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贵妃噎住。
莫说一个孩子, 就是一百个一千个,棠袖也养得起。
可重点是养不养得起的问题吗?
这段时日,宫里宫外皆传连孩子都有了,棠袖与陈樾必然已经复合,或者说两人一直就没有真的分开过,既如此,棠袖为何始终不愿意回江夏侯府?
没和离,却呆在娘家不回夫家,若非身份摆在那,背后又有一干人撑腰,棠袖还不知道要挨多少骂。
是江夏侯府哪里不如棠袖的意吗?
皇贵妃觉得棠袖心里头怕不是藏着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奈何她虽然是棠袖姑姑,看着棠袖长大,可一旦棠袖不进宫,她身为皇帝后妃等闲不能离开皇宫,顶多派人去问去请,根本没法自己出来见棠袖。
加之近些年因着棠袖和离的事,她与棠袖着实谈不上亲近,甚而关系渐渐都有些淡了,她就算想和棠袖说点在宫里不便说的话,也说不出口,因她隐约意识到,之前棠袖不肯进宫,大约是因着她的缘故。
是她在棠袖面前提及王皇贵妃死前之事,惹了棠袖不快,棠袖便不进宫,和她关系也更淡了。
而此事里还夹着太子和太子妃。
棠袖与太子妃确实要好,好到甚至能为着太子妃去说动皇帝,亲自带人离京游玩。
皇贵妃觉得棠袖生气,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也算情有可原。
但也正因此,她才觉得棠袖生她的气简直莫名其妙——
她可是棠袖姑姑,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至亲,棠袖为个毫不相干的死人同她置气?
她还没气棠袖不听她的话,非要跟她对着干,连带冯镜嫆被影响得这几年也开始不向着她,尽管每每进宫还是会去她的翊坤宫坐坐,但总是到不了一时半刻就要走,一点脸面都不给她。
至于棠府里的其他人,棠东启和辰二爷那两个都是傻的,是愣头青,瑜三爷个废物她更是提都不想提,放眼望去,她竟是空有皇贵妃之名,却根本无人可用。
而这一切的由头,只是因为她不想让棠袖和离,想让棠袖回江夏侯府。
想到这,皇贵妃心头怒火更盛。
——本来就没和离,她劝棠袖回江夏侯府纵使有着这这那那诸多考虑,说到底她也是为了棠袖好,结果棠袖不仅不领情,反而还意图和她划分界限?真是热脸贴冷屁股,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不过下一瞬,怒火就熄了。
皇贵妃听棠袖唤了声:“姑姑。”
怀孕时间尚浅,从小腹处还不太能看出来,唯有周身气质能瞧得出比起以往的落拓不羁,现下要显得温润平和许多的女子平平一眼扫来,道:“姑姑之前说要找皇上要我的和离书,现在和离书是在姑姑这里吗?”
皇贵妃听着,一下就冷静了。
她动动唇,说:“没有。”
“那看来还是在皇上那儿,”棠袖点点头,“知道了,回头哪天我问问皇上。”
“问这个做什么?”
“想知道皇上是不是早就给我扔了,”棠袖懒洋洋笑了下,“当初皇上可是第一个不赞成我和离的。”
皇贵妃更冷静了。
没错。
皇上都没勒令棠袖回江夏侯府,她又怎好硬逼着让棠袖回去?
且就算逼了,也不见得棠袖会听她的话。
冷静之余,忽然而然的,皇贵妃觉出点微妙来。
棠袖是早早预料到今日这遭,才会在一开始就带着和离书找皇上?
皇上说来是棠袖和离路上绕不开的人,可倘若棠袖铁了心的真要和离,纵是皇上插手也绝对拦不住她。偏偏皇上只用一招扣下和离书便拦住了。
棠袖,她的好侄女,是这么轻易就能拦住的人吗?
意识到这点,皇贵妃指尖极轻微地颤了颤。
实在太轻微了,棠袖并未注意到。
但棠袖还是敏锐地感受到,皇贵妃看她的眼神,似乎有了变化。
棠袖说不出那是什么变化,她只知道她被看得很不舒服,皇贵妃从没这样看过她。
就在棠袖回忆着她以前可曾见过类似的眼神,就听皇贵妃道:“藏藏。”
这二字令棠袖心口忽的一麻。
她想起来了。
梦里,她在福王的眼中见过无数次。
棠袖眨了下眼。
然后抬头,笑着应:“怎么?”
