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看那特别显眼的一袭窃蓝色道袍,不是前段时间为着和离闹得沸沸扬扬的江夏侯夫人,还能是谁?
全大明的命妇真就只她一个敢不穿诰命服进宫。
夫人太太们对此大都艳羡得很,当然也不乏有嫉妒的,但只敢在心里偷偷地想,真跟棠袖打了照面,还要笑着道一句江夏侯夫人安好。
便如此刻,有脚程快的赶上棠袖,先向她道了万福,而后才给一品诰命的冯镜嫆见礼。
“真是巧,才进宫门就遇上。不若一起吧?”
这话却是对冯镜嫆说的了。
冯镜嫆颔首,于是一行人共同往东宫去。
进到东宫范围,远远就见太子妃立在慈庆宫门口,不知等了多久。棠袖和冯镜嫆说了声,带着流彩和帮她拿东西的都人们过去,未语先笑。
“这才多久没见,怎么变成望友石了?”
“什么才,明明已经半年了!”
沈珠玑佯装生气,却也没忍住笑,一边拉棠袖的手一边抱怨:“你这和离后乐不思蜀,不进宫找我玩便罢,居然也不来看你干女儿,真是个没良心的。”
沈珠玑深居东宫,等闲没法出紫禁城,往往都是宫里传召叫棠袖进宫,她们才能趁机聚上一聚,这么数下来一年还真见不了几回。
听这小媳妇似的语气,棠袖忙晃晃沈珠玑的手,道:“哎呀,我这不就来了吗。”
随即说杜湘灵让帮忙转交礼物,沈珠玑一看,都人们手中捧着的大大小小的锦盒多到数不清,显然不止有杜湘灵的,还有棠袖自己的。沈珠玑忙让东宫宫女都搬下去,她要趁命妇们还没到齐,先跟棠袖叙叙话。
两人相携往慈庆宫里走。
刚进去,就听甜甜的一声:“干娘!”
棠袖应了声,俯身张开怀抱。
粉衣红裙的小丫头炮弹似的冲过来。
这是沈珠玑唯一的孩子朱徽娟,太子长女,万历三十二年生的,正是最玉雪可爱之时。
相比起上次抱朱徽娟,这次明显重了些,棠袖不由夸奖:“徽娟又长高了。”
“徽娟有听干娘的话,每天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朱徽娟骄傲地挺起小胸脯,“不信问母妃,徽娟今早吃了好多饭饭呢!”
沈珠玑帮衬道:“可不是,知道你今天会来看她,这几天特别听话。”
棠袖摸摸小丫头脑袋:“真乖。不过就算平时干娘不来,徽娟也要听话,知不知道?”
“知道!”
朱徽娟很喜欢棠袖,搂着棠袖脖子,一口一句干娘叫个不停。
棠袖朝流彩示意了下,后者取出特意给朱徽娟准备的礼物,果然小丫头注意力立即被从没见过的精致木屋吸引了。但饶是如此,她也仍赖在棠袖怀里不肯出来,棠袖便抱着她落座,同沈珠玑说话。
互相慰问了几句最近的生活,两人聊起杜湘灵。
听棠袖说杜湘灵这趟要出海,跑得远,今年约莫是不回来的,沈珠玑叹气:“不是你忙,就是她不在京师,真不知道咱们三个什么时候能再好好聚上一次。”
棠袖道:“叹什么气呀,她又不是出去了就不回来。”
沈珠玑心道也是,杜湘灵一贯机敏,敢出海就必然提前做好了各种规划和筹备,否则以她的性格,她轻易不会尝试没有任何经验的东西。收起无法传达的思念和担忧,沈珠玑对棠袖道:“我给你俩也准备了礼物,你出宫时记得带上。”
棠袖说好。
不再提杜湘灵,沈珠玑转而问棠袖这次进宫前可听到什么消息,比如说皇后殿下有意率领内外命妇捐银赈灾。
棠袖答:“没听到。不过我猜出来了。”
沈珠玑道:“所以你带了银子?”
