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出去,但在这座宅子里头浏览一圈,还是无人阻拦的。云湄便如此寻到了一处小花苑,还是那人一贯的风格,深冬时节也被意恋闷孑馄敕牛尽态极妍。
云湄欣赏片刻,吩咐人拿篮子来,自行收敛裙裾,游走其中,间或垂手采撷起来。
冬锋大粗汉子一个,并不识货,但约莫也晓得这些东西很是贵价,没料想云湄胆敢如此搞破坏。
他拦了一下,但转念一想,只要她没死就行,其他的随她去吧,倘若闷坏了,真要寻死怎么办?到时候可就惟底下人是问了,首当其冲的不外乎是他。
“乔夫人午间去花苑采花,又到灶上炼了些花蜜出来,装在瓶子里,说是带给女儿的。”
“下午跟院门上的两个女使翻花绳,打听您的出入时辰,女使不敢说,她就收手了。”
“晚膳用得很好,用完又去书房翻书瞧,把您的藏书……翻得很乱,还看了您搁在案头上的文移、盘过的账目,看起来对本地的贪墨案饶有兴致。”
待得云兆玉晚间回来,冬锋如是总结着,末了,话音顿了顿,怕主子因那些被糟蹋的珍稀花草而挂火,慌忙解释道:“属下是怕乔夫人憋闷,只要不寻死觅活,旁的地方予她宽松些,总是好的。”
云兆玉轻嗤一声,“你大可放心,她这人惜命得很,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寻死觅活的。”
言罢心想,这女人还惯是个会安排自己的,这困囿一方的日子,居然还能生生被她给过得舒坦惬意起来。
她也不是什么百依百顺的主儿,纵使关在家里,也能翻出风浪来:又是糟蹋名卉,又是打听行踪,又是翻阅公案,桩桩件件都在踩一个高官的雷池。她是刻意在展现她的不安分,毕竟没有哪位上官愿意在枕边放一个不安分的美人,再是感兴趣,也迟早会厌弃。
可是他与她之间,注定是要胶葛到底的,他怎会因这些末节,而放手呢?
――不光不会轻易放手,反而已经走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她或许,还没能意识到这一点吧。
……
云湄确实认为事态远没到那个地步。
她满以为今日这一遭试探,会引来他冲她发上一通雷霆,继而罚惩一二,再而导向最好的结果――让她麻溜滚回乔家。
可事实并不如她所想的发展,云兆玉回来时,依样召她去侍奉笔墨,面上不见半丝怒色,反而笑问道:“待在这里闷着你了?”
云湄觉得他这样的笑容,很是不妙。
果然,他一副好言好语的腔调,实则又是有意带她出去寻刺激,“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上一回透气,险些透去云湄半条命,她自然不答应,当即摇头道:“我在这里很好。”
云兆玉压根不听她的。
或者说他此番不是询问,而只是通知。
果然,这日之后,他强行带她出入成双。
无论是例行公事,还是宴饮密探。
就算云湄罩着面具,也总感到无地自容。
有时候,那些关系亲近些同僚会问他,这女人是谁。
他笑得由衷,揽过云湄的腰,示意她自己说。
云湄又怎么说得出来?
说他们是奸夫人妻的关系吗?
云湄甚至连声音都不敢发,万一被人察觉这副嗓子属于乔夫人,那可就糟透了。
是以每次只能左支右绌地搪塞,像个手舞足蹈的哑巴。好不容易支应过去,袖下的手气急败坏地掐他,他反而握过来,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与她十指交扣。
云湄明白了,他就是想要这种效果。
明摆着就是要刻意折腾她。
她一难堪,他便高兴。
云湄每常喘不过气来的时候,都只能告诉自己,只要命还在,就还有柴烧。
她总有一天,能够摆脱这个疯子的。
这人总不能永远都不会腻味吧?羞辱的伎俩,玩个两三次也就无趣了。
人这一生总要有自己的正缘不是?厮混不是长久之计,再刺激,也迟早会觉乏味。
这不,没多久,云湄期盼中的契机,终于到来了。
这晚,一应与贪墨案相干的官吏,齐齐于美馐楼宴饮,商榷收尾事宜。
云湄席间凝神,听他们说起,她那个便宜爹带着某样关键证据出逃了。
不过,他们既然敢大摇大摆在台面上商量这些,不怕被人听了墙角去,那么说明胜局已定了。
云湄心中并没什么畅快的情绪,在她看来,只要仇人最终不是经她亲身手刃的,那种宿敌将死的快活,落在心里,就没有什么实感。
不过今夜,倒是发生了另一桩令她隐含期待的事情。
