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沈辞到来, 一眼看穿他们的把戏, 直接将这些富商驱逐出郡。
大灾之后, 必有大疫。
而疫病起初,经大夫诊治会传染后, 沈辞更是直接下令封了花阳郡下各县的城门。
在朝廷救援到达之前,先集结其他郡的大夫和药草来驰援襄县,又条理清晰的安排县中各项事宜后,何敬从轻视直接变成了敬重。
他在襄县当了几十来年的官,对突发情况、治理之道本该经验丰富,可在瘟疫来临时却不知所措,与沈辞雷厉风行的手段相比,确实有云泥之别。
一道凄厉婉转的声音打破了何敬的沉思。
“大人,你们不能把我儿的尸体给烧了。”一个面容枯瘦、五十出头的老妇人抱着一具同样枯瘦无比的尸体,对着来人哭喊道。
在刑场周围处理尸体的十来个县衙小卒看到来人后,拱手行礼道:“沈首辅,何大人。”
沈辞颔首,看着刑场外围着的无病百姓、病者和死人,问:“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有些虚弱,脸色也惨白如雪,又隐隐透着一抹青色。他静静站在众人面前,热风裹挟着刑场旁边乱葬岗的恶臭之气,吹得他红色官袍猎猎作响。
一个处理尸体的小卒回道:“沈首辅,死者家人要求土葬,不肯火焚尸体。”
按照襄县习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即便死了也要保持身体的完整。并且在死后得躺在棺木中入土为安,才能再次转世为人。
在他们观念里,葬者,藏也,乘生气也,是子孙后代福气的来源。
落叶归根,是他们最终归宿。若是火焚,则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更是毁了他们信仰。
可此次疫病会传染,土葬会加重传染。有棺材的土葬倒是还好,只是县中百姓基本上买不起棺材,直接裹着草席埋入土里,通过老鼠、蚊虫类传播,使得疫病更难管控。
而在沈辞下令将尸体搬至刑场焚烧前,已下过告示,详细说明土葬的危害,襄县百姓皆是理解支持。
如今他们又是受谁蛊惑,本该在各自屋中呆着的民众,此时此刻不顾疫病会传播的危险,哭嚎着阻拦官府办差。
群情激奋,黑暗中似乎有一双手,在推着事情的发展。
刑场空旷,因疫病而死的尸体皆在此处焚烧。堆积如山的尸体随着瘟疫稳定,在这几日开始变少,不似疫病刚爆发时越堆越多,烧都烧不完。
是谁,坐不住了。
即使蒙着面巾,还是能闻到浓重焦臭气味。
沈辞看了一眼被烟尘染得灰黑的沉闷天空,沉吟片刻,面无表情道:“此疫病凶险无常,更会传染,若是土葬,只会成为疫源,生生不息,永无止境。襄县也将成为一座孤城,永远不会有城门开放的一天,你们都会死。”
人群中央一位四十多岁肤色黝黑的男子道:“若不能土葬,我们宁可一死。”
何敬恨铁不成钢地喝到:“老丁,你添什么乱。好死不如赖活着,活了大半岁数,连这都不懂。”
老丁望了一眼何敬,眼中闪过一丝犹豫,继而愤恨道:“你们能懂什么?我老母亲生前便受病痛折磨,如今死了,还要受烈火之苦,让其灵魂不得安息,永生永世不得转生。我宁愿一死,也不愿当一个不孝之人。”
沈辞捕捉到来了老丁的异样神情,抬了抬手。
裴松会意,取出腰间大刀,走上前。
何敬看着沈辞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变化,可他还是害怕及了。身旁这位首辅,能在短短时间里坐上高位,要说没有铁血手腕,他是不信的。
何敬颤巍巍地下跪,道:“沈大人,能否先将老丁押回县衙?若是直接动手,恐会背上为官不仁的骂名。”
青年垂眸看了他一眼,
没有说话。
老丁挺着胸,向前走了两步,高声喊道:“乡亲们,都看看,当官的杀人了!杀人了!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了?我们只是想让逝者安息,这也有错吗?”
话音甫落,何敬感到一股无形的威压自头顶传来,明明是初夏,却让人感到寒冷刺骨。
他不敢抬头瞧沈辞,紧张得背后出了一层薄薄冷汗。
被老丁怂恿,人群开始骚动。
一个妇人抱紧怀中尸体道:“我老婆子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如今他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其他人的生死关我什么事,我只想我儿能安息,你们不能把他火葬。”
何敬起身,指着他们痛心道:“你们糊涂啊!这疫病会死人,你们还离得如此近!”
