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坐在书案边,捻着羊皮卷的一角徐徐展开,那流淌的浅浅墨香尚在,其上黑色的字迹算不得娟秀,反是有几分张扬狷狂的气息,倒是让他有些意外。他依稀记得,自己曾见过赴岳将军写的折子,那字迹与这也相差无几。
“这是她写的?”
玄序点点头,“属下生怕弄混了,差人拿到手后,马不停蹄地送回了东宫。”
太子顺着她所写往下看去,唇角渐渐勾起。
修长的指节一下下点在紫檀案头,嗒嗒嗒的声响回荡在殿内,不紧不慢,玄序偷眼瞄向斜坐在案前的太子,那眸中掠着的兴意盛起。
*
岑拒霜自西江楼回东宫后的两日,紧忙将耳坠的最后工序完了工。
妆台前,借着窗处透过的日光,岑拒霜双手握着做好的耳坠高举半空,明彻的光线落在那金色质地的弧形上,碎落的翠蓝宝石点缀在其上,尾部长长的混金翠色流苏作饰,她反复把玩旋转着瞧来看去,如何看都觉得满意。
为了能让这耳坠合太子的尺寸,她还在寝殿里寻来了不少太子以往的耳坠子作参考。这一寻找,岑拒霜便发现太子似乎从少时就开始戴耳坠,好些耳坠的尺寸已是不合他当下的耳廓。
指尖摩挲着耳坠的坚硬棱角,岑拒霜一时出了神,她该怎样去送给太子呢?
自她上回提起苏祯,惹了太子生气后,她到现在也没和太子说过话。她不知他缘何生气,更不知该怎么打破这样的僵局。
趁夜里太子睡着,将耳坠包好,从他窗边抛进去?
岑拒霜摇摇头,不行不行,先不论她夜里能否靠近书房,单是这样丢东西进去,她很有可能被太子当成刺客当场杀了。
趁太子不在东宫时,悄悄溜进他的书房,把耳坠放在他书案上?
岑拒霜认真想了想,似乎也不太行,太子的书房涉及朝中机密甚多,只怕她溜进去的那一刻,就会被灭口抹脖子了。她摸了摸自己尚在的脖颈,觉得此行极为行不通。
思来想去,她苦恼不已。她托着腮帮子,愁眉苦脸地遥遥望着窗外对面的书房,总不能她躲在暗处等着太子出现,把耳坠丢到他怀里后她立马逃之夭夭吧?
适逢此时,尤珠在寝殿外轻轻敲响了门。
“姑娘,殿下让我为您收拾一下,同他一道出宫去。”
岑拒霜奇道:“现在么?”
尤珠嗯声应着,“殿下说了,必须是今日。”
岑拒霜不知太子又是何安排,她连忙把耳坠装进锦盒里藏好,让尤珠进了寝殿内。
她垂眸望着手边的雕花锦盒,心头一动。
既然太子邀她出宫,那不如借势把耳坠送给太子,自己便不用在此纠结了。
岑拒霜没想到的是,尤珠为她打扮了足有一个时辰。
从盘发髻至擦香粉,抹胭脂上口脂,挑衣裳择披帛,妆奁里的首饰几乎都拿出来试了个遍。
彼时岑拒霜看着自己浑身上下挂满丁零当啷的饰物,一行一止皆会有着清脆的叩响,桃粉的裙摆拖至了地板,层层云纱轻罩在其上,瞧着里三层外三层,却因这纱料最为透薄,穿上并不觉累赘,最宜夏日炎热之时。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像是花苞苞一样的裙摆,“殿下可有说去何处?”
尤珠笑着摇摇头,“殿下说您去了便知道了。”
岑拒霜出宫之时并没瞧见太子,玄序为其牵来了马车,带她往宫外而去。
出了宫门,翻飞的帷裳外满是装点的彩绣,长街上好些女子相伴而行,一瞧便知皆是精心打扮后的模样,欢声笑语越上高高矮矮的屋檐,极为热闹。
她拈着帷裳往上抬了抬,观察了半刻后,问着驾驶马车的玄序,“为何今日的京城与往常不同?”
玄序沉吟着答言,“……可能是因为您出宫了。”
岑拒霜:“?”
这主子不正经,身边的手下怎么也跟着没个正形开始说胡话了?
马车摇摇晃晃地出了京城,应是到了京郊地界,入目尽是苍翠的山林与草野,岑拒霜忽的嗅到一阵香风袭人,似是成簇成团的花海香味,馥郁的气息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她不禁心生疑惑,已是七月时节,何处会有盛开的花海?
