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再看看,京城里可有叫……徐出岫的姑娘?”
到了喝药的时辰,外头的太监端了托盘进来,随着的还有个请平安脉的太医。
萧衍听见动静,装出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不再言语,曹素衣侧身让开,掩在袖里的指尖重重地掐了一下掌心。
“夫人?”金杏瞥着了,连忙小声提醒,略遮住曹素衣。
殿下也真是,她心底不免愤
懑两句,这么多日里夫人废寝忘食地照顾,怎么如今人醒来了,不夸赞就算了,还惦念着找别的姑娘?!
曹素衣深呼一口气,强压下心底万般波澜,待太医走后,捧着一张和往日无异的笑脸凑过去。
“我与南威侯府的几位夫人关系都算不得深,不过他家里倒是有个和爷年岁差不多的姑娘。”
曹素衣做出一副吃醋地模样,侧身捏住帕子,“说起来,妾身可听说了,娘娘有意南威侯府的姑娘呢!”
萧衍看她一嗔一怒间说不出来的韵味,心底得意又好笑,“那姑娘就算进了府,爷心里也只有你。”
婚事未定,六皇子眼下还未出宫,来得哪门子的府?曹素衣心动冷笑,扬眼一睨他,故作羞涩地一笑,“爷打趣妾身了。”
“不过叫徐出岫的姑娘,我还真听过一位,”曹素衣语气拉长,“新科状元徐公子的胞妹,似乎就叫这名字。”
“徐公子?”萧衍一愣,他记忆里,今年的状元不是南直隶来的,似乎是姓骆?
这人后来投到他门下,只是除了这状元一名,多年来也没做出什么政绩,萧衍也没在意。
“爷还不知道呢,”曹素衣掩唇一笑,“这徐公子啊,可不只是状元,听说他还连中六元,追到前朝去,也没这般人啊。”
“这徐公子叫什么名字?!哪的人?”
萧衍顾不上太多,连忙拽着人问,这徐六元的名字随便逮个京城百姓出来都知道,更别说宫里向来是消息灵通处。
“姓徐,徐辞言,前几日才行了冠礼,字什么妾身就不知道了,”曹素衣柔声解释,又到点感慨地开口,“这徐公子出身山南,有这般成就,也是难得。”
萧衍整张脸已经白得像鬼一样了,年龄、名字、籍贯……样样都对上了!
徐出岫早年有个哥哥的事他是知道的,只这人不是早死了吗,怎么会考中状元,不,六元了!
他抖着声音,“这徐辞言他娘姓什么!”
“许是林?”
曹素衣凝神想想,又笑开,“到底是男人家的事,再多的,妾身就不知道了。”
林氏!
萧衍死死闭上眼睛,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膛来,他方重生,还没来得及踌躇满志以得志满,就先发现这世好像有什么不同了!
徐出岫怎么会有个高中状元的哥哥!南北直隶、江西、浙江!这些地方不是吹嘘文风兴盛吗,怎么还考不过山南野地方的小子!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唯一的先知优势被打碎,萧衍几乎急得要跳脚,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等等!意如有这么个哥哥,对他来说是好事啊!
“对,就是这样,对!”萧衍激动得不行,他对他那个父皇可太了解了!
六元及第,这种人才放在哪朝哪代不珍贵,乾顺帝向来爱惜贤才,怎么可能不加以重用!
年底徐出岫就会被指婚给他,萧衍也要出宫建府,翻了年去,舅舅就会大胜归来,夺嫡大戏就会开始!
若徐辞言有本事,那清流文臣那边,他可就有人了!
萧衍越想越兴奋,他立马起身,边披外袍边往外跑,“小穆子!快,笔墨伺候!”
他得赶紧去记下,这满朝里面,有哪些是能拉拢的,有哪些是老匹夫!蛮愚之辈!
曹素衣急匆匆地追上,“爷,这几日里婉娘娘一直挂心着您,您看看,是不是去给娘娘请个安?”
挂心有什么用?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萧衍不耐烦地扭头瞪了眼曹素衣,“托人去说声就是了。”
“等等!”他顿住脚,神采奕奕,“不,你亲自去,问问近日里舅舅有没有写信来过,要是有,全拿过来给爷!”
说罢,他一溜烟地跑到书房里,大门紧闭,直到夜色黑尽也没有出来。
曹素衣先去见了婉贵人,得了书信以后才回到殿里。
夜深人静下人散退之后,她才猛地把手里的帕子往地上一砸,恨骂出声。
“贼老天!当真是不长眼!”
………………
另一头,徐家府里,林西柳心底还萦着一桩事。
及冠了之后,徐辞言的婚事就提上了日程。她和京城的权贵夫人们不怎么熟悉,那些人说不到她身上,便托了曲夫人来上门说媒。
“大理寺左少卿鲁家的、光禄寺少卿米家的、通政使司右参议丁家的……”
林西柳取了册子,指着上面的一个个名字,“娘也不知道这些都是些什么官,也不敢妄然答应人家,你自个看看,可有中意的?”