老丁不予理会,带头喊道:“我们不要火葬。”
“我们不要火葬。”
……
声音此起彼伏,裴松回头看向沈辞,见他没有改变心意的意思,于是将刀抵住他咽喉。
裴松正要堵住他嘴时,老丁奋力挣开桎梏,转头就去抢裴松手上的刀。
与此同时,地上的民众也纷纷站起,朝着沈辞扑去,“要死一起死!”
看着蜂拥而上的百余人,何敬两眼一闭,晕倒在地。
“先把他送回去。”沈辞朝着裴松说道。
“是。”
他们带的护卫只有十余人,又因为是平民百姓,又不能真动手,于是沈辞一行人成了困兽。
“一起死吧!”
人群中突然窜出一个狠戾的青年,翻身越过前方护卫,现出袖中匕首刀尖,毫不留情地直冲沈辞胸口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席闫外袍内的腰间软剑骤然出现,匕首刀尖被打偏,沈辞脸上面巾旋即落下,“砰”的一声,席闫一脚踢飞青年,紧接着一道银色寒芒闪过,地上人嘴里溢出一丝痛呼,匕首连同半截手腕齐齐落地。
嫣红鲜血登时洒向最前方的民众,往前冲的众人见此皆停下脚步,又惊又怕地往后退了几步。
见地上之人要咬舌自尽,沈辞淡淡道:“留活口。”
席闫迅速捏住地上人下颌,往他嘴里塞了巾帕。
沈辞静定不语,冷眼扫了四周一眼。
“乡亲们。”在最后头的老丁仰面大喊:“杀了狗官,就无人再能拦我们。”
刑场上的尸体还在烧着,风吹过,焦臭的灰黑烟尘弥漫在喧闹的百姓身上,犹如人间炼狱。
趁乱之际,老丁转身就跑。席闫见状,手中银色软剑极速飞去,片刻间就挑断了他双脚筋脉。
听到哀嚎声,人群又顿时安静下来。他们转头看了一眼老丁,又转回头看着前方纤尘不染的沈辞,恹恹地不敢再出声。
沈辞咳嗽几声,朝护卫道:“先押回县衙。”接着,他抬手撤走前方保护的护卫,缓缓向前走了三步,对着众人拱手行了一礼,负手而立道:“你们受阴人挑唆,一时不辨青红,心生绝望,想以死胁迫,也属人情之常。但请你们看看远处的那些人......”
沈辞侧身,不知何时,身后不远处站满了围着面巾的民众,他们眼中有的不解,有的悲悯,有的怨怼.....,那万千目光之中唯一没有的就是绝望,他们还想活下去。
“他们何错之有,竟要因你们一己之私而受池鱼之殃?”沈辞以袖捂面,呛咳一声,强忍着身体不适,继续道:“本官可令小吏将逝者遗骸分隔焚烧,你们将骨灰聚而为冢,以示哀思与纪念。日后若再有人闹事,他就是你们的下场!”
话毕,只见一道寒芒从众人眼前闪过,落在远处正要转进西街的老丁身上,转角处倏然传来凄厉的惨叫声。
沈辞眼眸寒光四射,“本官能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平平淡淡的几个字,在积威之下,在场众人绝无二话,立即害怕得颤抖跪地,连声磕头跪喊:“多谢沈大人。”
沈辞眼风扫了他们一眼,转身望着远处站着的百姓,似乎是错觉,在他转身的刹那,那道窥视的目光消失不见了。
襄县北二街的普通屋舍里,一位长相普通,略胖的男子进屋后慌忙摘下面巾,倒了一杯茶就往嘴里灌。稳了稳心神后,他才对着屋内的一个带着斗笠的男子道:“沈辞似乎没有受伤也没中毒,一身武功皆在。”
说话的男子是罗刹堂中人,好称笑千面,打探消息最是得心应手。
自沈辞马车坠崖,到了襄县后他又遭到刺杀,居然还能活着,命可真大。
坐在桌边的斗笠男子用力一拍桌子,问:“她可有出现?”
“刑场上没发现她身影,县衙如今密不透风,打探不到一点消息。”笑千面道:“昨日来了俩回乡省亲的姐弟,是谢家之人。”
斗笠男子微蹙眉:“派人盯紧些。”
“也要有人手啊。”笑千面冷道:“我今日可又折了两弟兄。”
若不是为了探沈辞如今身体状况,他也不至于暴露好不容易埋下的钉子。
斗笠男子从怀中取出一袋金叶子和一封信,冷冷道:“等事成了,少不了你们好处,答应你们的事情更不会食言。”
笑千面接过,和颜悦色笑道:“兄弟真是上道,是爽快人。”
第40章 审问
普通百姓, 没有染病的,每日前去县衙门前领一碗药汤防患于未然,而染上疫病的人则去疠所救治。
襄县首富谢氏, 其宅邸宽大,在疫病初起时高价网罗了各路药材, 府中日日点着苍术白术。
《本草纲目》一书有云:苍术“能除恶气, 古今病疫及岁旦, 入家往往烧苍术以辟邪气, 故时疫之病多用”。
是以谢府中至今无人染疫。
林桑晚刚回谢府厢房, 许兰知已在屋中坐着,见她一身鹅黄色衫裙尤显得娇俏明亮, 笑问:“沈大人可是见着了?”
