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侄俩对视一眼,纷纷叹息,唐焕打起精神说,“既是陛下所赐,你便小心些收着罢。”
徐辞言指尖摩挲着玉佩,想着白巍当年千百遍拿起玉佩又放下的场景,情绪复杂。
江西科场案一日不平,老师便一日不会返京,如今他们都来了京城,哪怕有喉官衙的人看顾着,徐辞言也难免担忧几分。
好在石师兄来的信里,白巍身体倒是不错,得知他考中状元之后,更是喜得饭进两碗。
能吃就好,能吃是福,徐辞言心底念叨。江西一案远不是眼下的他可以查到的,所为者必是朝里的大官,他要想有所收获,必得爬到更高地位置。
第一步,入翰林为官。
四月初二一早,新进士们到翰林院报到,会试《书》一房座师,翰林院侍读程晏领着三人,边走边讲解翰林事务。
“翰林”之称,早在汉代就已经出现,直到唐代才正式将其定为官署名。
“翰林院者,侍诏之所也。唐制,乘舆所在,必有文词、经学之士,下至卜、医、技术之流,皆直于别院,以备燕见。”
启朝大抵沿袭了唐代翰林院的各项官制,特别是“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惯例,又让此时的翰林院更显得清贵几分。
而其中的“清”,是清闲的清,也是清苦清贫的清。
徐辞言进了屋子,一眼望过去,就见堆叠如山的各色典籍,一本比一本厚的史料,甚至还有不知道哪代的竹简,被人珍之又珍地供在桌上。
而书籍后头,翰林们面色如常,或许是看不见那满桌的书,自顾自地捧着茶盏啜饮。那笔搁在架上,墨汁啪嗒顺笔尖滴下。
“这,这也……”
骆熙出生南直隶繁华之地,自读书来也是听着翰林院各种玄之又玄的传说长大的。眼下见着众“翰林”们俨然是一副摆烂的模样,目瞪口呆。
周翌泽表情还好,显然是早早听父亲说过翰林院里这帮词臣们懒散懈怠,火不烧眉毛不心慌的“好”名声了。
见他们进来,这些前辈们略点了个头算是行礼,又低头喝茶去了,仔细一看,角落里那个好久没动弹的,竟是睡着了。
徐辞言心底不由得感慨,天子脚下地位显贵,工作简单事务稀少,哪怕钱少了点,也不至于饿死,简直是理想的养老岗位。
“嗨,”许是见几位新人面有震惊,程晏无奈笑笑,“修书是个苦累活,总归院里给的时间足,最后能交得出来不就行了。”
他看着骆熙一脸怀疑人生的样子,不免觉得好笑,想想也是,能考到这的人,天赋必然有,可也定是“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苦读之士。
只是求学时勤勉让人满足,工作时勤勉就只会让人感到痛苦。
“等你们待久了,也就明白了。”
程晏叹息一声,“到后头不想修书了,便抢着出去任考官或者到藩王领地宣旨这样的活,还能得两日假期新鲜新鲜。”
逛了一遍,他带着三人来到侍讲学士邱明仁办公的屋子里。翰林院的最高领导是学士高道,只是这人还兼着宗人府经历一职,重心并不放在院内。
是以,像给新员工分活这样的杂事,是由邱明仁来负责了。
进了屋,他先是上下打量了几眼徐辞言,见他面含笑意,并无心高气傲的神色,也不免满意几分。
能进翰林,在读书人的圈子里也是一顶一的,少不得被人吹捧几分。特别是徐辞言连中六元,堪称是整个学界的神话,论起来比这满院的状元还要高贵几分。
作为领导,邱明仁自然不希望手下一天天的心比天高,眼下也不免松了口气。
“新翰林入院惯来是到文史馆里修史的,你们自然不能免俗,”邱明仁指了指外头的屋子,“眼下院里正修着《代宗实录》,你们便跟着干活罢。”
所谓的代宗,就是乾顺帝他爹。
眼下是安乾十年,乾顺帝已经登基十年的,《代宗实录》还没修完,可见翰林院这活干得有多慢。
不过也不能全怪他们,徐辞言心底嘁嘁,实在是这代宗太能活了,乾顺帝儿子都生了几个又死几个了,才熬死他爹登上帝位。
他初入翰林院,干活自然干得不能太出挑,否则不就把前辈们的脸丢在底下踩了,不快不慢最好。
徐辞言心底打定主意,在彻底摸清这大启官场之前,还是该低调低调。
“且慢!”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厉呼,“本官不同意!”
徐辞言心底叹息一声,想法是好的,偏生有人不让他低调。
来人一身官服,长长的花白胡子落下,尖鼻子小眼睛,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说出来的也不是什么好话,“徐修撰年纪轻轻就中了六元,哪里能和我们这些庸人一同干活,怕是折煞了他一身珠光吧?”
邱明仁见着他,面色一变,“高大人,这?”
高道并不理他,直直地看向徐辞言,“正好,前几日有人来报《仁宗实录》久未检修了,徐修撰就去干这活罢。”
这话一出,周翌泽两人顿时就坐不住了,仁宗乃是我朝第六位皇帝,这么几朝几代下来,《仁宗实录》早就修无可修了。
让徐辞言去干这活,这不是摆明了要让他年底考核的时候吃挂落么!