棠袖说:“带了。”
流彩提着的匣子里就是。
沈珠玑放下心。
其实带不带银子都无所谓,毕竟此次传召皇后并未提及赈灾,只是有人根据皇后以往作风这么推测罢了。然则不管这推测的可信度高不高,只要它传出去叫人听见了,那棠袖势必就要早早做好准备。
谁让每次捐银子,宫里宫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棠袖,就想看这位因常年行善而备受民间推崇的江夏侯夫人跌落神坛。
无论是出于她在民间的名声,还是出于她在贵族的地位,太多人想扳倒她了。
要沈珠玑说,棠袖本身家世就好,嫁的丈夫,之前嫁的丈夫条件也好,她自己更是要能力有能力,要手腕有手腕,看似成天大把大把银子往外撒入不敷出,实际得到的回馈并不算少,这证明她并非只是一味的行善。
棠袖不傻,她比谁都清楚至善是伟大,但她当不了,也不会当那种大善人,那就当一个聪明人,这样就不会明知有坑却还要为着大义栽进去,她可以用别的方式比如把坑填平再走。
勋贵圈,名利场,聪明人在其中可能活不长久,但不聪明必然很难活下去。
陪朱徽娟玩会儿木屋,宫女禀报命妇已到齐,太子妃殿下可以动身了。
此刻命妇所在的宫殿里,认识的不认识的夫人太太们正互相交谈,说说笑笑,十分放松。闻得太子妃到来,众人忙止住话,起身行礼。
待太子妃落座,众人抬头,就见太子妃殿下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太子妃旁边的江夏侯夫人也一如既往的特立独行,这两个手帕交的关系更一如既往还是这么好。
接着皇贵妃,即棠袖姑姑也到了。
——其实宫里还有另一位王皇贵妃,是为太子生母,但遭皇帝厌弃,久不露面,如眼下这样的场合也不露面,因此无人问津。
世人只知棠府出身的皇贵妃。
皇贵妃打从进宫起就扶摇直上,三千宠爱于一身。按说皇后该不喜她的,然事实是皇后为人端谨谦退,加之身体不好时常生病,无心计较皇帝专宠,这就令得皇贵妃有些恃宠而骄。
好在宫里尚还健在的妃嫔不多,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皇贵妃骄也骄不到谁跟前去。
此刻皇贵妃入殿,众人顿觉满眼繁花似锦,四十岁瞧着竟跟二十岁的年轻女子没什么差别。不愧是这么多年始终屹立不倒的宠妃,那张艳冠群芳的脸任谁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好热闹。”
皇贵妃刚坐下就招手示意棠袖近前:“来,咱姑侄俩说会儿体己话。”
棠袖依言上前。
方才见礼,棠袖与其他人一样,喊的是皇贵妃殿下,现在坐到一块儿,棠袖才喊了声姑姑。
“我娘在那边呢。”
棠袖给皇贵妃指冯镜嫆的位置,方便开宴后她们姑嫂说话。
皇贵妃道:“看到了,不急。我先问你,你跟江夏侯真的和离了?”
棠袖欲展开折扇的动作一顿。
然后才说:“真的。”
皇贵妃道:“可我怎么听说和离书……”
棠袖:“嗯,在皇上那儿。”
皇贵妃道:“你不打算要回来?”
棠袖闻言笑了:“谁敢从皇上手里要东西?”
“也是。”
皇贵妃若有所思,似乎在盘算找皇帝撒撒娇把和离书要过来的可能性。
至于要过来后还不还棠袖,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棠袖收起笑。
她看着手中扇面,神色不明。
果然啊。
棠袖眸光沉沉地想,到底是进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见到了至高无上的皇权,若换作以前的姑姑,听闻她和离只会担忧她是否与夫君不睦,是否过得不好,而非现在这般,第一反应是她和离作假,第二反应是她借皇帝的手故意拖延,她在刻意对外划分她与陈樾的关系。
国本虽立——
可谁又敢说国本绝对不会更换呢?
旁人或许不清楚,棠袖却是知道的,皇贵妃这些年一直在为儿子福王争取太子之位,哪怕立储后也没消停,身为娘家侄女的她天然站在福王这边。可同时她嫁给了陈樾,又与太子妃交好,她背后拥有的势力和影响都极大,皇贵妃更要替福王牢牢抓紧她。
正因此,皇贵妃并不乐见她和离,那样只会让福王失去陈樾这么个得力干将。
这些棠袖很早以前就明白。
也明白皇贵妃虽仍旧是她的姑姑,但到底成了她见面须得叩拜的皇贵妃,一切都已经变了。
所以她又在期待什么,想试探梦里梦外的不同?
