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释然一笑。
“现在,我知道了。和亲北邙,算不算也是一种保家卫国的方式?昌宁你看,我没有丢了爹爹的脸面,没有丢了我正阳侯府的脸面。”
“昭阳姐姐,你永远都是南胥的昭阳郡主,即便你去了北邙,南胥也不会有第二个昭阳郡主。”
“你没有丢了正阳侯的颜面,正阳侯在天之灵,若是知晓昭阳姐姐这般为国献身,定是会欣慰至极的。”
昭阳郡主垂首笑笑,摇了摇头:“但愿如此吧。”
楼徽宁抿了抿唇,抬手从层层叠叠的发髻中抽出一根簪子。她转身对着一旁的树干,按住簪子头部的梅花花蕊,只听清脆的“铛”一声,簪子尖部骤然弹出一只尖锐纤细的银针,飞速刺入那粗糙的树干之中。
“这是我无聊之时自己捣鼓的暗器,可用来防身,姐姐带在身上罢。”
她声音有些不可自制地哽咽:“若是……若是真遇到了什么紧急情况,姐姐便将这簪子从头上取下,对着那人的喉咙按下这朵梅花――一击毙命。”
昭阳郡主并未推脱,抬手接过楼徽宁递过来的簪子,小心翼翼地藏进袖中:“那便谢过殿下了。”
楼徽宁握住昭阳郡主的手:“这一年来你我姐妹相称,还这般生疏做什么?”
昭阳郡主缓缓将手抽出,语气柔和:“昌宁,我走了,你可千万要照顾好陛下。他龙体欠安,又总是批阅奏折到深夜,这样下去不行的。你平日里多说道说道他,他向来最听得进你的话。”
楼徽宁强忍着情绪点点头,旋即想到什么:“那……姐姐对陛下的情意……”
昭阳郡主微微愣住,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已经放下了。”
“可惜,我不能陪你过十五岁的笄礼。”
昭阳出嫁在景和十四年的四月,槐序之时。
芳菲已尽,碧天如练。
踏着满地的落英,楼徽宁亲自送她出城,一直到元京城城门口。
楼徽和站在她身前一步的位置,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不过短短一年间,定北侯身死殉国,霍铮下落不明,昭阳郡主被迫和亲北邙――她很想知道,对于这些接踵而至的生离死别,楼徽和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彼时楼徽和正垂眸,凝神思索,脑海中回想起不久前和荣昌太后争执不下的场面。
……
“母后,难道真就别无他法,要让昭阳前去北邙和亲?想必母后也知晓其中风险,昭阳自幼养尊处优,只怕是有去无回!”
太后寝宫,荣昌太后横卧于玉榻之上,神情慵懒地拨弄着自己的指甲:“不去和亲,难道还要打仗不成?”
“定北侯死了,霍铮和杳无音讯,我南胥尚村的得力武将就这么陨落了,陛下,你告诉哀家,这还怎么打?”
楼徽和几乎是不假思索:“那便打!这战场霍铮上得,朕自然也上得!”
“简直是荒唐!胡闹!”
荣昌太后终于缓缓直起身子,看向楼徽和的眸光中满是鄙夷。
“陛下拿什么御驾亲征?拿体弱吗?拿画笔吗?你真以为打仗是在过家家,大手一挥便能平定天下?跟你闹着玩儿么!”
“母后!国难当头,朕身为一国之君,难道就要忍气吞声、妥协退让吗!”
“那也是陛下没本事。陛下要怪就怪你父皇吧,若不是他给陛下你留下这么个烂摊子,你这个皇帝也不至于难做至此。”
“……母后,朕是一国之君,万人之上,您虽贵为太后,也不可这般数落朕!”
荣昌太后闻言终于有了些反应,她缓缓下榻:“怎么?陛下这是长大了,翅膀硬了不成!”
她嗤笑一声:“哀家是你母后!就算陛下千百个不愿意,也是艾灸当年将你抱上的龙椅!若是没有哀家,你怎能稳坐这皇帝之位!”
“母后以为,朕真的愿意当这个皇帝吗?”
楼徽和苦笑:“母后给过朕选择吗?”
“……荒唐……荒谬!陛下,哀家看你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了!”
“朕被迷了心窍?母后整日派人去搜寻那所谓的长生仙长生石,母后更像是被蒙了心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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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凭子贵。若是没有朕,想必母后也不一定能作为这太后之位!”
“你放肆!”
“朕是皇帝,朕为何不能放肆!”
