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浴佛节,她才和离不久,住在家中,外界的压力也还不甚清晰,只有些闲言碎语,她也并不在意。今年浴佛节,她再婚都已经大半年了,更是很少有什么话能递到她跟前,更别说让她烦恼了。
只愿年年皆如今日吧。
翌日天气晴好,又不是什么正经的交际场合,明棠装扮也简洁许多,一身的浅绿淡青,乌发间点缀着温润的珍珠,如一副浅淡悠远的山水画。若非头发尽皆挽起,昭示着已婚的身份,与闺阁女儿别无二致。
裴钺这些天已经习惯了明棠晨起慢慢将长发挽成髻,再簪上各色华贵首饰,而后一派雍容娴雅出门赴宴的模样,乍见她这样清爽,竟还有些不惯,目光不自觉多停顿几息,惹得身后侍女们各自对视偷笑。
待到静华堂见了裴泽,裴钺明棠二人却是也禁不住笑起来。
——不知道这小朋友记忆力怎么就那样好,身上穿的竟是去岁秋猎时为他做的小小骑装。
深秋时做的衣裳,原本就是预备着里面还要穿夹衣,做得宽松了些,如今数月过去,裴泽虽长了个子,穿着也还合身,只是那斑斓的色彩,着实鲜艳夺目。
初春时节,这衣裳也尚算应季,裴泽定要穿着,裴夫人也就放任了,见儿子与儿媳都在笑,还为裴泽说了句话:“正是乱穿衣的时候,随他去吧。”
裴泽在一旁附和点头,还用同情的目光看了眼裴钺的通身天水碧。待上了车,隔绝了裴钺的目光,立时凑到明棠身边,将憋了许久的话说出口:“叔叔怎么不穿好看的衣服?”
裴小世子分明记得,他叔叔也是很有几件符合他审美的衣服的。
裴夫人看了眼明棠,意味深长:“你觉得好看与否,那是无关紧要的事。”
作为一个已经进学的优秀学子,裴小世子的智慧和学识显然不足以支撑他领会祖母的深意,只能听出来祖母是说他的意见不重要,当即轻哼一声,偷偷掀开车帘,望着街上的喧闹,兴致勃勃。
今年开年以来,先是突然降雪,又是皇帝生病,如今好容易冬去春来,京中自上到下,心中不安的大有人在,对封建迷信活动的兴趣显然比去年又有提升,盼着借浴佛节的运势去去晦气,也好保佑今年剩下的时光平平安安,街上的人潮也比去岁更汹涌些。
裴夫人自车帘缝隙往外看了一眼,见着那可称拥挤的人潮,却是不禁想起去岁的事,看了眼明棠,笑道:“去岁浴佛节时,我满心想着见你一面,奈何却是无缘相见,当时却是没料到我们还有这样一段缘法。”
去岁路上偶发意外,又被明棠派人解决的事仿佛还历历在目,她当时也是坐在车中,想着能办成和离这样事的姑娘定然是个坚韧的,不知是否有缘得以一见。
转眼一年过去,那坚韧的姑娘已成了她的儿媳妇,与阿钺琴瑟和鸣,正坐在车中与她同去栖霞寺听方丈讲经。
世间事,果真千回百转,让人难以预料。当日她膝下二子,裴钧稳重有气魄,裴钺跳脱又机敏,谁能想到转眼裴钧战死,长媳诞下裴泽不久亦是离世,而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过去已有近四年了。
明棠却是不知裴夫人那时就想见她,见她面有悲伤之色,知她心绪不佳,不由展颜而笑:“凡事皆在人为,若无此后的事,只凭缘分二字,幼娘今日断断不会与母亲同坐一车,自然也就听不了母亲这‘缘分’一说了。”
裴夫人一怔,随即亦是笑道:“是了,凡事皆在人为。”
若她不允,他两人自然是无法成婚的,哪怕再是情愫暗生也不能成事,哪里还有什么缘分不缘分?
许是吸取了去岁的教训,今年有衙役沿路照管,倒是没再有什么堵路一类的意外,马车一路畅行,说笑间已是进了栖霞寺山门。
京都贵眷,来得时间差不离,也都是被引到同一个院子里停车下马,又要往同一处禅院过去,路上自然少不得遇见熟人。
明棠扶着裴夫人下了马车,举目一看,已经看见了不远处的明夫人和明琬二人,立时奉上大大笑脸,又转头去寻长姐。
既然遇见,少不得一道前行,明棠问候过母亲,立时询问:“方才瞧见了章夫人,怎么却不是长姐与她一道过来?母亲可知道吗?”