云湄发觉,台上那位名伶一双眼睛转盼流光,总是偏过脸来,将目光投向坐在她旁头的主位――云大人的身上。
席间有人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这位杨姓名伶,说她琴艺精纯、娴于书画、姝色异质,云云,还透露了一手杨名伶如何如何卖艺不卖身,心似浮云,只为真爱停留。
云兆玉听着,偶尔颔首,再往台上瞟过去一眼。
杨名伶顿时含羞带怯,指头流泻出的琴音愈加婉转,更诉绮思。
总之,云湄观察了半晌,认为他们两个人呈现出了一种可称之为“眉来眼去”的状态。
她这厢正愁怎么下手,就有人撞上来了。
――一位严姓高官上前敬酒。不是敬给云兆玉的,反而杯盏一转,冲着云湄来了。
云湄见状,一时颇有些意外。
毕竟她的存在,着实不明不白,真要说起来,跟席间那些侍奉酒水的婢女没什么两样。一般而言,没有人会单独上来搭话套近乎、真心给她敬酒。
云湄犹疑着,不知道该接,还是不该接。
不接吧,席间的气氛一直和乐融融,没有谁驳谁的面子,她这厢突兀闹出个不愉快来,委实扫兴。云湄虽然有面具遮脸,但也不想闹出什么动静,受到多余的关注,只想当个鹌鹑。
接了吧,又怕对方跟上一回那位大腹便便的官老爷一样图谋不轨。
正纠结,侧边便横过来一只修长的手。云兆玉替她揽下,截走酒杯,递至自己唇畔。
酒香扑鼻,他鼻尖微动,动作很是微妙地顿了顿,但也就是一刹那的功夫,便干脆利落地仰头饮下。
严大人达到目的,踅身时,给台上的杨名伶使了个眼色,继而笑吟吟地回座了。
云兆玉摆弄着空荡荡的酒杯,调转视线,瞥了一眼云湄。
他想,怎么旁人就笃定他一定会给这个女人挡酒呢?
他实在也没像从前那般,左右伺候她用膳,时不时还惦记着她唇角有没有沾上什么菜沫、糖霜,再做牛做马地及时给她擦拭掉。
没有,全都忍住了。
所以,这些人精,究竟是从哪里看出来他在乎她的?
真是妄自揣测。
但事实就是,真要有什么,他还是不假思索地给她挡了。
所以现在,他只能坐在原地生自己的闷气。
云湄没有察觉出身畔这人千回百转的心思,她只是发现,他突然就不说话了。
方才还与人侃侃而谈的,酬酢起来如鱼得水。
眼下忽而不发一词。
云湄心下生怪,多睃了他两眼,第三下看过去的时候,发觉他颈侧烧出了一片薄红,渐次攀爬上脸。
原来是醉到了。她随口问:“那酒很烈?”
他如实说:“那酒里掺了东西。”
云湄顿时讶然,坐直了身子,细声问:“……那、那你怎么办?”
“先扶我下去。”他道。
云湄赶忙照办。
另一头的严大人发现动向,冲台上那位美貌名伶努了下嘴。
名伶立时抱着琵琶躬身致意,却行退场。
暗处的冬锋早便看出了根结,左不过就是一出粗制滥造的美人计罢了。这严大人早被查出是个双面细作,席上听见刻意透露出来的进展,获悉了连最后携带关键证据出逃的同伙都即将落网,便狗急跳墙了。
冬锋只是闹不明白主子干嘛要顺着套往下跳,适才接过酒时,云兆玉那一下停顿,分明是当场闻出不对味来了。
那厢云湄将云兆玉扶进了一处雅间,观他呼吸紊乱,仓促间朝他连灌半壶冷茶,结果自然无济于事。
云湄不知如何是好,正立在一侧手忙脚乱时,床畔的人倏然抬起脸,一双幽邃的眸子紧紧锁住了她。
云湄被他看得心中一悸,下意识倒退两步。
――她怎么可能把自己搭进去?
“乔夫人果真是个冷心冷情的,知恩图报这样的道理,还需要我来教你吗?”他的眼睛里倒映着她的身影,牢牢框住,仿若深不见底的彀。
云湄退到门板旁,脊背紧贴门扉,支吾道:“我……我可以自己喝的。”说着,心一硬,话语更加扎人,“谁让你替我挡了?我、我可没有求过你。”
云兆玉正强自忍耐着在四肢百骸乱窜的药效,又险些被她这句话给戳得破功。
她说得很对,都是他自找的。
云湄在他缄默的空当,充分展现了一番何为冷心冷情――她手上一推,门枢吱呀,不待人反应,扭身便跑出了门,再一气呵成地哐当关上。
身后有依稀的足音传来,但显然磕磕碰碰,该是药效烧到了实处。只要她发足跑开,等闲应该是追不上她的。
云湄聆听着逼近的脚步,走也不是,不走又不是,心下惴惴不安,一时踟蹰极了。
也是没成想,刚打起瞌睡,便有人即刻送了枕头来。
――她甫一出门,便迎面撞上了杨名伶。
对方换了一身极为轻薄的软绸衣衫,一条纤细绦带束出的绰约柳腰若隐若现,一打上照面,便轻盈地朝云湄福了个身,软言慰问道:“妾有些担心,便冒失追上来了,还望恕罪……”说着,往门缝张望了一眼,忧心忡忡地问,“云大人还好吗?”
