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石秋面上虽不动声色,心底却早掀起惊涛骇浪。
省城出身,三四十来岁,嫁给了松阳境内的举人老爷,还一个姓徐一个姓林。好巧不巧,石秋就知道这么一个。
正是他徐师弟的母亲林氏。
只徐辞言早年过的什么日子石秋也知道,怎么就多出来这一门京城里的姻亲了。
石秋和站在一旁的赵师爷对视一眼,赵师爷是跟着他从祁县上来的,自是知道徐家。
“这事说难不难,但找起来也是要些时间的。”
赵师爷满面笑意,上前把刘大刘二往外头引,“两位一路风尘仆仆地过来,眼下事既然我们大人接了,倒不如随小官去喝几杯?”
刘大刘二本就是贪图享乐的性子,抬眼一看石知府一脸正直,想来不会框他们,便放心地和赵师爷喝酒去了。
赵师爷也是个人精,一顿酒下来,给刘大刘二灌了个迷糊,消息掏了个干净。
只是他们自个也不知道老爷要来寻人干嘛,自然没说。
安置好他们,赵师爷神色莫名地小跑到正堂,“大人,没错了,就是来找徐老爷一家的!”
“呵,”石秋面色一冷,“徐师弟贫困时无人来问,眼下考到京城去倒有几门穷亲戚找上门了!”
这,这南威侯府也算不上是穷亲戚吧……赵师爷心底腹谑,只是也不在意那么多。
说不定徐老爷日后比什么南威侯更有出息呢!
“说起来殿试也该结束了,不知道会不会有捷报送来。”赵师爷亦感慨。
正念着,就见衙门里礼房的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来,礼数也顾不得了,大笑道,“大人,大喜啊!京里的捷报送来了!”
“什么!”石秋赫然站起,面露喜意,“快,拿来我看看!”
捷报是先送到山南省城又送下来的,石秋把信一拆,一眼就看见正中间大红朱笔写得几个字。
“大人!大喜啊大人!”赵师爷探眼一看,面色通红,“徐老爷考上状元啦!”
“他这不就是三元,不,六元及第!”
石秋也脑子一阵发晕,再也无法按捺住喜意。随着捷报一起来得还有几封信,这也是朝廷给新进士们的优待,通过官方驿站送信,要快上许多。
他抖着手把自己的那封一拆,一目十行,而后快步点了烛火把信一烧,“怀卿!你派人去告知祁县县令,还有府里的几个大人,我们马上启程去县里!”
“哎!”赵师爷脆声应下,风风火火地出去准备
等刘大刘二两个酒醒以后,挂念着差事出门就要去找石知府问问情况。
“也是奇怪了?”
刘大一脚踏出屋门,看着府衙仿佛一夜之间喜气临门,往来衙役都是笑容满面喜气冲天,一脸狐疑,“这出什么事了?”
他眼疾手快,一把拽住跟着石秋就要上马车的赵师爷,急道:“不是帮我家找人吗,怎么走了!”
赵师爷还没开口,石秋一把掀开轿帘,笑容意味深长,“两位也不必来问本官了。”
“你家要找那人已经不在祁县了。”
“不在了?”刘大刘二面面相觑,压下心底的慌乱忙问:“敢问大人可否说得具体些?”
石秋一指礼房手里抬着的牌匾,语气里总有股幸灾乐祸的味道:“捷报刚刚传下来,那徐家儿郎今岁里赴京去会试,眼下已经中进士了。”
“至于林娘子这些,自然也都跟着去了,眼下想来已经到京城了。”
“什么!”刘大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知府身后的仪仗队,一看这规模就明白了。
石秋笑呵呵地补刀,“说起来两位怕是也听过他的名姓。”
姓徐……
“正是徐辞言老爷啊!”
会元徐辞言,不,是状元?!
赵师爷见他们苍白了脸,笑着提点,“徐老爷如今可是六元及第!他家虽搬走了,族里可还在呢!”
“眼下我们要去报喜,两位若是有事,就不多留了。”说完,还没等刘大刘二反应过来,马车哒哒哒地一路敲锣打鼓地跑了。
一路有百姓见这阵仗,赶忙来问,一听说松阳出了个状元老爷,当下手里的活计也不干了,抛下东西就跟在队伍后面往徐家村跑。
石秋冷眼看着刘大刘二两人站在那,心底也是一阵窝火,徐辞言来信里说了他家的渊源,还说了如果有南威侯府的人来找他家,不必瞒着,如实相告就好。
能干出这种事情来,别说只是个不称职的外祖,哪怕是徐辞言亲爹,他也要骂上两句的!
若不是徐辞言写明了日后自有安排,石秋恨不得马上联系他那当御史的同窗,好好地参他江家一本!
不气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石秋拼命在心底安慰自己,一路疾行,很快,祁县县城就出现在眼前,这任的县老爷官袍穿得妥当,喜气洋洋地在外面等着。
“石大人!”见着石秋,马县令一扶乌纱帽,屁颠屁颠地赶上来,“大喜啊!徐家村那边我已经派人通知过了,您看我们这是现在过去?”