自打与沈辞重逢, 她总会盯着天空发呆片刻, 尤其是在去往襄县途中, 她的脸上时不时划过一丝担忧。刚认识她时,她永远都是一副平平淡淡没有任何情感的模样。
“是啊,见着了。”林桑晚在他旁边坐下, 瞧见角落燃烧苍术白芷的铜盆,摘下面巾问:“花阳郡至襄县小道的机关安放图想好了?”
许兰知是个极具天赋的机关大师,此行带的暗器机关不再少数。而他的暗器机关恰好可以安在花阳郡至襄县的小路上。
“昨夜就让信鸽送去了。”他的狐狸眼微微上挑,极具傲娇妩媚,“哪像您呢, 乐不思蜀, 都敢彻夜不归了。”
要在七日内将几十名医者以及药草安全送到襄县, 她和嘉辰王下了一招瞒天过海之计。
阴在阳之内, 不在阳之对。明日在众目睽睽之下,纪无刚将领着四十余名护卫假冒医官前往襄县, 吸引火力。而真正的医官早已悉数乔庄成普通百姓,在暗地里候着。只等纪无刚动身,嘉辰王手下得力干将张贺便会带他们走小道,而小道边会安上许兰知这些年囤的机关暗器。
她不敢说他的暗器天下第一,但若真较起真来,入神镜的大能在面对许兰知的暗器时,都需要仔细思量。普天之下,她还没遇上过入神镜大能。
而她也会在今夜前往花阳郡,铲除小路上的埋伏。
被他打趣,林桑晚脸上难得划过一丝不自在,定了定神,又恢复往日的镇静从容:“我今夜会动身去接医官一行人,你这次留在谢府,护好自己。浮云阁若是传来什么消息,你先看着应对。”
许兰知抬头看向她,笑道:“久别胜新婚,你不多陪下你那沈大公子?”
林桑晚捏着他耳朵往门口走去,眸色冰凉沉着道:“若无其他事,就赶紧滚。”
“轻点儿,轻点儿。”许兰知边拍她的手边道:“宁州那边送粮负责人是陆青钰。”
林桑晚放下手道:“领队的就她一人?”
“嗯,我今早刚去取的消息是宁州边界近日不安宁,西尧似乎要对南顺开战了,所以你的另一个蓝颜知己陆岑只能老实在宁州待着。”许兰知甚是惋惜的看了她一眼,要是那两人见到沈辞,他估计又能见到陆氏兄妹吃瘪的模样。
尤其是陆青钰,想起她那气鼓鼓的模样,他就特开心。
听到最后,林桑晚打开大门,“许兰知,你要吃饱了空就去疠所帮衬,那里缺急医者和打手。”
屋门打开,外头站着一位锦衣金冠的青年男子。他约莫二十出头,身穿一袭绛紫色的绸缎长袍,衣襟袖口处绣着金丝银线的缠枝莲花,面容英俊,是个翩翩公子。可他一双眼睛深邃而锐利,犹如秋水长天,透露出几分精明与世故。
林桑晚出发前在卷纸上了解过,是谢氏第五代的长孙——谢长凛,如今谢家真正的掌权人。见到来人,她放下压住许兰知的手,像一个贵家小姐般向他行礼:“谢大公子。”
许兰知也朝他拱手行礼:“谢大公子。”
谢长凛不由愣了一愣,刚刚还在打闹的姐弟可以瞬间变脸。他微颔首,回了一礼,含笑的墨黑眸子看向林桑晚:“你们俩即是二姑母所出,就喊我一声表哥,不必如此生疏。如今襄县大疫,不好大操大办,中午家宴就当给你们接风洗尘。”
襄县阴沉沉的天气持续了大半月,却在今日烈阳正照。
不知陆先生是如何跟谢家交涉的,这个谢长凛居然真能同他们演起姐弟戏码,还能演得如此之足。
许兰知狐狸眼一瞟,恭敬笑道:“多谢表哥,还请表哥带路。”
林桑晚应了一声,一道跟上。
谢府不愧是襄县第一富商,即使在闹饥荒时候,也能在桌上见到大鱼大肉。一顿午膳,在平静中悄悄而过。
饭后,谢长凛邀请林桑晚去了书房。顶着烈日,走过亭台小谢,来到一处雅致的院落。
进屋后,谢长凛屏退众人,在靠窗的案几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冰镇杨梅汁,道:“襄县大疫,表妹这时候来探亲是有要事要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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