云湄也不是傻子,连环套都下到跟前来了,再窥不出端倪,那真是白活了这十几年。
是以,云湄不敢轻易放这名伶进去。
但不换旁人来,她就要赔上自己了。
……可她是人妇啊。
云湄一时间进退失据,很有些委决不下。
“进来!”里头乍然传出一声。
有眉来眼去在先,那杨姓名伶有这份深以为里头那位是在传唤她的自信,掩掩唇羞涩一笑,从善如流地进去了,临行前还感激地冲云湄这位正牌女伴道了身谢,感念她的宽仁相让。
云湄欲言又止,在门外纠结着站了片刻,最终还是狠心走开了。
――倘若那名伶当真对他图谋不轨,还有无处不在的冬锋呢,还轮不着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忧心他的性命。
如此一想,云湄益发放下心来。
也不知那酒是什么货色,她方才只是在雅间里与他共处一室不过半柱香,灌水时同他气息交织地闻见了少许酒气,当下竟也开始浑身不自在起来。
今日贵客包场,这一条廊道,俱都是供人休憩的。云湄随意推开一间,掩门坐下,闭目凝定半晌,仍无法忽视游走的火苗。
她跌跌撞撞站起身,扶着墙壁绕到屋内的绣屏后,拧开导水的竹闸,放了满缸子的凉水,继而毫不犹豫地抱着臂膀浸泡进去,从足尖到肩头,冷冽的清水一寸寸漫上来,最终干脆把头脸也闷进水里,这才好受不少。
可惜不待她彻底放松,外间陡然传来了莫大的踹门声,伴随而来的嗓音,除却难以掩盖的喑哑,还含有一种切齿痛恨的滋味:“――云、湄!”
第97章 冠妻姓(十七) 抵死纠葛。
云湄将将从水中探出半个身子, 乍然听见大力踹门声,满以为来了什么贼人,整个人便是一激灵, 慌手忙脚倾过身子, 抄起不远处小几上的烛G, 浑身绷紧,作出御敌的姿态。
但她复又细想, 这道连名带姓的怒喝之声,好像……来自云大人?云湄稍稍松了口气, 少顷,身子却愈加僵直了。
这人的到来, 着实与贼人倒也没什么两样。
抑或再直言些, 云湄倒还希望是贼人呢。
惊惶的空当, 云湄不由瞄了一眼不远处的刻漏,心中飞速盘算着:那杨名伶进去,分明还不过半柱香的辰光吧……难不成,他这便完事了?
不待云湄细想,一道步伐不稳的足音, OO@@地来到了屏风后, 旋即, 毫无停顿地,一双黑幽幽的瞳眸渐次显现出来, 其深邃程度,便连葳蕤的火光也无法浸染半分,眼中情绪始终深如渊海,教人难以分辨。
云湄呼吸一窒。
对方很快逼近了浴池。
少顷,耳畔响起水声哗啦, 他抬起腿,迈入其中,一步一步地朝她贴近。
云湄被他那双仿若点漆的眼睛盯得发毛,心下万分惴惴,闹不明白他这滔天的怒火究竟打哪儿来。她的指节益发攥紧了手中的烛G,调转分寸,瞄准了他,嘴里却在讨好地慰问道:“大、大人,你……你身上好受些了吗?你不会这么快就――”
咕咚一声,手中充作凶器的烛G被他轻而易举地无情挑走了,不待反应,便摔落在浴池之中,火光顷刻间湮灭了个干净,惟余灰黑余烬于冰水之中载沉载浮。
云湄惊怕不已,双手立时改为抱臂,环脯卫护。方才为了消灭体内的火气,她整个人都沉入了冷冽的凉水之中,身上的衣裳全数被濡了个透,现而今湿淋淋地贴在四肢躯干,不消看,都晓得定然是十分不雅的,也很容易勾起人的绮念。
思及此,云湄打算再次沉入水中,只待涟漪一起,水影绰约,应当再瞧不出什么。可是她还未曾实施,后脖便即刻被掌住了,身子连带着一晃,强行被掐去他的跟前。
这一霎那,二人呼吸相闻。
云湄忐忑极了,越发屏气凝神,错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将目光偏向别处。须臾,复又垂下眼帘,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他的状况来――衣襟散乱,腰封早便不知去了何处,胸膛起伏着,浅浅的水红在肌肤上一路蔓延开来,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将将才欢好过一场,这才尤带了余韵的痕迹。
云湄定了定神,十分希望是后者。应当是她多心了,他看起来似乎已然纾解过了,当下并不是来找她解药的,只是有些生气,算账来了而已。
云兆玉良久未置一词,只是打量着云湄震颤的长睫,好半晌,他才启唇,慢腔慢调地重复了一句:“‘这么快’?”
语调间,又是那种熟悉的、咬牙切齿的意味,裹挟着令人心惊的怒火。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云湄压根不敢抬眼看他,只恭恭敬敬垂着脑袋,口中连忙扯谎解释着,“我、我只是在关心大人。那药性烈,便连浅浅闻见,也颇感心悸体热,大人却是结结实实地喝下了一整杯,倘或不得疏散,定然会很难捱的。不过……眼下看到大人情状如许,舒张寻常,我便能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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