“高大人,这怕是不妥吧?”
邱明仁为人仁厚随和,也止不住帮徐辞言说起话来,“徐修撰既是本科一甲进的院,按照典例,自该是去修《代宗实录》的。”
这也是给新进院的翰林们一个优待,翰林院内除了少部分任日讲官得了陛下青眼,或是朝中哪位大佬提拔能突飞猛进,其他的,向来是靠着修史慢慢熬资历。
这修《代宗实录》是眼下最要紧的任务,哪位翰林干了多少,年底都是有计数的。修这个,自然比修什么地理史之类的好得多。
这每人都享过的优待,到了徐辞言这反而削了,这都不是漠视,而是赤裸裸的针对了。
“高大人!”
周翌泽也想说话,刚开口,就被高道打断了,“怎么!本官身为翰林院学士,统领院内一切事务,难道还没有给新翰林分派任务的权利了吗!”
“今日这事我做得妥妥当当,那是徐六元告到陛下那去,本官也有理!”
说到这,高大人直勾勾地瞪着徐辞言,黑面冷声,骇人无比,只徐辞言两辈子不知道见过多少个大人物,哪里会被他这么个五品小官吓到。
他高道难道还是内阁的大佬们不成!
徐辞言心底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应下,“下官自然遵从大人的安排。”
气势汹汹地来,还以为是什么招呢,不过是坐冷板凳,简直是小儿科,真当他没有办法了?!
“呵,”高道上下看他两眼,“知道就好,本官作为你的上司,翰林院众官之首,还能害你不成!”
还以为这徐六元有多大的本事呢,不过就这,目地达成,高道也不多留,背着手缓缓离开,邱明仁站在屋里铁青着脸。
好他个翰林院学士,平日里一事不管全扔给他就算了,今日还有脸来耍这么一通威风!
“徐修撰,”邱明仁冷声开口,言语间却是安抚之意,“这高存文实在是无礼!你日前才来京城不久,想来家里还有些事情未结,今日不妨就先放个假,回去处理处理。”
他戴上官帽就要出门,“我还真不信他高道真能在这翰林院里只手遮天不成!且等老夫去找阁老们论上一论!”
徐辞言与他不过一面之缘,邱明仁就能如此相护。
哪怕知道这人本性高洁对院内翰林都有种护犊子一般的慈爱,他也不免心生感动。
“邱大人!”徐辞言快走两步,一把把邱明仁拽住,躬身行礼,“我知邱大人好意,只还请听下官一言。”
邱明仁看他两眼,青年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里并不半点戏谑之意,反倒十分认真,他冷静下来,“你想说什么?”
这高道虽为学士,但并不得皇帝喜欢,才会这么多年来靠熬资历熬了个不上不下的五品官。
要知道往前的几任翰林院学士,不说入阁拜相,也是六部尚书、九卿之流。
远的不说,就这翰林院里徐辞言认识的人里,宋汝璧年纪轻轻就任左春坊左庶子,正五品,虽与高道同品秩,但他是太子属官,侍奉东宫,前途不可限量。
而宗人府里可都是皇亲贵族,哪个是好管的?高道这个经历,能有几分含金量!
“我虽出身寒门,但幸得天子垂怜,拜杨阁老为座师。”
对着邱明仁几人狐疑的眼神,徐辞言语气诚恳地解释,“这事众人皆知,虽下官不肖,只是忝列门墙,但高大人这番行事,倒像是压根不顾及杨阁老了。”
他的话说得含糊,但邱明仁这么多年宦海沉浮下来,大小也是个人精,当下明白徐辞言的意思。
杨敬城身为阁老之一,自然威赫无限。
而徐辞言与他虽只是座师关系,比不得正式的业师。但这徐辞言六元及第,堪称奇货可居,哪怕杨阁老面上未显露出来,保不住心底还是关注几分。
高道一个五品官,又不得皇帝喜欢,难道就不怕这般行事把人逼急了闹到杨阁老那去吗?
还有这位,邱明仁又看了眼周翌泽,这探花郎与徐辞言关系要好人尽皆知。他又是周宿的儿子,万一铁了心地要帮徐辞言撑腰,那可就又得罪一位只待入阁的尚书了。
高道背后究竟是何方神圣,连这都不怕?!一想到这,邱明仁心底咋舌,原本坚定要奔向内阁的脚也软了几分。
搞不好这后头又是个阁老,他这般贸然去内阁里闹,怕是也讨不了好。
徐辞言见他想明白了,当下飞快开口,语气既感恩又诚恳,“高大人身为众翰林之首,此番安排也找不出什么问题。”
“有劳邱大人替下官操劳,”徐辞言笑笑,“仁宗皇帝仁厚,下官无缘得见,仰慕许久,能通过史书追忆,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是要忍下高道的刁难了,邱明仁心底叹气,又隐隐约约泛起些许愧疚来,“你,哎……这都什么事嘛!”