可又有什么用,她梦了那么多次仍不知那是哪天,更不知那天以外的前后变动,现在试探,无非只会让她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抱以怀疑,且不说会不会打草惊蛇,于她自己反倒不妙。
如履薄冰的日子可不是那么好过的。
她还想多活几年。
棠袖胡思乱想着,渐渐有些百无聊赖。
幸而这时太后与皇后到了,棠袖起身行礼,自然而然地回到她应该在的位置。
至此,该到的全部到齐,仪式开始。
女乐奏乐,众命妇共同行庆贺礼。
礼毕,太后说了几句便让众命妇落座,皇后也下令开宴。
似这种大型宫宴,一般都是由光禄寺负责饮食。
不过光禄寺还没传几道膳食,皇后忽然提起上月南畿大水,言受灾百姓此刻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她会分出自己下半年一半的用度进行赈灾,希望诸位夫人太太也都能尽一份力。
夫人太太们神情各异。
有人暗暗懊悔怎么没提前想到这个,难怪刚才皇后一进来就看她,还以为终于福星高照能得皇后青眼,却原来是她头上戴的金簪太多惹了皇后不喜;也有人神色如常,显然早得到消息做好准备。
不管怎么说,待太后、皇贵妃等也表示会分出用度,接下来便是命妇们按照品级依次给出份额。
像棠袖是外命妇,不好越过中宫皇后,便只捐了几百两,份额称得上少。
但无人指责。
大家都知道别看棠袖现在小气,过后她还会从皇帝那边出更多的份额。
果然,太后笑着让棠袖上前,拉她的手问她最近身子调养得如何,先前听她母亲说她夜里睡不好。
棠袖答已经调养得差不多了,多谢慈圣皇太后关心。
太后点头:“这就好。”
太后育有二子三女,如今三位公主里头两位已逝,只剩瑞安长公主。但瑞安长公主成了婚建了府,不常来宫里,太后孤单,便对姓名里的嫆字恰好与三位公主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冯镜嫆另眼相看了些,时不时就召进宫来陪侍左右。后冯镜嫆生下棠袖,太后爱屋及乌,算是看着棠袖长大的,再棠袖嫁给瑞安长公主之子,成了太后的外孙媳妇,这关系就更亲近了。
看太后拉着棠袖的手不放,一干命妇皆羡慕得不行。
可再羡慕又能怎样,她们家里的男人没江夏侯有本事,她们自己也没棠袖有本事,只能这么干看着。
倒是能多捐点银子叫太后记住自己,但也仅仅只是记住,太后最多嘉奖几句,并不会像对棠袖这样特别亲近地对待她们。
想想更羡慕了。
捐银结束,光禄寺的膳食也差不多上完了。皇后举杯,以水代酒替受灾百姓谢过诸位夫人太太,命妇们回敬,而后终于动筷。
也就是现在天不冷,膳食凉得慢,挑挑拣拣有不少能下肚。奈何光禄寺膳食的味道一直谈不上多好,棠袖随意吃了几口,见太后皇后一同离席,她让都人去跟沈珠玑说了声,也带着流彩走了。
这一走便出了东宫范围,往西六宫去。
因今日大批命妇和官员进宫,两边皆赐宴,一路全是匆匆忙忙的都人宦官。有宦官认出棠袖,急急止步,小声说陛下没赴宴,请江夏侯夫人勿要扑空。
棠袖自然知晓以皇帝的秉性根本不会去这种宴会露面,但仍回了句多谢告知。宦官道声客气,快步离开去做事。
棠袖继续朝西六宫走。
到地后,估摸着这会儿百官那边应当也刚开宴不久,陈樾肯定在忙着应酬,棠袖抬头,不妨一眼认出守在启祥宫外的人里有一个是陈樾手下。
“夫人。”
宋勉章拱手行礼:“夫人也来拜见皇上?”
一个也字,棠袖暗道失策。
她就是怕见皇帝的时候碰到陈樾,才连宫宴都没怎么吃就赶紧过来,未承想陈樾已经先她一步到了,真是流年不利。
但来都来了,总不能转头回去,棠袖状若无事道:“你们指挥使在里面?”
宋勉章说是:“夫人可要通传一声?指挥使应当快汇报完了。”
话落,常云升从殿里出来,笑道:“夫人,陛下让您进去。”
这下好,通传等候的工夫全省了。
“夫人请。”
宋勉章让开路。
棠袖只得从流彩手里接过匣子,随常云升入殿。
殿内,陈樾正同皇帝汇报高淮案后续。
正好汇报到最后几句,听到棠袖脚步声,陈樾神色未改,仿佛没察觉她似的继续。说完也仍没看棠袖,静默立在原地,等待皇帝给出指示。
皇帝没理他,问棠袖:“这次又是跟冯翁一起捐?”
棠袖点头:“早前南边刚传来消息,外公就派人送了银钱,嘱咐我一定要亲自交给皇上。”
——外公原话当然不是这样。
这却是棠袖自己的一点小心思了。
像皇帝爱钱,喜欢用国库来充实自己的私库,贪官数量比皇帝多,比皇帝更爱钱,更喜欢充实自己的私库。她如果和其他富商一样按规矩捐银子,到时层层下去不知要被贪掉多少,索性直接交由皇帝,皇帝总不能当她的面拿她的钱。
17/57 首页 上一页 15 16 17 18 19 2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