徐辞言探头看了一眼,心底毫无波澜,他才入翰林,和这些官员都没见过几面,别说人家家里的姑娘了。
“还有外头的姑娘,门第不重要,咱家早些年也不还在田里吗,”林西柳合上册子,面上满是柔和笑意,“只要人品好,你中意就和娘说,娘给你说媒。”
“真没有,”徐辞言叹息一声,“娘做主就是,若是一时间定不下来也不急,慢慢地就行。”
榜下捉婿,他如今考中状元入翰林为官,见陛下没有指婚的意思,京城的许多人家就坐不住住了。
林西柳在后宅被各夫人们轮着邀约,他在前朝也没少听见官吏们意有所指地话语。
门第高的,二三品大官家里也有人递消息过来。
林西柳拧着眉想了半天,实在是决定不下来,“等我再问问你曲师娘,打听打听各家姑娘都是个什么性情再看。”
徐辞言点点头,屋外,清风探头探脑地往里看,他心下明悟,起身去了书房。
月光照在窗外竹林里,夜风卷过,一阵沙沙的枝叶摩擦声响了起来。
“老爷,石知府来信了。”清风赶忙地从怀里取出封信来,递给徐辞言。
石秋托了人,把这封信快马送上京来,徐辞言拆信一看,果不其然,南威侯府派人到祁县找人去了。
他冷笑一声,“真当着浑身一抖就可以轻轻松松就可以当爹的?”
家里忽然出了这么个“状元”子孙,想来刘大刘二也会快马送消息来。徐辞言今夜接到了信,想来南威侯那边也该收到了。
“林伯!”
徐辞言一声高呼,反手飞快地把长发束起来,“派人去递牌子,就说老爷我有急事,要入宫面圣!”
“哎!”林日瑞也匆匆忙忙地赶过来了,赶忙帮着徐辞言收拾妥当。
一身官服穿戴好,鬓角碎发露在官帽外头,更显得人有几分稚气可怜。徐辞言又亲自取了乾顺帝日前赐下来的那块玉,狗铃铛一样地串绳系在脖颈间。
“老爷,这么晚了,还进得去宫里吗?”清风林竹追在后头,看着院外开始黑沉下去的天色,“您这么晚去宫里干嘛啊!”
“进得去,”抬眼望了天色,徐辞言冷笑一声,意味深长,“去唱出《告御状》!”
马车哒哒哒地疾行而去,只留下两个小书童站在原地,面面相觑。林日瑞一人敲了一下,笑着骂出声,“老爷的事,问这么多干嘛呢。”
“都回府去,和夫人她们说一声,方才老爷走得匆忙,别惹人担心了。”
南威侯府里面,江伯威脸上活像打翻了个调色盘,青蓝红绿紫,一眼望过去竟然有些骇人。
门客汪学善对着手上的信封看了又看,心底咋舌。
那徐辞言,竟然就是侯爷的外孙?!
他自江伯威年少时就入了府,知道的事情怕是比老夫人这个枕边人还要多上几分。当年林袭蕊的事,还是汪学善亲自处理的。
“事到如今,侯爷可要做个决断啊!”
汪学善在心底琢磨片刻,忍不住开口劝,“认或不认,都不是好处理的,也不知道那徐修撰知不知道自个的身世?”
他心底倒是不觉得徐辞言知道了,内里不好说,至少明面上,江伯威身负侯位,还任吏部尚书一职,
可是朝里一顶一的尊贵。
徐辞言虽有才名,可也不是个初入官场的寒门小子,指不定有多少弯路要走呢!若是他知道自个流着侯府的血,不说眼巴巴地凑上来,也该有所表示吧!
知道?他当然知道!
事到如今,江伯威也明白恩荣宴那日,长袖善舞的状元郎为何独下他一人的面子了!止不住人心底多恨江家呢!
这文曲星怎么就投生到林袭蕊女儿肚子里去了?!
一想到这,江伯威也有些气结,满府里,唯一有点出息的江端猷不是个省心的,会试之前都敢惹乱子。
“等等!”江伯威顿然想去什么,“快,让人去打听打听,那日打折大公子胳膊的,是不是徐辞言!”
这话一出,汪学善的眉毛就忍不住挑起来了,过了半响,管事急匆匆地从外头跑进来,对着江伯威不住点头,“打听到了,除了个遮着看不出脸的姑娘,就是徐无咎和那崔锦堂!”
“!”
江伯威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他亲孙子因着徐辞言误了会试,他还亲手在徐辞言的卷子上画了圈,给人送到状元之位去!
“侯爷!”见他脚一软就要倒下去,汪学善赶忙上去扶,“事都成这样了,您可得撑住啊!”
他细细给江伯威掰扯,“这徐修撰正巧有个妹妹,若是能认下来,那六皇子那边也有了交待……”
只是怕不能像原来设想的那样,强逼着人改名换姓了。
汪学善心底有些忧虑,这徐无咎是在陛下那挂了名的,若是强逼人家闹到陛下那,南威侯府当年的丑事可就遮不住了。
若是徐辞言愿意还好,只是……汪学善睨了一眼江伯威黑如炭的面色,心底知道答案。
“认,怎么不认!”
