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徽宁重新望向窗外,抿唇不语。
不知道楼徽和,此刻又在做什么呢?
彼时楼徽和还正襟危坐于朝堂之上,忽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那是一个通报军情的士兵。
“报――――”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楼徽和将将抬起手,还不曾开口,便听得荣昌太后的声音从身侧下方的帘幕后传来:
“快快平身吧。边关有何消息?尽数说来听听。”
楼徽和不动声色地将滞在半空中的手缓缓放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龙椅两侧的扶手。
那士兵显然十分悲怆,一把鼻涕一把泪道:
“军中传来消息,北邙蛮族卑鄙无耻,突袭边境,我军连连后撤,被迫于死谷天坑与之一战。因着霍少将军的误判和轻敌,我军大败。定北侯为掩护我军将士撤退,不惜以身诱敌,于死谷天坑之中……殉国了!”
朝中王侯大臣皆是大恸,纷纷不可置信地议论:
“这,定北侯殉国了,怎么可能呢……”
“我南胥常胜将军,竟就这般陨落于死谷天坑!可悲!可叹!”
“定北侯一死,若是北邙蛮人趁胜追击,该如何是好啊!”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无一不摇头叹息。
楼徽和紧抿着下唇,望着大殿门口的那名前来报信的士兵,缓缓开口,嘴唇不自知地微微颤抖。
“霍铮……霍少将军下落如何?”
“霍少将军身负重伤,与北邙主将纠缠拖延后坠落山崖,至今……下落不明!”
楼徽和嘴唇颤了颤,良久,才扶着太阳穴艰难开口:
“找。派人前去死谷天坑,去霍铮坠崖的地方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54章 少时初尝生离死别① “青山处处埋忠骨……
“自古以来, 为将者,受命忘家,临敌忘身;
为臣者,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为君者,当以民为贵, 社稷次之,君为轻……”
耳边再次响起章太傅熟悉的说书声, 记忆中景和帝捂着嘴悄悄打着哈欠,昌宁公主提笔细致地写下她新题的诗词。
霍铮只觉四肢麻木,身体轻飘飘的好似漂浮在云层间。
章太傅……章太傅?
章太傅身在元京城中, 自己远赴边疆一年有余,怎么会听见他的声音?
许是……快要丧命了罢, 他居然也开始走马灯了吗……
似乎有一道光亮透过沉重的眼皮,霍铮吃力掀开眼帘, 眼睛睁开一条缝。
他发觉自己无力地踞坐在一株枯木旁, 耳边萦绕着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眼前的事物愈发模糊……剧烈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 携带着坠崖前的记忆一涌而上犹如裂尸般的痛感侵袭着他的大脑。
求生的本能使得他想要自救,可是生命力随着血液流逝, 大脑因为失血过多而一片空白。
意识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咦,居然还有个活人。”
霍铮闻言一惊, 吃力地抬眸,眼前是一片血色 ,血色中映出朦胧的夕阳。
而就在这片血色中,一袭青衣映入眼帘,犹如无间地狱的一抹生机。
额上的鲜血流入眼眶,一阵刺痛。他望着愈加模糊的身影, 突然心中一阵悲怆,一股难以言表的痛意猛击心口……
霍铮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时,似乎坠入了一个无尽深渊,身侧是没有边际的黑暗,霍铮伸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突然一缕光亮照在他脸上,他抬手遮眼,透过指缝望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青衣女子!
“害!你终于醒了。”
霍铮动作一顿,目光呆滞地望着自己伸出去停在半空中的手。
他很快便意识到自己躺在一个床榻上,而就在床边站着一位身形纤瘦的青衣女子,和梦中自己看见的那个女子的身形几乎一模一样!
难道……这不是梦?
他还活着?
“你……我这是……”他试探着开口,喉咙一阵撕裂的痛,声音沙哑无比。
青衣女子见状连忙走到榻边,将一碗黝黑浓稠的汤药搁在床头的柜子上,轻声嘱咐道:“公子大难不死,倒也不必如此激动,有什么话慢慢说来,莫要着急。”
霍铮缓神片刻,抬头环顾着房间四周,终于反应过来。
他没有死。不仅没有死,还被面前这个一袭青衣的女子救了回来。
青衣女子笑语盈盈:“公子好大的本事,从那么高的山崖坠下竟也只是伤了些皮肉,无关筋骨。不过我瞧着公子的骨骼经脉,似乎也不是寻常人。”
她笑着转过头,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凝视着他:“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霍铮沉吟片刻,语气淡然:“去尊,鄙人姓霍。”
“噢,原来公子便是那位年少有为的霍少将军。”
霍铮猛地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狠戾。
她……怎么会知道他的身份?
