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子惟心虚极了,赶忙偏开脸,将窗子放下,遮蔽了自己浑身脂粉气的异常状态,局促的人影映在桃花纸上,闪烁其词地支吾着说:“我、我……我想看看你们母女俩睡没睡,没得没头没脑撞进来,吵醒了人。”
云湄相信了他这个说辞,“噢。”
实际上,云湄比他要更加心虚。
被人又亲又搂,就差没滚到榻上去做最后一步了。
所以她怎么会反过来跟乔子惟计较这些呢?
其实当真如云大人所言,云湄对他实在……这么说吧,倘若乔子惟当真是狎了妓回来的,她这厢,醋坛子依旧纹丝不动。
加上自己又有所亏欠,所以云湄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只想赶紧揭过这一茬,当下只神色如常地说:“绥绥睡在咱们房里,你别进主卧就是了。回来了就先去洗漱吧,我叫婆子去备水。”
乔子惟这才想起她的风寒病,慰问了一句:“身上好些了?昨日还下不来床的。”
云湄噎了一下,咬咬唇,尽量简短地结束了这场要命的对话:“好了。”
乔子惟与她的心思不约而同,在窗外结结巴巴地回道:“喔,那表妹、表妹早些歇息,我去书房睡!”
“嗯。”云湄含混地答应了一声。
得了她的首肯,窗纸上映着的影子陡然松开了绷紧的脊背,很快便落荒而逃了。
一切归于寂静。
云湄回身在床畔坐下来,探手给绥绥掖了掖被角,复又抬头望月。
心里安定不下来,仍转过千般思绪。
一下子觉得适才的对话挺惹人生笑,表哥被人摸个手、亲下脸都认为很对不起她。
一下子又弥漫开沉重的心虚来,脑子里闪回那个荒唐的云大人,想到他那双世无其二的眼睛,继而联想到他的吻,他熟稔滑入指缝的十指交扣,还有他不能食辣,酒量不行,言语之间总说她亏欠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资格恨他的人。
云湄黛眉扣拢,深以为麻烦大了。
这几日,她自始至终都不敢深想,但事实就直白地摆在那里,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任她再如何心存侥幸,都迟早要袒露出来,逼迫她去正视、面对。
这两天,云湄着实被折腾累了。
她不再去想,脱力地栽在被褥里。
绥绥梦呓着,扭动小身子,蹭过来拿胳膊拥住了云湄的脑袋,学着云湄先前的样子,哼曲儿哄她睡觉。
绥绥依葫芦画瓢,曲调自然是如出一辙的难听。
云湄听着听着,噗嗤笑了,身上轻松不少,压抑的疲累在这一刻潮水似的涨上来,人很快便沉入了黑甜乡里。
再转过几日,便要迎春了。
云湄在梦里期盼,希望那人别来搅扰她陪孩子过年。
看起来,云湄这个微小的愿望,暂且是实现了。
翌日醒转,乔宅四下里张灯结彩,正厅和各房贴起了年画,还有小丫鬟在院子里烤板栗、放冲天炮玩儿。云湄身为乔家大奶奶,着实有得忙,白天一起身,先是草草用完膳食,立时便往外头的锻造铺子跑了一趟,看看分发给小辈、下人们的彩饼压好了没,尔后又走了一回洞庭最大的衣饰店,打量小姐们的新年衣装究竟裁到了哪一步,回来紧接着嘱咐下人们往各处铺子置办年货,最终对了对预备拜年时往各家交际酬酢的单子和账目,这才给张夫人送去归整。
云湄跑了半日,整个人累脱在圈椅里,由着绥绥殷勤捶腿。
先前在今阳当假媳妇,除却心灵上的压力以外,其实没受过什么皮肉哭。家下的事务甭管大小,就算是妇人的分内事,许问涯也不会让她太过操劳,譬如说年节期间的杂碎事宜,许问涯会直接把办妥的成果递给她,她掠人之美,拿过来装装样子就是了。
是以眼下这些事,云湄太久没操办过,一时很有些生疏,调用的还是从前在江陵宋府为何老太太操持年节事宜的经验,办完之后,一时间身心俱疲,倚在椅子里头起不来。
绥绥捶着捶着,便开始图穷匕见,晃她的膝盖,糯声说:“灯会,阿娘带我玩!”