江伯威往嘴里塞了块参片,冷笑,“身上流着我江家的血,是他想不认就不认的吗!”
人老成精,特别是江伯威这种大半辈子算计来算计去的,一瞬间就理清了利弊。
认下徐家坏处有吗,江伯威算来算去,也只算到早年林袭蕊那事。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当年不敢认下,实在是江伯威正处在晋升的关键时刻,出不得一点岔子。
而眼下他吏部尚书的位子坐得还算稳当,林袭蕊不过一家生婢女,人又没了,实在算不上什么。
事情若是曝出来了,江伯威不过难过几日,被御史们骂上一骂。
更何况,他那个外甥女没少怂恿着夫家和他别苗头,京城里早有风声,忍下徐辞言,还能恶心恶心钟涟漪!
汪学善不愧是跟了他多年的左膀右臂,一时间也想明白了。认下虽然受点皮外伤但算不上伤筋动骨,并且,好处可是不少!
江伯威一直向往清流那边使劲,有了徐辞言,就好像是撬开了一道门,不说杨敬城这个座师,白巍当年的门生故吏,如今可有不少为清流一派。
并且,汪学善算盘打得啪啪响,有了徐无咎的存在,他们“狸猫换太子”的计划反倒是更好实施了。
哪怕日后事情败露陛下怪罪起来,师弟的妹妹嫁给自个的儿子,不也是一桩美事吗!
娘娘也只说在南威侯府里挑个身份合适的人,那兄妹身上流着江伯威的血,怎么算不上江家人了!
“这事侯爷可得动作快些,”汪学善马上开始出谋划策,“孝字大过天,这血缘的事抵赖不得,找几个御史一说,徐无咎不认也得认。”
“不错!”江伯威眉目凌厉,“快,派人给那几个御史传信,让他们明儿个上本,就参本侯行事不端、私德有亏!”
…………
皇宫,武英殿内灯火通明。
乾顺帝向来勤政,日头已经黑尽,京里不少官员都已经梦周公去了,他仍在亲批奏折。
徐辞言进殿的时候,恰好看见那一沓一沓厚厚的折子堆在案上,高高地打下几束影子。
代宗晚年荒于朝政,对一沓比一沓厚的折子烦得不行,甚至提拔了司礼监,让太监代他批红。
到乾顺帝登基,又把批红的权利收了回来,司礼监虽设,但形同虚设。只是这么一来,皇权是集中了,朝中的大臣们无人制衡,又开始跳了。
“臣徐辞言拜见陛下。”几步上前,徐辞言跪地行礼。
“起来罢,”不是上朝时间,乾顺帝未着衮冕,一身大襟交领的素绸龙纹直襟,狐疑地停笔往下看,“大晚上的,怎么就急匆匆过来了?”
就算是有什么大事,也轮不到徐辞言这么个翰林院修撰来和他说啊。
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徐辞言心底也有些打鼓。
隔着那么远,乾顺帝身上那种天然的气魄还是远远地压了下来,徐辞言没回他的话,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胸腔共鸣,“臣有本要奏!”
一时间,空荡荡的大殿里回荡着他的声音,伺候在乾顺帝身后的鸿喜人都傻了,看看乾顺帝,又看看跪着的徐辞言,赶忙打手势让伺候的宫人都下去。
乾顺帝满心茫然,瞅瞅他一脸坚毅神色,迟疑地开口,“奏……?”
“臣非科道官,本无监察直谏之权,但接下来的话,以下犯上!有悖人伦!!就算要被革职查办,臣也认了!”
开弓没回头箭,更何况此事徐辞言颇有把握。他不慌不忙地取下头顶的乌纱帽摆在面前,又理好衣袍,直勾勾地看着高座上的乾顺帝。
“还请陛下垂怜!”
满心茫然的乾顺帝:“……?”
天崩地裂的鸿喜:“!”
这场面实在熟悉,若是把场景换换,换到上早朝的奉天殿,旁边再摆上几个站桩一样的文武大臣们,就更熟悉了。
天杀了这徐修撰好端端地到陛下面前摆出这一副要死谏的样子干嘛?!
乾顺帝最烦的可就是这一套!
鸿喜悄然抬头,果不其然,乾顺帝的面色已经黑沉下去。
先把官帽一摘,表明自个铁骨铮铮不怕丢官掉脑袋;再整肃衣冠,示意“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一切做完了,就该指着某人鼻子骂个狗血淋头,说不准,还是冲着他来的!
作为皇帝,他还不能不听,不然就是堵塞言路,荒君无道!
“说说看,这副架势,你是要参谁!”越想越气,乾顺帝冷笑一声,“说来听听,朕替你做主。”
“臣谁也不参!”徐辞言理直气壮,势如破竹,“臣是身为苦主之后,以己身做登鸣鼓,来替我那惨死的外祖母告御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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