“砰――――”
一道剧烈的破碎瓷器声。
寝殿内气氛瞬间凝固,楼徽和毫不避讳地对上荣昌太后直勾勾的目光,二人对峙良久,僵持不下。
终于还是荣昌太后服了软,她长叹一声:“陛下,此事乃是下下之策,母后也是别无他法。”
“……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若是御驾亲征,先不论龙体圣安的问题,就说这偌大的元京城,若是没了陛下的执掌,只怕是会乱成一锅粥啊……”
“母后所言极是,可北邙蛮人贪得无厌,有了第一次,定然就会有第二次。”
“朕知晓母后的良苦用心……这次母后是以昌宁年幼为由搪塞了过去,可若是有下次有下
下次,母后又该如何应对?您真的觉得凭您的一己之力能够护得住昌宁吗?”
“……”
一反常态的,荣昌太后没有再反驳。
她沉吟良久,最终发出一道悠长的叹息。
“今后的事情,今后再说罢。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意识逐渐回笼,楼徽和察觉到一束目光,转过头恰巧对上楼徽宁那双澄澈的眸子。
晃神间,楼徽和竟差点把楼徽宁看成荣昌太后。
楼徽宁看向他,眼眶微微泛着红,低垂的鸦睫掩不住满眸的心事。
楼徽和迟疑片刻,旋即伸出手,轻轻揽过她的肩膀,将她拥入怀中。
“陛下……我们的朋友都走了,都没了……”
楼徽和眸光一暗,沉默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这个道理他早就想明白了。
――自古无情帝王家,于他而言,这世上没有朋友,没有兄弟,只有君臣。
死谷天坑之下。
经过阿青的治疗,霍铮身上的伤很快便好得七七八八。他留在了阿青的竹屋里,替她打下手做些杂事。
她采药,他劈柴;她熬汤,他生火。日子虽不富足,却也格外闲逸。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霍铮对阿青可谓是感激不尽。可是因为肩上的家国责任,他伤好之后便准备回到元京复命。
临别之际,霍铮一回头,便对上了阿青依依不舍的目光。
霎那间,霍铮的腿犹如生锈了一般,死死钉在原地,无论如何都再也迈不开半步。
阿青容貌i丽,一双秋水剪瞳,似有万丈清波。霍铮一直喜欢她的眼睛,每每凝视着她的眸子,好似置身世外,忘却了一切喧闹和烦扰。
好似……会陷进去似的。
他好像真的陷进去了。
一向杀伐果断的霍少将军,生平第一次犹疑不决。
阿青没有挽留,只是站在竹屋门口,脸上挂着和初见时一样的淡淡笑容。她抬起双手,朝着霍铮微微一鞠。
“此去一别,重逢无期。山高水远,还望将军珍重。”
心中紧绷的神经骤然崩断,霍铮张开双臂,一把将阿青单薄的身子揽入怀中。
他低头,凑过她耳边的鬓发:“阿青,你可愿跟我回元京城。”
短暂的茫然过后,阿青将头埋进他的胸膛,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第56章 谢相遗书反将风骨① 白袍宰相谢微之,……
景和十四年, 时值蒲月。
南胥朝堂,紫宸殿上。
身着一袭绯红官服的王御史“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陛下――臣坚决反对容许女子干政为官!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 世上哪来女子一说!女子参政断会祸乱朝纲,这南胥的天下迟早会乱了套了!”
楼徽和面色微凝:“古有木兰从军,今有昌宁推崇女子参政, 难道有何不妥之处吗?”
“这完全就是在强词夺理!陛下千万莫要被昌宁公主的说辞蒙蔽了双眼!我南胥、乃至整个大胥开国四百年来,哪里有过女子在外抛头露面、牝鸡司晨?!”
楼徽和略一沉吟, 启唇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一道嗤笑声打断。
“为何女子不可做官参政?王大人是害怕若是女子涌入朝堂,会揭露你们这群腐儒酸丁的这面目吗?”
“……”
此言一出, 众臣面面相觑,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冷下来。
薄如蝉翼的帘幕之后, 馒头珠钗宝玉的荣昌太后抬手轻轻扶了扶叠髻间横卧的簪子,语气漫不经心:“谁说女子不如男, 若是没了女子, 又哪能生出你们这群贬女骂娘的货色?!”
众臣闻言陡然跪下:“太后息怒!”
王御史只是朝着荣昌太后的方向微微一鞠礼, 随后挺直了腰板,字字珠玑:“太后娘娘多年来辅佐朝政, 自然是功不可没,可如今陛下年岁不小, 太后何不放权,让陛下亲政?”
“――还是说,是太后娘娘舍不得扔下这手里至高无上的权利?将陛下视作掌中傀儡,意欲取而代之?!”
一旁的章太傅忍无可忍,开口痛骂:“王尚德!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当朝顶撞太后!”
王御史不甘示弱,抬手指着章太傅的鼻子大吼:“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外戚的走狗, 你还当真要帮着他们掀翻这南胥的天不成?!”