皇贵妃还在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不可置信的,恐惧的,恼怒的,带着一丝恨意的。
时至今日已然无人知晓,曾经的皇贵妃,也是一听灾情,立马就拿出积攒许久的五千两银子用于救济,比皇后诸人还要更加忧心灾民。
也曾在她与朱常洵吵架时温柔制止,笑着拉起她和朱常洵的手,说一家人理应相互扶持,不可因一时矛盾口角而记恨。
那么,怎么就恨她了呢?
“没什么,”皇贵妃敛眸,“你还怀着身孕,累了吧,快回去休息。”
说着让棠袖走,皇贵妃却先起身,朝卧房走。
棠袖看着皇贵妃的身影。
她低声道:“姑姑。”
这是她最后一次唤她。
而皇贵妃没有回头。
……
这厢没多久,皇贵妃起驾回宫,那厢陈樾从宫里出来,一如既往不回江夏侯府,去棠府陪棠袖。
陈樾问了流彩,也问过大夫、母亲和岳母,甚至还问了岳父,都说女子怀孕,头三个月最是要紧,情绪上也最是需要关注,因而陈樾甫一进至简居,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注意到棠袖情绪不好。
知道皇贵妃刚走,陈樾心下有了计较。
他净了手,接过流彩递来的专门按照棠袖近日喜好制作的樱桃小食,走到棠袖身边坐下,拈起一颗樱桃喂她。待棠袖张嘴吃下了,他才问:“怎么不高兴?”
棠袖抬眸瞥他一眼,没说话。
居然心情差到话都不想说。
陈樾便又拈起一颗樱桃:“对着我也不高兴吗?”他想了想,“要不打我出出气?”
说着作势去拿她的手,要往他身上揍。
棠袖这才道:“没对你不高兴。”继而扭头,“不想吃了。”
陈樾只好把樱桃塞进自己嘴里。
嘶。
看着很红很好吃,实际味道有点怪。
再嚼几下,还是有点怪。
看出这份小食似乎不合陈樾口味,棠袖道:“不好吃就吐出来。”
陈樾说:“没有不好吃。”
说完咽下去,转手又捏起颗吃进嘴里。
别说,难怪流彩说棠袖最近每日都要吃,这东西属于越嚼越香的类型,越吃越上瘾。
陈樾再吃了颗。
然后又吃了颗。
眼看陈樾再这么吃下去,她今日份儿的量就要被他消耗光了,棠袖当即也顾不得不高兴了,忙伸手去夺剩下的樱桃,真是的,连点吃的都要跟她抢,她还是孕妇呢。
以陈樾的本事,哪能叫人从他手里夺东西,但棠袖手一伸过来,他下意识松开,看她把剩余的夺回去,捏起颗送进嘴里,脸上不自觉洋溢出一种幸福之色,他趁热打铁,继续转移她注意力。
遂道:“今日皇上召我进宫,给我看了份战报。”
“战报?”
棠袖问着,吃樱桃的动作却没停。
没办法,连她自己都亲身经历了河南陈自管那起作乱,更不用说大明这些年大大小小各种战事几乎没停过,特别是东北建州努尔哈赤那边,她早习惯又有战报。
果然,陈樾道:“是东北那边传来的战报。”
战报说上月,也就是正月,努尔哈赤灭海西女真乌拉部。
女真共有三大部,建州女真,海西女真,野人女真。
野人女真先不说,建州女真于万历十六年便被努尔哈赤统一,而海西女真在乌拉部覆灭后,仅剩仰仗明廷的叶赫部。
这般看来,距离努尔哈赤一统海西女真不远了。
棠袖听完,没再吃樱桃。
她抬起头。
“又是努尔哈赤。”她说。
这几年努尔哈赤的动作一次比一次大,海西女真都快成为他囊中之物。而一旦他一统女真三部,接下来目光必然会放在疆域辽阔的大明上,届时就当真是大明的一大威胁。
以前皇帝无论谁进谏,都未将努尔哈赤放在眼里,不知这次乌拉部被灭,可否能让皇上意识到努尔哈赤的野心。
陈樾说:“意识到了。”
正是因为从战报里看出努尔哈赤的野心,才会一大早就宣他进宫。
若非熊廷弼不在京城,皇上多半也会宣熊廷弼,曾巡按辽东的熊廷弼可谓是朝中目前最熟悉建州所在辽东的官员之一。
说起熊廷弼,陈樾同棠袖道,他摊上事了。
“什么事?”
