞三不宜早婚,顶好是及冠后再成亲。虞国公夫人也想过先定下婚事,但虞三一团孩气,常常闹着不肯,虞夫人因疼爱他,也就由着他的性子了。”
“去岁秋猎,虞三得了差使,虞夫人瞧着他大有长进,又不似往常般闹着不肯娶亲,这才重提婚事。大约是见过我们家幼娘,喜爱她人品,想着‘养女随姑’的缘故,知道我们家阿琬年岁差不离,就来探探口风。”
明尚书摇摇头:“虞国公素来谨慎,虞国公世子也是个妥当人。若是那虞三不错,结一门亲事也还使得。”看了明夫人一眼,低声道,“只是明年又是春闱之年......”
他不提春闱还好,一旦提起,明夫人立时拍了下桌子,那声音不轻不重,在这无人的内室却是响亮得很:“再别与我提什么少年才子!”
见明尚书低眉敛目,果真不再提,她也就收了脾气,沉吟道:“总归是一家有女百家求,从前我带阿琬出去交际,也有人稍稍露过话风,不过是因为那意思不甚明确,我没考虑罢了。虞夫人行事也是果断,也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心思,立即就请了人来打听,才让她抢了个先。”
“反正阿琬年纪还小,也不是打听了那虞三是个什么样的人就立时定下了。待我稍稍放些风声出去,再做考虑。”
如今皇帝也好了,又到了春天,少不了这家花会那家踏青的,带着明琬赴几场宴会,有意无意的,也就差不离了。
明尚书连连点头,十分叹服,故作小心翼翼给明夫人添了茶,叹道:“家中诸事,全赖夫人之功。”
堂堂阁老作此情状,明夫人禁不住一乐,把先时那几分恼意尽去了,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想起明尚书先前的话,心中疑惑又起:“元娘那里有什么事,你还没跟我说呢!”
明尚书立时喜上眉梢,抚须而笑:“元娘有孕了,已有月余。”
明夫人却是一时大怒:“这样大的事,竟到现在才说!”
说着已经起身,却是衣袖一抚之下带翻了茶杯,恰恰明尚书才添了茶,那水还是微烫的,浸透了衣裳,灼的身上也疼起来......
屋子里叮叮咣咣的响,自家夫人又惊呼出声,外间的侍女们便是没得到吩咐,此时也是顾不得了,立即进了屋,服侍着明夫人换了衣裳,擦了药膏,又收拾了屋中狼藉,才陆续退下。
一番忙乱,明夫人原先的怒火也被浇熄了几分,见明尚书一脸愧色,心又软了,询问他道:“是亲家跟你说的?”
明尚书得了台阶,也就顺势在她身旁坐了,点头道:“说是昨日请了大夫,一切都好。”
明夫人自己就是三十有余的年纪添了明棠,焉能不知道这样岁数有孕的感受?一时又心急起来,叫来侍女和嬷嬷,一迭声吩咐开库房,要收拾药材等物,再命人往章府送帖子,要后日上门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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