章太傅嗤笑着摇摇头:“目光短浅之人,御史大人这辈子恐怕也就这样了。”
王御史闻言怒极,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蹿到章太傅身前,一把攥住他官服的领口:“你个老不死的,居然敢咒我?”
“你!你骂谁老不死的?你粗鄙!”
“我粗你大爷!”
“你!你……”
“你什么你?回去准备准备你的棺材本吧!逆天而行,也不怕遭天谴!”
章太傅素来儒雅惯了,一口一个子曰君子,此刻却是被骂得还不了嘴,只得转头朝高座之上的楼徽和求助。
他嗫嗫开口,气得连胡子都在发抖:“――陛下!你要为臣做主啊!”
“……够了!”
楼徽和抬手扶额,无奈看向下面的两位朝廷重臣。
说来好笑,两个德高望重的年迈文臣,加起来得有一百五十岁,居然枉顾圣威,当庭互骂,丝毫不把楼徽和放在眼里。
王御史悻悻一哂:“陛下,臣不是无故启奏,臣无意中在章太傅府上发现了一本书。”
楼徽和微微挑眉:“什么书?呈上来看看。”
章太傅面色骤然苍白了几分,王御史从袖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交于楼徽和身侧的进宝呈给了他。
楼徽和抬手随意翻看了几页,神色逐渐凝重,眉头不由得紧皱起来。
不等楼徽和发话,王御史率先“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回陛下,这是一本……反书啊!”
高座之上,楼徽和眉心微凝:“此话怎讲?”
王尚书颤抖着声音道:“此书原是太上皇时期的一篇策论,是……前朝相国谢微之所写!”
谢醒,谢微之。
楼徽和猛然一顿,声音拔高几度:“既是反书,何故出现在朝堂之上!”
他将书猛地往桌案上一砸,怒视着堂前的文武百官:“是谁!你们当中是谁竟敢包藏祸心,意欲谋反不成!”
一旁的章太傅“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回禀陛下,是老臣的。”
楼徽和一愣:“什么?”
章太傅轻轻磕头:“回陛下,这书是老臣的。”
楼徽和沉默良久,一双秀气的眉头紧皱不展。
楼徽和语气缓缓:“章太傅,你现在是在仗着自己年老功高,胆敢跟朕在朝堂上拿乔吗?”
章太傅下跪请罪:“老臣不敢!”
“陛下。”
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从旁地传来,是重帘之后旁听朝政的荣昌太后。
“章太傅乃是三朝元老,朝廷重臣,不过是一本已故之人的遗书罢了,陛下还怕它反了不成?”
楼徽和闻言微愣,沉吟片刻,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不不自觉地收紧。
“母后所言极是。”
他面色苍白,最后只是长叹一声:“退朝。”
-
楼徽宁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楼徽和坐在书案前拧着眉头的场景。
楼徽宁走过去,自然地伸指往他眉心一弹:“这是怎么了,愁眉不展的。”
指尖被楼徽和轻轻捏住,他未曾移开目光,淡淡道:“莫要闹。”
楼徽宁撇撇嘴角,探头探脑看了一眼他手中之物:
“这是何物?”
“前朝相国,太傅谢醒的策论。”
谢醒。楼徽宁眼珠子飞快转动,突然想起来了这个茫茫历史中的人。
当初位极人臣的名相,一手遮天,万人之上,最终却被先帝赐死,落得个残败凋零的下场。
她试探着开口:“谋逆罪臣的策论,不是反书么?”
“是反书。”楼徽和淡淡应道:
“可字里行间,其中之谋,其人之略,可谓是前无古人,倒真是可惜至极。”
楼徽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泛黄的书页微微卷边,模糊的字迹不输当年隽秀风骨:
“大智若愚,天下智者端会隐藏锋芒,断不会叫人看出自己的聪明。”
“为君者,用人当不问出身,只问贤能。”
“大业者不在江山,不在军权,而在百姓。”
“万民归心,天下太平。”
……
透过轻狂佻脱,笔力
不俗。
楼徽和默然将书合上,闭上了眼。
楼徽宁沉吟片刻,忽道:“那……陛下准备如何处置此书?”
“故人已逝,留着这本书亦无可登堂之大用。派人烧了吧,免得引起不必要的祸端。”
楼徽宁停顿片刻,道:“陛下这般想,自然是好的。”
楼徽宁长舒一口气,娓娓道来:“虽说谢相国才智过人,可当年先帝动手时可是丝毫没有手软。如今若是因为此书旧事重提,难免会引起一阵朝堂风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权当没这事儿就好。
楼徽和轻叹一声:“罢了,罢了,要怪只怪他生不逢时,没能遇上知己伯乐……”
话说到这儿突然停住了。再说下去怕是要对先皇大不敬,二人心中知晓各自所想,相视一眼,便也双双没有再提。
楼徽和将此书往一旁箩筐里一扔,命道:“来人,将此物拿下去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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