第88章
说话间已到了栖霞寺, 马车如往年一般长驱直入,在寺中僧人带领下停至院中。
正是春日,天光明朗, 寺中草木萌发, 满目绿意,往来各家女眷也多着了应景的衣装, 满目柔和色彩中闯入一抹斑斓色彩, 少不得引人注目些。待看清他前面的竟是裴夫人, 立时便知道了他是裴家那位据说已经开蒙了的小世子。
还是个小小童子, 已经预定了一生的锦绣前程, 自有人在心中羡慕。也有人心道,这个岁数的童子正是最不服管教的时候, 敢带到讲经会这样的地方, 若是待会儿闹出些什么事来, 定国公府也要面上无光,裴夫人倒是丝毫不顾忌这些。
各色目光扫过,被众人明里暗里看着的裴泽丝毫不觉不适, 被奶娘抱在怀里东张西望, 遇上有人正看着他时也不觉羞赧, 大大方方露出笑容后继续睁着双黑亮的眼睛四处观望,时不时仰头跟身边的明棠说句话。
他生得如玉童一般, 又是这样大方的情态,待分位次坐了,裴泽在裴夫人示意下与几位年高德劭的老夫人行了礼, 立时被其中一位搂在了怀里。
“这孩子真是生得好,可恨阿林以往藏着掖着,竟不带他出来走动, 让我们今儿才见着,白白少见了好几面。”
裴夫人出身兴国侯林家人人皆知,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敢这样称呼她的数遍京城也寥寥无几了,说话的靖国公府老夫人却正是其中一位,身份摆在这里,辈份又长,称呼裴夫人一句“阿林”反倒显得亲近。
裴泽也不认生,乖乖被老夫人揽在怀里,听完了话,左右看看,也不知他是怎么反应过来话中人是自家祖母的,眨着眼睛替裴夫人解释道:“不是祖母不带阿泽出来,是我要上学,太忙了,实在不得闲呀。”
说完,还似模似样长长叹了口气,一副无奈模样。
方丈还未过来,讲经会也要过会儿才开始,正是惯例中互相交际的时候,前面的坐席上忽然爆发出阵阵笑声,坐在后方的好奇看去,却见那些鬓发皆白的老夫人们对着裴泽笑得正欢,不由暗暗后悔。
——早知道老夫人们都喜欢这样大的孩子,怎不把自己家的领过来,也好讨个巧?
裴泽如今说话流利得很,虽然大人们说的话,他有些地方听不懂,不妨碍他按照自己的理解对答,越发逗得几位老夫人笑个不住。
裴夫人一旁看着,只淡淡的笑,任由裴泽被老夫人们轮流抱在怀里揉捏,见他笑个不停,发着人来疯,却也不去管他,回身与明棠道:“我这里没什么事,你去陪你母亲坐坐吧。”
明棠坐在裴夫人身后,早在暗暗留意场中的人,瞧见章夫人身后竟不是自家长姐,心里正奇怪,得了裴夫人的话,低低应了一句,起身悄悄坐到明夫人身侧。
两个儿媳都随着儿子们去了任上,明夫人今日只带了长孙女明琬过来,见明棠在她身旁坐下,满含笑意:“今日这身装扮倒是好看。”
虽无太多珠玉堆砌,但女儿面色红润,容光焕发,明夫人一见便觉得欢喜。
况且去岁这个时候,明棠只能戴着帷帽在外等候,今朝却是大大方方坐在靠前的坐席上与那些贵夫人们交际,两相对比,饶是明夫人素日里并不在意这些场面上的事,也觉得还是这样的场景才衬得上她。
母亲夸赞,明棠丝毫不见谦虚,满脸写着“我娘就是有眼光”,跟明琬打了招呼,立时低声询问明夫人:“娘可知道今日长姐为什么没来么?”
长姐是章家的长媳,早站稳了脚跟,这样的场合素来跟在章夫人身旁,既不见人,明棠少不得担忧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明夫人眉梢眼角却是忍不住流露出笑意,同样低声道:“你又要做姨母了。”
明棠又惊又喜,又禁不住担忧:“长姐可是已经三十有余了。”放在后世也是有些危险的年龄,遑论现在。
两个女儿素来关系好,明夫人也知道自己这个小女儿总将生育视作洪水猛兽,自然知道她是在忧心什么,拍了拍她手掌,也不说些虚话,只缓声道:“我请窦大夫去看过,说是你姐姐上次生产已是六年前,这些年又善于保养,身体康健,并无大碍的。”
窦大夫是谁,明棠还是知道的,知道他去看过,悄悄松了口气。
明夫人一见她这模样就想笑:“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你不就是我三十几岁生下来的?”