自打上回香料庄子一事后,云湄老怕有人来拐她的孩子,便再也没带绥绥出过门,还叮嘱乔子惟无事也不许随意带绥绥出宅子。乔老爷和张夫人更不会好心到来带她的孩子出门玩儿,悦儿彩环这些妾室们虽则有心,但她们出行,得一层层往上请求,很是麻烦,等闲不去动那个心思,所以,绥绥已经很久没出去透过气了。
绥绥说着,又捧过来一朵缯绢而成的小幡,求云湄替她簪戴在乌亮亮的发髻里,小脸笑得一团乖气,声似银铃:“绥绥要漂亮地去看灯。”
一提到出门,说话都流畅了不少。
云湄接过她手里头的小幡,左右翻看。
这东西叫做小春旗,不知哪个姨娘给绥绥拿来玩的,乃是洞庭的习俗,临了年关簪上一朵,以示欢喜迎春。
云湄一壁替绥绥簪戴,一壁扯谎:“你听谁说的?外头没有灯会。”
绥绥指着门槛外正跟悦儿、彩环嬉闹的丫鬟们。
丫鬟们不晓得小姐被禁足的内情,既然被点到,便三三两两簇拥着过来,有那胆大的弯下腰,给绥绥扔了一颗烤好的板栗,调笑着拱火:“北城那头就有,依着习俗,今晚休假,连咱们都能去,只有绥绥去不了!”
云湄烦她们碍事,接过板栗,砸了回去。
丫鬟们咧嘴悄笑,一时作鸟雀散,但没几个感到后怕的。
――大奶奶
虽然总是没什么好性儿、脸上不常挂着大宅妇人惯有贤静温和气,但对待底下人其实很是宽宥,不然她们也不大敢这样闹将。
绥绥眼巴巴看着云湄,一双点漆黑眸亮闪闪的。
云湄视而不见,簪好了绢花,推推她的肩膀,顾左右而言他地说:“该去午睡了。”
赵傅母应声过来牵人。
绥绥一步三回头,见云湄脸上没得动容,一时很是失望地走了。
悦儿和彩环见机进来侍奉云湄,劝说道:“今日城北那头据说有三层高的灯彩呢,十来天之前就开始搭建了,门上负责采买的小厮每天回来,都会朝咱们描绘一下进度,说得底下人个个心动,那些丫鬟们越好了今夜趁着休假去瞧,绥绥常和她们玩儿,许是被勾得跃跃欲试了。”
彩环心思细些,约莫猜得出来云湄是害怕拐子,便道:“今晚虽则人多,但巡兵定然也会增呀。”
云湄倒是想起这一茬来,年关上头抽检,岳州调了老多巡城兵在主城洞庭的街头巷尾做样子,前几日乔子惟公干被拦下来搜车,险些耽误点卯的时辰,回来还冲她很是抱怨了一通。
云湄纠结着思来想去。
其实她最主要是害怕那个云大人,大庭广众之下掳人,是他能干得出来的事儿。
但云湄转念又想起自己昨日的遭遇――倘或他当真想绑谁,纵使那人老老实实地睡在自己房里,也压根躲不过啊。
算了,别为了这点子隐忧,拘了孩子。
如若真有什么,她带着孩子往巡将那头跑就是了……这地方总不能文臣武将都沆瀣一气,俱都要听他一个人的调摆吧?