“你带着人先走,我进城一趟,待会撵你们!”石秋下了马车自个牵了匹马,遥遥就往白家冲去。
师弟高中状元,这种喜事一定得让老师知道了!
马县令看着他一骑绝尘的背影,伸着胳膊哎了两句,一咬牙,“快,我们先去徐家村外头等着!”
若说这些人里最喜的是谁,那必然是他了,马县令现在都觉得自己在做梦,状元出在了祁县,哪怕不是他任下出的,但那是六元及第啊!
沾着点光,都够他文教的政绩直接拉满掉!
再一看徐家村外头的义士牌坊举人牌坊,马县令更是激动得直抖,“快,那个进士牌坊,快点给我做起来!”
石秋打马从后头追了过来,走在了马县令前头,老远看见徐七爷在村子门口那探头探脑地望过来。
“大喜事啊!”石秋一喜,连忙冲上去握着他手,“快开祠堂,辞言他考中状元啦!”
而松阳府城里,刘大刘二四处打听了个遍,终于确定了石知府没哄他们!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刘大脸都白了,一拍大腿,“快快快!快给老爷递消息啊!”
“出大事啦!”
第51章 翰林院 冷板凳
男子二十, 冠而字。
在正式入职翰林院之前,徐辞言也迎来了自己的冠礼。
林西柳她们很重视这场礼仪,早早地就开始准备起来, 到了三月二十五这日,早早地开了祠堂供上各色花朵香瓜。
徐辞言上辈子十八岁生日平平淡淡地就过了,全身心地为着冲刺高考做准备, 而眼下虽只是占卜出来的吉日,也意味非凡。
最主要地是, 有为他操前忙后的家人,这日子也格外地特别起来。
徐问秋已经逝去,老师白巍不得上京, 今日冠礼是由师伯唐焕代为主持的。
徐家设了东房,徐辞言面西而跪坐, 长发挽成发鬓,插上发簪, 而后用黑帛包住。
唐焕神采奕奕, 不用人搀扶, 自个顺西阶而下,在堂前洗器里净手, 又回到堂上,在徐辞言面前的席上坐下, 抬手为他整理发鬓。
整个礼节十分庄重,徐辞言如今属于“士”一族,需加三种发冠,而眼下首加的是黑布制成的淄布冠。
唐焕从有司手里取过发冠,端肃着面孔为徐辞言整理仪容,把发冠缓缓地为他戴上, 口念祝辞训诫。
“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这样一个好日子,你戴上了缁布冠,已经成年。
从今以后,须加强自身修养,培养良好的品德。愿你平安、健康、吉祥,上天降福于你。
徐辞言感到发间一重,心底忽然一颤,神色肃穆地行礼应是。而后,又由赞者帮着他系好冠冕,回屋换上相配套的玄端服,南面而立,这“一加之礼”才算完成。
而整个冠礼,需要“三冠三服”。
依着流程,徐辞言又戴上由白鹿皮制成的皮弁冠。春秋时期的贵族们常戴此冠田猎,二加之后,就意味着冠者能入仕途。
这么一想,这冠礼的时间还真恰到好处。徐辞言心底微叹,他马上就要入翰林,光荣地成为大启朝成百上千螺丝钉里微不足道的一粒了。
唐焕依旧祝辞训诫,“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今天这良辰吉日,再次为你加冠,你要好好端正自己的仪容仪表,更要完备自己的德行,愿你长久吉祥,永受洪福。
最后一次加的是爵弁冠,意味着徐辞言从此有宗庙祭祀的权利。三次加冠,一次比一次郑重。
此后,撤去方才用的各色物品,摆上醴席行醴礼,徐辞言一身成年打扮,前去拜见母亲,林西柳笑盈盈地看着他,庄重回礼。
这番下来,就到了今日最关键的环节,取字。
《礼记冠义》一章有言,“已冠而字之,成人之道也。”徐辞言通背群书,自然也背过这句,此前的某次练习中,白巍还把这句充成题目来让他行文。
只是真正落实到自己身上了,徐辞言还是忍不住有些既期待又紧张。
唐焕看他面色有两分坎坷,心底也有些好笑,“怎么,怕你师父给你取个不好听的字啊?”