心里忍不住嘀咕,若是亲邻家里有因生育而伤着的事还好说,偏幼娘自幼见着的都是生产顺利的妇人。况且未免女子出嫁后害怕生育反倒耽搁了,家中也从不向未嫁女渲染生育的艰险,只在出嫁前后才与她略讲了些其中的关窍,倒不知幼娘这闻生色变的想头是什么时候有的。
以往明夫人还担心过明棠若是怀上了却多思多虑累得身子不好该如何是好,如今自然是不用再念着这一茬——都板上钉钉的生育艰难了,想这些有什么用?
因如今已拨云见日,明夫人也不像以往那样觉得这是什么大事,还有心调笑:“你这性子,倒也还好是...”
明棠也觉幸运,却不愿多在自己身上打转,抓着母亲询问明芍的事,知道明芍已孕满三月,胃口很好,精神也好,就是今天人多,怕出来冲撞了,才没到栖霞寺来。
她心下宽松许多,也有了心思说笑,扭头与明琬道:“等这里散了,下午带你出去玩儿。”
明琬眼前一亮,想起去年跟明棠出去时所见的热闹景象,生怕明棠改了主意似的,连连点头,显出几分少女的活泼气来。
明家三人说着话,身后其他人也没闲着,不远处张家二夫人带着满满笑意的声音晃荡着飘过来:“年前定下那门婚事,两边都有些不顺,请了苦缘大师看了,说是都是极好的命格,偏生不能凑到一起…也是这孩子运道好,转头又得了这个好去处…如今已是定下了,今年九月份出阁。”
几位王爷入朝观政,与王爷们沾亲带故的自然地位也是水涨船高。跟他们一个姓的本就是宗室,领着国家的禄米,倒不必说。
他们各自的妻族、母族却是眼睁睁看着门槛都要被踏破。
张家又出了驸马,又出了王妃,虽然都是大房的事,但一家一姓之间同气连枝,这二房的姑娘便显出尊贵来了。
还真是动作快啊……明棠不禁感叹。
年前还听说那位张蕊姑娘与江西布政使家的长孙定下了婚事,如今这眼看着却要进户部钱尚书家的门。
晋王妻族的姑娘有了去处,母族荣国公府也是枝繁叶茂,光嫡支适龄的姑娘就有三四位,也不知都定了哪家......
明棠一边与母亲闲聊,抬眸一看,却见荣国公夫人正坐在虞国公夫人身侧言笑晏晏,身后还坐着两个低眉敛目的少女,衣饰颇见华丽。
这俩人一个热火朝天地说着话,一个却是心不在焉地敷衍,瞧见明棠正在跟一豆蔻少女说话,不由自主便多看了两眼,好在是想起来明家那边还没给答复,才按捺住了心急,没招手叫人到她跟前去看一看。
正说着话,一众僧侣陪着方丈进了门,知道这是要开始了,明琬立时坐好,在自家姑姑的揶揄目光中恢复了端庄的模样。
众人渐渐息声,裴泽也终于从一众老夫人那里脱了身,回到自家祖母身边,乖乖倚在她怀里,安安静静听了两刻钟,终于渐渐坐不住了。
这方丈既已得了方丈位,又是个世人眼里的得道高僧,自然年事已高,哪怕声音依旧中气十足、颇有韵律,也耐不住内容枯燥,裴泽现下已经被陆先生那样风趣的读书人俘去了心神,哪里耐烦听这个?
如果出来玩要一直听老和尚念经,还不如在家里呢!
心里有了想法,小动作就多了起来,扒在裴夫人身上往后看,却是没找到明棠,禁不住一呆,又下意识往两边看,这下一眼便看见了坐在不远处的明棠,立刻眼前一亮。
他也知道现下是正式的场合,却不好随便出声的,就只站在裴夫人身侧对着明棠招手,见明棠留意到他了,张开口却不出声,指望着婶娘能从口型里判断出来他讲了什么。
裴泽动作小心,拿出了上课时趁着陆先生出门小声跟同桌说话时的仔细劲儿,奈何人整个倚在裴夫人身上,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她去。
裴夫人也知道他这是年纪小有些坐不住了,侧身吩咐身后侍女一句。
侍女便弯腰,牵着他无声走到明棠身侧,裴泽笑得一派阳光灿烂,倚在明棠身侧,用手在明棠掌心写道“阿泽,出去。”
等写完了,还抬头对明棠眨眼睛,想确认自己的意思有没有传达出去。
明棠却是故意使坏,明知道裴泽现在肯定记不住这是什么字,还是慢吞吞在裴泽手心写了个“等”字。
忍着手心的痒意看了半晌,裴泽竭力在心里将这些笔划一个个组在一起,只知道她写了半天才写完,却是丝毫没有头绪,甚至连明棠到底写了几个字都想不出来,又不好意思说自己不认识字,苦恼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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