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面前这个素雅脱俗的青衣女子,神情有些复杂。
青衣女子丝毫没有被他的眼神吓到,反而牵唇一笑:“少将军这是在想,我为何会猜到你的身份?”
霍铮抿唇不语,默认。
青衣女子耸了耸肩:“霍少将军是太高估我的洞察力,还是太低估了自己的影响力?”
“敢问这南胥国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定北侯的独子少将霍铮,二十岁一战成名,是不可多得的天生武将。霍少将军有勇有谋,骁勇善战,是城中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人物。坊间传闻霍少将军光鲜亮丽,俊美无比,是战场中游刃有余的将领。听说那元京城中各路闺秀,都对意气风发的霍少将军芳心暗许。”
青衣女子说着,抬眼看向霍铮那双目光灼灼的眼睛。那双眸子明亮澄澈,似有千军万马之气势藏匿其中,即便此时有些狼狈落魄,锋芒不露,却气宇轩昂。
她轻笑:“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霍铮垂下头,自嘲地笑笑:“不过是北邙军的手下败将,不知天高地厚的罪人罢了。”
“罪人?何来罪人一说?”
青衣女子眉眼低垂,声音轻柔,似是在安慰:“霍少将军一心为国,自幼随定北侯守在边塞,旁人牙牙学语的年纪便已经饱尝塞外风沙,即便是一次战败,依旧一身傲骨誓死不降。这样的少将军,又怎么会有人诋毁呢?”
霍铮极其缓慢地摇头:“不,不是的,这场败仗从始至终都是我的过错……”
“若不是因为我的误判和轻敌,我军也不会连连退败,溃不成军。若不是因为我,父亲也不会……也不会……”
说到最后,声音居然有自己都不曾觉察的颤抖。
眼前再次浮现起定北侯殉国的情景。夕阳西下,战士们的尸骨堆积成山。面对北邙主将的诱惑劝降,定北侯歇斯底里的呐喊萦绕在耳畔。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
“铮儿!你看好了!这是为父教给你的最后一课!”
“――我霍家,从无贪生怕死之辈!”
可在定北侯声嘶力竭的嘶吼之后,却是北邙主将轻飘飘淡然的一个字:“杀。”
“噗嗤――”随着什么圆滚滚的东西骨碌碌滚落,湿润温热的血渍喷溅到霍铮裸|露的皮肤上,烫得他几乎落泪。
他眼睁睁看自己的父亲倒在自己面前,鲜红的血液喷洒他一脸,猩红了他的眼眶。
但他没有哭,因为他的父亲从小就教育他,男儿有泪不轻弹,就算是流干鲜血,也不许落一滴眼泪。
脑海中回忆起一年前出征时,自己在天子脚下口口声声的承诺:“臣定不负陛下所望,除豺狼,战北邙!”
心口传来一股剧烈的痛感,仿佛从心脏内伸出一双手将心脏生生撕碎。
无尽的悔恨,懊恼,和悲怆。
痛,心好痛。
但他依旧没有哭。
寒风萧瑟,霍铮被逼入绝路,身前是步步紧逼的北邙军队,身后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北邙主将讥讽一笑:“霍少将军,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若你死了,你们霍家可就断后了。不若……归顺于我,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归顺于你?笑话。”
霍铮眸光森寒,一开口字字清晰:“为将者,受命忘家,临敌忘身。”
大丈夫当顶天立地,为生民立心,为家国赴命。他作为一国将领,岂能苟且偷生,屈膝于此等北邙鼠辈之下?
霍铮冷哼一声,声音慷慨激昂:“纵使本将豁出性命,也绝不会向尔等鼠辈低头!”
话毕,他当即后退几步,没有丝毫犹豫,从山崖边一跃而下。
若是……若是能以死明志,也算是保全了一个精忠殉国的美名罢……
……
霍铮垂首沉默不语,那青衣女子似乎瞧出了他心中所想,轻叹一声,娓娓道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少将军眼下应当好生休养,应对北邙一事……来日方长。”
霍铮闻言微微敛了些心绪:“姑娘所言极是……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与将军本素昧平生,如今有缘相遇,将军唤我阿青便可。”
霍铮凝视着她明亮的眸子,脱口而出:“阿青,阿青……你独自一人生活么?”
阿青闻言明显愣了愣,随即笑道:
“我孤身一人,父母亲人都在战乱中遇难了。早些年被我师傅从路边捡回山来,教我学了些医术,我也就才有了活命的本领。”
霍铮闻言心中悲痛,又难掩此次战败的愧疚之情:“抱歉,是我冒昧了。”
阿青抿唇,笑得有些腼腆;“无碍,我早就习惯了孤身一人。”
霍铮哑然。
-
与此同时,元京城内。
接连下了好久的大雪终于舍得停歇,可即便如此,天气依旧没有回暖的意思。
皇宫内,御书房。
门外传来小太监尖锐的嗓音:“陛下!昌宁公主有要事求见!”