他一抖手里的信件,只是白巍早早就寄来的,徐辞言一直没得见里面是什么内容,只有唐焕知道。
“师者赐,不可赐,若是老师当真给我取个不可说的名字,那弟子以后只好在外面强撑不动声色,回家来对着他羞愤欲死了。”
徐辞言压下情绪,故作伤心地开口打趣,唐焕无奈地敲了敲他脑袋,又怕弄歪了新戴上的玉冠,“你啊,没大没小的。”
他敛肃神色,“‘辞言之信,可以为国乎?’,你父亲从《左传》里给你择了这两字为名,想来也有愿你比肩子路,贤勇交加,为君为国为民之意。”
“你师父信里说,你行不苟合,冰壑玉壶,倒也不必再番强调。而子路虽为贤人,然结局却太过苛烈了些,他偏心,便想着替你取字调和一番。”
徐辞言心底一震,说不上来什么情绪,就见唐焕一手伸出为他扶正发冠,“即如此,你便取字‘无咎’罢,也合了今日祝词。”
无咎,徐无咎……徐辞言心底不住默念,咎,灾也,难也,无咎,就是希望他来岁里平平安安,无灾无难。
有一种质朴,又纯粹的善意与怜意。
徐辞言眼眶发酸,对着唐焕一磕头,又转过身去,朝着千里之外山南群山的方向郑重行礼。
老师……他在心底默念,你的祝愿,弟子自此牢记于心。
“恭喜徐弟了!”字成则礼成,周翌泽站在一旁,难得地笑模样。
徐辞言大大方方地站起身来,对着他扬唇一笑,“多谢师兄。”
日头升到了正中去,林西柳交待人备好饭席,看着儿子眼下这模样,心底也是微酸,又顾忌着好日子不能流泪,连忙上前来招呼。
“有劳唐公了,”她朝着唐焕一行礼,“还请入席罢。”
“夫人不必多礼。”徐辞言上前搀扶,唐焕笑着对林西柳摆手,一行人到了厅内坐好。
林日瑞巧思,想着徐辞言是山南人士,特意去找了擅做滇菜的师傅来制作席面。
徐辞言好久没吃到家乡的味道了,不由得多夹了两筷子,方才放下碗,就见清风一脸慌忙地跑进来。
“老爷,门外来了个穿蓝袍的人,我听着他那声音,像是个老黄门!”
这时候的黄门,可不是后世东北那个,而是对太监的一种唤法。
宫里来人了?!
徐辞言心底一惊,连忙站起身来整肃衣冠,朝外头跑去。唐焕和其余几人对视几眼,叹了口气,也狐疑地抬脚往外走。
他心底疑惑,这不年不节的,没有送节礼这一说。徐辞言又还没正式入翰林,就是宫里有事,也找不到他头上啊?
而徐辞言此时也心绪繁杂,等他跑到外头,就见一个宽领蓝袍的老者坐在厅里,慢条斯理地喝茶,见着他过来,还未开口就是三分笑模样。
“都是君子尚玉,以洒家看啊,还得是玉尚公子!看小徐状元这玉冠一戴,可真真是个好模样啊!
洒家往日里听人唱那些什么玉面少年郎,还以为是哄人的呢,见了您才知道,竟还真有这样的事!”
徐辞言赶忙推辞,“哪里哪里,公公这般赞誉,倒是折煞晚辈了。”
那厅里坐着的,可不正是乾顺帝御前的大太监,鸿喜么。也不知道今儿刮了什么妖风,把这尊大佛挂到他家来了。
“鸿喜公公怎么来了?”唐焕也正好入了花厅,见这场面神色不由得一顿。
“原是唐大人来给这徐状元加冠啊,当真是满门清贵。”
鸿喜笑眯眯地朝唐焕一行礼,从怀里掏出个紫檀的匣子来,朗声开口,“陛下口谕,赐徐状元和田羊脂白玉佩一块!”
徐辞言赶忙往地下一跪,“臣徐辞言谢陛下隆恩!”
鸿喜公公赶忙上来拉他,有心提点,“羊脂白玉金贵,洒家前头看了,徐状元这块玉质细腻,更是了不得。”
“有劳公公辛苦。”顺着他的动作,徐辞言悄无声息地往鸿喜袖里塞了个荷包,那鸿喜面色不变,指尖悄悄一撮,银票。
像他这样的御前红人,说真的,压根不缺底下的人孝敬。但银子也分个高低贵贱,这徐六元给的银子,用那民间的话说,都是沾着文气的,对子孙后代好!
鸿喜没有亲身骨肉,但他有个随侍东宫的干儿子,陛下隆恩,这年头里内侍也是可以识字的。
他心底一转,打定主意把这荷包交给干儿子好好悟悟,最好能悟出点学问来。
“说起来有件事情我还得谢谢徐六元呢。”
鸿喜笑呵呵地开口,就像是随嘴一提,马上就岔开了话题,边说边往屋外去,“这玉难得,陛下也是珍之爱之。只前些年送出去一次,后来又收回来了。”
徐辞言顿时醒悟,一下想起当年从青山书院回来,白巍同他说过,自个手里曾经也有一块好玉的事。
时过境迁,这玉佩竟然又被乾顺帝赐给他了,还是加冠这日。徐辞言心底苦笑,他这个“师兄”,当真是令人难以捉摸,又让人一眼看透。
“陛下身边离不得人,洒家便先回去了。”
鸿喜一脚跨出门楣,抬眼对着徐家门外挂着的御赐牌匾看了两眼,“小徐状元止步罢。”
等他上了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之后,徐辞言才唤人关上府门,
快步返回花厅,打开那紫檀漆盒。
里面当真是一块巴掌大的玉佩,白如截肪,光亮油润,玉佩上刻了竹,该是名家所制,清逸俊雅。
“不错,”唐焕拿去玉佩来仔细一看,“是你师父当年手里那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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