绥绥听到出行的消息,一蹦三尺高,午觉也睡不下去,跑过来抱住云湄的脖子,胡乱吧唧了好几口。
及到日头要落幕,云湄抱着绥绥上了赶往城北灯市的马车。
事实证明,云湄白日里的设想,还是太过天真,有些人的只手遮天,运转起来,根本不跟你讲半分道理。
任她如何只贴着巡逻路线的直道行走,也无论是怎样的将绥绥片刻不离地紧密看护,在某个瞬间,头顶笼罩的华彩一晃、手上麻筋一跳,待得再回过神,怀里揣着的孩子,便这么轻而易举地不见了踪影。
家丁们原本在松懈地赏看着各色花灯,乍然听见大奶奶使唤他们寻人,都如梦初醒,纷纷揉起眼睛,定睛细瞧――上一霎还在这儿的小姐,果真离奇失踪了。
不知怎地,云湄料想到是谁干的,心里头便不怎么慌张,只是很有些生气。朝她云湄自己怎样发难都好,捏住孩子,就仿佛捏住了她的七寸,一会儿还不知道要怎么颐指气使地同她谈条件呢。
同一时间,不远处卖春饼的小摊后,阴影里,云兆玉蹲下身来,指着那些精巧的零嘴道:“你想吃吗?”
绥绥记得这副瞳孔,毕竟不久之前,才在某处屏风后头见到过。
可是……他的脸怎么变了啊?
之前要好看很多的。
绥绥很好奇,伸出指头,戳了戳云兆玉的脸颊,费力表达道:“你长变了呀?”
云兆玉牵过她的手,盖在脸侧,学着她的语气,温柔笑道:“先前是第一次见宝贝,当然要用真容呀。”
“哦。”小孩子的注意十分跳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而是摇着头,回答他先前的问话,“我不吃。”
云兆玉观察她的表情,毫不嫌弃地拈起袖口替她擦了擦嘴角,点破道:“看起来不像是不想啊?分明涎水都流出来了。”
绥绥只好坦白道:“没有钱。”
她这一副不冷不热的防备样子,俨然一个翻版的云湄,在她身上缺失的幼年时代,仿佛能从绥绥身上尽数找回来。
倒是跟她母亲一个德性,小事小情佯装眼泪,真被拐来,反而不哭不闹,冷静极了。
云兆玉看着看着,语气莫名又软了几分,轻轻地问:“我给你的那些金饼呢?”
绥绥说:“藏起来了。”
绥绥晓得云湄不乐得看见那些,最先在香料庄子得到的那一块,被云湄掷去了马车的角落里,还是绥绥悄悄从车厢的地缝上抠出来的。
殷鉴不远,后来所得,绥绥自然不敢再摆到台面上让云湄瞧见,不然俱都是被扔掉的份儿。
“好可怜,有钱没处花。”云兆玉忍不住捏了一下绥绥白嫩的脸蛋,随着他的动作,一只灿灿夺目的金饼变戏法似的从袖口里贴着腕子滑出来,啪嗒一声,稳稳当当落进了绥绥的手心,他双目温柔似水,笑着问,“知道怎么跟人买东西吗?”
绥绥摇头,发髻上的小幡绢花和彩色珠钗跟着颤动,抖落一串闪亮的宝光,在那张稚嫩的脸蛋上来回晃漾着,颊畔细细密密的绒毛被照得纤毫毕见,茸茸的脸仿若春桃般白里透红,看起来着实可爱极了。
这孩子实在见钱眼开,沉甸甸的金饼一经落进掌心,绷紧的小脸上顿时冰雪消融,唇角转瞬抿出了两只极其精巧的小梨涡,连凹陷的弧度都像极了云湄。只可惜眼睛黑黝黝的,与云湄极为不同,不然真能由此瞧见云湄小时候究竟是什么模样。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就在跟前,一时间所有爱恨统统抛之脑后,云兆玉一颗心快要化成了水,循循善诱地道:“喊一声阿爹,我就教你怎么逛街、怎么找乐子,如何?”
“……”绥绥皱着小脸仔细斟酌,半晌,张了张嘴。
“云意绥!”