徐辞言笑笑,朝他庄重行礼,便拽着一脸不忿的周翌泽出去了,而骆熙落后他们一步,神色莫名。
等到了无人地方三人停住,骆熙笑意爽朗,“想必两位贤弟有话要说,馆里还有要事,熙就先回去了。”
说罢,他脚步飞快,从另一条小道就掩面绕走了。
“往日里我们三人御马游街,日益交好,我看骆兄也是爽快模样,只今日师弟遭难,他竟一言不发。”
周翌泽看着骆熙飞快遁走生怕被人发现和他们两人在一处模样,有些心寒。
徐辞言摇摇头,倒是没往心底去,“虽是同年,但关系亦有亲疏远近,骆兄此番也是避难,没什么好说的。早些发现,总比交心了才知好得多。”
他笑着朝周翌泽一行礼,神色认真,“倒是今日还要多谢师兄执言。”
周翌泽也叹息一声,他惯来对人情往来这些看得冷淡,只不过徐辞言身为小师弟,白师叔也不能在京,难免多关心几分。
“你我之间何必道谢。”
周翌泽挥开他行礼的手,目露担忧,“只是你还真要去修那《仁宗实录》不成,这般费时又费力的差事,你若是认了,怕年底考核不好过。”
《仁宗实录》修了多少年了,一词一句都是历代翰林们精心斟酌过的,他还能去修出什么花来?
徐辞言心底叹息,周翌泽又说,“不然我去求求我父亲?”
“师兄不可,”徐辞言一惊,下意识就要捂他嘴,看着周翌泽认真的神色,心底又不免一阵暖流划过。
“周大人主管礼部,和翰林院概不相关,贸然开口,怕是要被御史们盯上。”
徐辞言摇头,抬眼望向天空,四月一到,京城就热腾腾地入了夏,冬春里穿的大氅自然就穿不上了,清风把它收到箱笼里,徐辞言每次取衣服的时候都会看到。
他嘴角噙着一抹浅笑,越显得智珠在握意气风发
“师兄且看着罢,最多不过一月,这《仁宗实录》就落不到我手里了。”
周翌泽愣愣地看着他,直到各自回了房开始忙碌起来,才如梦初醒,遗憾不已。
方才忘记问徐师弟,可还有什么要他帮忙的了……
第52章 重生 皇宫的西北角,一片碧瓦……
皇宫的西北角, 一片碧瓦朱甍的宫殿屹立于此,与东西六宫都有些距离,正是未出宫建府或就藩皇子的住处。
六皇子萧衍日前不慎惹了暑热, 眼下正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不省人事。而殿外,侍女随着一个着萸紫裙装的女子款步走了过来。
“爷这一病,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女子正是萧衍的侍妾,曹素衣, 看了看床榻方向,她轻簇眉头叹息一声。身旁跟着的侍女放下银盆,小声地回了句话, “我听娘娘身边的人都说,娘娘有意请陛下赐婚冲喜呢。”
侍女是曹素衣从家带来的, 和她难免亲近几分,忧愁地叹息, “万一进来的正妃是个不好相处的……您可怎么办啊……”
放心吧, 曹素衣面上不露声色, 心底却微微叹气,就她那性子, 能不被自个欺负就好了。
“咳,咳咳!”
正说着, 床榻内忽然传来一阵咳嗽,曹素衣一愣,扬起笑脸来牵开帷幔,挽起袖口就替萧衍擦去额角的细汗。
“爷,可好些了?”曹素衣柔声发问。
萧衍正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浑身仿佛还残存着烈火灼身的痛感, 黑红一片的宫殿回荡在眼前,萧衍浑身一震,猛地坐起来。
“啊!”
他目眦欲裂,撞入眼前的,却是颇为眼熟的床幔和宫殿。
“爷!”曹素衣心底一跳,赶忙把他扶住,轻拍后背,“杏金,快宣太医!”
“等等,”萧衍神色恍惚地打量四周,脑海里记忆渐渐浮现,让他一下明白眼前的境遇,冷静下来,“爷不过是梦魇了,没甚大事。”
他看向床榻旁的女子,二十来岁的模样,一身萸紫双蝶锦绣百花裙,发鬓中插一素金钗,这身装扮难免会让人显得老气,可她穿起来,就格外地明艳不俗。
是锦妃曹氏,不,现在应该还只是个侍妾。
萧衍被她扶起来,曹素衣身上馥郁的香气萦绕在身侧,让他安定下来之后,不免有些心猿意马。
曹素衣一身妩媚风情实在难得,一直是他后院里得脸的。哪怕后来大封后宫成了老人,萧衍也更喜爱她几分。
只可惜,这么个佳人,在意如死后的第二日就犯了疯疾,自请去寺庙里修行去了。
意如……江意如,想到这个名字,萧衍的内心不免一阵激荡,说不出来什么感觉,又恼怒又痴迷,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被人细细地挠了一遍。
他抬眼看了眼曹素衣,若有所思。
曹氏似乎与各家女眷关系都不错?
“素衣,”想到这,他缓下神色,“爷身在宫里不方便,你去打听一下,南威侯府家里有几个小姐,都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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