楼徽和头也不抬:“不见。”
“陛下!昌宁公主让奴才传话给您,说您要是不肯见她,今日她便守在门外不走了!”
“……”
楼徽和神色微凝,他揉了揉眉心,轻叹一声:“让她进来罢。”
楼徽宁一进门便气冲冲走到楼徽和办公的书桌旁:“陛下!您为何要躲着我?”
“昌宁,朕……”
不等他说完,楼徽宁便冷冷打断:
“有关和亲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陛下,您当真要让昭阳姐姐前去北邙和亲吗?”
“……”
楼徽和转过头去,不语。
“陛下,您可知北邙是什么地方?昭阳姐姐再怎么说也是我南胥郡主,自幼养尊处优,若是和亲北邙,无异于羊入虎口!”
“朕无可奈何。昌宁,朕没有选择。”
“您是陛下!是一国之君!您怎么会没有选择!”
“朕没得选!”
楼徽和深吸一口气,放在书桌上的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毕露,似乎压抑着极大的压力和痛苦。
“……昭阳若是不前去和亲,那和亲北邙的人选只能是你!你可知一开始,朝臣们谏言要送去北邙的人本就是你!”
楼徽宁闻言身形晃了晃:“……什么?”
“莫说是朕,母后得知此事后也是大发雷霆。”
“……她说你年龄尚小,坚决不同意让你前去和亲,这艰巨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昭阳的头上……”
“这么说……昭阳姐姐是替我和亲?”
“话不能这么说,昌宁,你年岁尚小,尚未及笄……”
楼徽宁
缓缓闭上眼:“她就是因为我,才会和亲北邙。”
“可是,昭阳那般喜欢你!陛下,您可知昭阳姐姐对您的心意!”
“那又如何?”
“家国面前,没有儿女情长。况且,朕对她本就无意。”
楼徽宁不敢相信这是从他口里说出的话。
难道这一年来的陪伴和相处,难道昭阳勇敢宣之于口的心意,在他眼里都一文不值吗?
楼徽宁:“陛下!”
“陛下――昭阳郡主求见。”
殿内二人闻言皆是一愣,楼徽宁缓缓扭过头看向殿门口,目光与昭阳郡主在半空中相接。
空气凝固一瞬。
第55章 少时初尝生离死别② 没有朋友,没有兄……
地上积了许久的雪终于要化开, 一缕缕初春的阳光透过枯枝落在大殿精美华丽的雕窗上。久违的春风带着些许宫廷特有的檀香气,清风拂面,心旷神怡。
可惜此时的楼徽宁的眼中根本盛不下这将将露头的春色。
她守在御书房外, 听不见里边两人的对话,急得焦头烂额。
终于大门被人从里边打开,楼徽宁忙凑上前去, 刚好撞上从里面盈盈走出的昭阳郡主。
楼徽宁自知理亏,虽说此事非她所愿, 但归根结底也跟她脱不了干系。
她有些无措,喃喃唤她:“昭阳姐姐……”
“无事的,昌宁, 你不必安慰我。”
昭阳郡主抬手,极其温柔轻缓地顺着她的发髻揉了揉:“昌宁殿下, 你无需自责,此事本就与你无关。这世间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我身为一国郡主, 这么多年来富贵荣华早已享尽了, 既然享受了郡主的待遇,就应当承担起一国郡主的职责。”
她说着, 垂眸凝视着楼徽宁,眸光潋滟:“昌宁, 你还小,很多事情还是不要明白的好。”
就比如――荣昌太后为何会在万千孤儿中偏偏就看中了一个猎户的女儿,又偏偏将她带回了宫中,甚至不顾身份尊卑之分,将她认作自己的养女,赐予她公主的头衔。
再比如――女子参政本为历朝大忌, 当初前朝谢相就是因为鼓励准许女子为官,被朝中大臣联名上奏弹劾,在朝堂上彻底失势。荣昌太后明知此事难如登天,又为何愿意在背后力挺支持昌宁的做法?
……只怕是,另有所图吧……
思绪至此,昭阳不由得轻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她看着面前这个单纯善良的少女,似乎料想到了她今后的结局。
楼徽宁对上她的目光,犹疑片刻后终于开口:“可是……昭阳姐姐,你不是心悦陛下吗……”
“心悦?家国面前,莫说是心,我可以连命都不要。”
“我的父亲正阳侯,为国而死,死无全尸,徒留我一人苟活于世。有时候我在想,像我这么废物又窝囊的郡主,恐怕是南胥,乃至大胥史上头一个吧。我顶着这个郡主的头衔,到底能为南胥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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