与此同时,巷口陡然传来了云湄冷冰冰的声音。
绥绥当场一个激灵。
“过来。”云湄看也不看蹲在绥绥身侧的那个男人,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不争气的女儿。
绥绥一见云湄,浑身上下连同汗毛都老实了不少,噔噔噔跑去云湄身后,尔后抓着云湄的衣角,朝外探出小半张脸,长睫眨巴,冲正站起身的云兆玉递过去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可是云湄压根没给人多搭话的机会,踅身弯腰,一气儿抱起绥绥,便即刻迈开了步子。走着走着,她越想越认为得来全不费工夫,着实蹊跷,是以,一时间很是后怕地加快了步伐,瞬间走开了二里地。
及到马车之畔,云湄回身瞄了一眼,那人真的没有跟上来。
她心下稍定,但今夜这灯,是无论如何也赏不下去了,不由分说便带着绥绥回了家。
一路上的耳提面命,自不必多说。绥绥理亏,毕竟被人拐了,还一声不吭猫起来躲避娘亲,委实无处狡辩,一时只能老老实实地低着小脑袋挨训,摆出一副安分乖巧却无懈可击的样子。
――这般从善如流地认错,云湄自然拿她毫无办法。
好在并没有发生什么,那人也未借题发挥。
云湄虽然心中生怪,但到底是松了一口气。
归家第一件事,她顺着给女儿沐浴的功夫,拉着绥绥上下左右、里里外外地检视了一遭,也是头发丝儿也没掉一根,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脱衣裳的时候,有什么烁亮的东西冷不防啪嗒掉下
来,在余光里划过一串儿耀眼的光华,又咕噜噜在地板上滚了好几圈。
云湄疑惑地垂下头,弯腰捡起来一打量,人差点定住了。
又是那种錾了肥美瑞兔的金饼。
脑子转起来,甫一联想,云湄便觉一阵天旋地转。她扶住衣桁,勉强稳稳身形,颤声开口命令绥绥:“把……把你先前私藏的那一块儿,也交出来给我。”
绥绥哑口无言,原来她在马车里的那一通摸索,还是被阿娘洞彻了。
不过阿娘点多少,她就只交多少,余下的只当啥也没发生。
所以绥绥一来一回,只将最先在香料庄子收到的那一块儿,给呈递了上来。
云湄把两块金饼放在掌心里来回对比,沉默无言。
果真……果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横面处的作坊印记,都是同一个――出自今阳的宝进轧造厂。
一股不寒而栗的细电,从尾椎处攀了上来,直冲脑顶。
原来那人早便盯上她了。
或者说,这一切的一切,从始至终,由头至尾,都是冲着她云湄一个人来的。
这样的密网一般的布局,牵出了云湄后怕至极的惊惧。
她头晕目眩,吩咐丫鬟们伺候绥绥沐浴,自己跌撞着走出室,跨过门槛,跑到廊庑下,深深吸入一口寒气。
冬月高悬,细雪不绝。
最近年味足,每日有每日的习俗,府中上下各人都睡得很晚。
这不,馥儿和悦儿正在不远处的吊炉旁一面炊茶吃点心,一面给绥绥做春花形状的护耳,于手中针线来往穿梭的空当,互相咬着耳朵,说些零碎的闲话。
馥儿最近的烦恼,无外乎一直留在家下当米虫,闲侃间,便同悦儿说起了前些日子在美馐楼错失的契机。
谈起那位气度非凡的云大人,馥儿言语之间难掩倾慕和遗憾,临了,又话头一转:“可人家对先头那个妻子一往情深,嘴里说着什么‘负心薄幸、扔下他跑得没影儿’,话里头其实颇为念念不舍的,看来是容不得旁人,我也就没去白费那个功夫了。”
云湄乍然听见,呼吸间进气慢了些,一个不注意,冷不丁惊天动地地呛咳起来。
他、他真的是――
昨夜还在逃避、搁置的问题,今晚就自行撕裂了几道口子,强行让她直面内里的真相。
云湄出气进气俱都不畅快起来,背靠廊柱下滑,缓缓蹲坐在地,双手交叠回抱着自己的臂膀,想起连日来那人与以往脾性截然不同的荒唐劲、与种种挟着浓烈恨意的所作所为,云湄煞白的脸上益发愁云惨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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