“一桩杖杀案。”
第60章 宿命 火。
却说万历三十六年, 熊廷弼到任辽东。在他巡按期间,辽东总兵杜松打了场哈流兔大捷,被以杀款罪弹劾。
彼时熊廷弼肯定杜松有功, 不想转头明军就遭到报复, 大败,熊廷弼没再包庇杜松,他将此败归咎于杜松杀款,杜松被下狱论处。
而除杜松外, 熊廷弼还弹劾了诸如副总兵、参将、游击等共计四十余人,其中去职者多达十八人。在熊廷弼的整顿治理下,辽东一时风纪大振,于是万历三十九年京察, 因在任上表现出色,劳苦功高,朝廷准备给熊廷弼升官。
然熊廷弼之所以会巡按辽东, 本就是朝廷党派斗争造成的结果,这次也没例外,经过一番博弈, 熊廷弼最终被调往南京,任提督南直隶学政。
好巧不巧, 南京正是东林党的地盘。
这就到得今年,隶属东林党的南畿巡按御史荆养乔上疏弹劾熊廷弼, 称其杀人媚人。
杀的是芮永缙, 媚的是汤宾尹。
荆养乔,棠袖听说过名字。汤宾尹也记得,她甚至知道汤宾尹和熊廷弼关系十分要好。只芮永缙不认识。
便问:“芮永缙是谁?”
陈樾道:“是宣城的一名生员。”
生员即俗称的秀才,参加科举, 通过童试者即为生员。
不过说芮永缙前,得先说说熊廷弼南下督学这两年里与东林党的结怨。
熊廷弼在南京做提学御史时行法极严,他先是清退许多东林子弟,岁考时更将东林书院创始人顾宪成的长子判为最后一等。接着便是杖杀芮永缙案。
芮永缙,宣城生员,曾因汤宾尹表叔与人争娶徐家女,却致徐家女投塘自尽一事,不仅联合另一名生员冯应祥将汤宾尹表叔给告了,还请命为徐家女建烈女祠。时人称汤宾尹表叔借了汤宾尹的势,故此事令汤宾尹引以为耻。
后芮永缙又和冯应祥报了次官,这次仍和汤宾尹有些关联,说是某太平府生员及宣党首领汤宾尹族人等朋淫官宦媳。熊廷弼到任后审理,恰有人向熊廷弼告发芮永缙、冯应祥等收钱闹事、行径恶劣,熊廷弼下令杖责。
这一杖责,芮永缙没多久就死去。
芮永缙一死,本就和熊廷弼意见相左的荆养乔当即便认为熊廷弼是在替汤宾尹一雪前耻,遂上疏弹劾,弹劾完还自行去职——此举不可谓不高明,直接将熊廷弼架在了火架上。
“事情闹得很大,熊廷弼暂且回籍听勘,”陈樾道,“后续就看御史怎么查了。”
此杖杀案主要是针对熊廷弼。
像汤宾尹,这人早在两年前就已经被罢免,火再大也烧不到他身上。
棠袖听完道:“你这么清楚案情,查都不用查,怎么皇上没把案子交给你?”
陈樾道:“皇上又不知道我清楚案情。”
棠袖:“你没和皇上说?”
陈樾:“没说。”他很自然地从棠袖手里捏起粒樱桃,顶着棠袖的注视吃进嘴里,“而且查案要去南京,我不想去。”
眼下会试将开,天下考生云集北京,正是最为鱼龙混杂之际,他这段时间能每天来陪会儿棠袖都已非常勉强,他根本没空接手新案子,皇帝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让他离京。
再者他虽然一直都很欣赏熊廷弼没错,但他乃锦衣卫都指挥使,举世皆知的孤臣,他与熊廷弼不是、也不能是一路人,所以他根本犯不着去捞熊廷弼。
还不如把心思放在会试上,看叶向高的举荐到底能不能成。
便又和棠袖说,如今朝廷缺官严重,眼看今年会试竟找不到能当主考官的,叶向高举荐方从哲,言官那边正为此事和皇帝争执。
“争什么?”
“争方从哲是进礼部还是吏部。”
方从哲,曾官至国子监司业,因得罪前司礼监秉笔太监田义,辞官赋闲在家多年,幸得叶向高青眼,先后数次举荐他回朝,却皆婉拒。
然叶向高没放弃,恰逢今年会试缺官,叶向高再次向皇帝举荐方从哲出任礼部右侍郎,兼任会试主考官。皇帝起初不允,后下中旨委任方从哲为吏部左侍郎,辅佐叶向高主持会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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