“姑娘,到了。”
玄序勒马止鞭,将马车栓在了一旁。
岑拒霜在玄序的搀扶里下了马车,撞入视野的是大片粉白色的花海,在风中摇曳生姿,蔓延至无边的天际,一眼望不到头。稍一疏狂风动,那成片的粉白便如海浪涌动着,她先前嗅到的香气,应当也是这花海里而来的。
恍如仙境。
从未见过如此美的地方,岑拒霜只觉心脏扑通扑通地加剧着跳动,她既惊又喜,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猫腰钻入花海里,“这些花是何处……”
岑拒霜话音落时,发觉这花并非真的。
离得近了,她瞧见这柔软的花瓣是由上乘的绫罗所做,远远地看着与真正的花无异。而所谓的花香,她躬身嗅了嗅这花间的气味,应是撒了特制的香粉在其上,风一吹便似是花香隐隐而来。
且这些花的模样,她越看越觉眼熟……
是拒霜花?
岑拒霜认出了这花,她心里似有层层涟漪无声掀起,一圈一圈地摇起波澜,她指腹抚着花身的纹路,倏地听闻身后传来极轻的足音。
她回过头,摇曳的粉白色里,太子身着翠蓝色的衣袍而来,他未束冠,只是将乌发半拢在了身后,束着的织金发带随风鼓动着,飘扬的青丝划过那张好看的脸庞,他扬起剑眉眉梢,唇角勾得恣意。
岑拒霜不知为何下意识垂下了眼,不敢看向他。
指节捏紧的绫罗花被揉得一团乱。
额角被他敲了敲,“孤送你的花,要被你拧成麻瓜了。”
第55章 七夕 “你给孤亲自戴上。”
岑拒霜不自然地缩回捏花的手, 蜷在衣袖内。
衣裙带过花香阵阵,她低头之时,那馥郁的气息更为浓烈。
额角被太子敲的疼痛已然消却, 听着太子朝她走来的窸窸窣窣声响, 岑拒霜余光瞥见那粉白花影里的翠蓝色身形,出声问着,“殿下怎的今日突然想起来送我花?”
话音落时,她察觉自己蜷在袖中的手被太子牵住,他修长的指节蛮横地滑入她的手,指尖玩弄似的挠着她的手心,摩挲得她痒痒的,这手心的感官似也通向了心间的脉络, 如有一根极为柔软的羽毛来回拂动着她的心尖, 发痒得厉害。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跟孤走。”
岑拒霜唯见花海的尽头,是一座用绫罗所做的花缀满的小屋, 屋前栽植了好几株拒霜花树,瞧着那根植旁的松动泥土,应是这两日才移植过来的, 此时花期未至, 绿幽幽的树枝掩着天光, 斑驳的影子落在门前。
而树下拴着一匹毛发水滑、通体银白的骏马, 那骏马尚未佩鞍, 日光下,浑身发亮的皮毛更显得其别致,此刻它听闻二人过来的动静,侧过头望着他们,长长的睫毛下, 黑曜石般的眼珠子剔透无比,如何看都是一副马中美人的模样。
岑拒霜在边关见过很多膘肥体壮的战马,或是桀骜不驯的野马,但不曾见过这般漂亮的马。
太子不知何时松开了她的手,岑拒霜情不自禁地碎步跑至骏马跟前,忍不住伸出手小心摸着那顺滑的毛发。
骏马颇为配合地弯下头颅,任由她抚摸着,岑拒霜瞧其温顺的性子喜不自胜,还不忘回过头对着太子称赞道:“这马生得真美!”
太子在旁说道:“给它取名吧。”
岑拒霜回过头看向太子,满目惊喜,“它是我的了?”
太子立身于她之后,正抱着臂倚在树荫下,仰着脸一副像是在看笨蛋的模样,不用他说出口,岑拒霜也知他下一句会是“不然呢”?
岑拒霜讪讪笑着又再盯着跟前的骏马,那银白发亮的毛发像是素色绸缎,她脱口而出,“那就叫它素素吧。”
身后不远的距离,玄序正是一如往常地跟着自家主子的间隙,听闻岑拒霜为那骏马取的名字,玄序脚底一滑,险些在花海里栽了个跟头。
“述述”?
不愧是岑姑娘!给马取名,都敢直接用殿下的名来命名了。
玄序赶紧别过头去望着天,假作没能听见。
岑拒霜说出口后,她便瞧见太子望向她的眼神变得不一般起来,她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裴述裴述,自己取的素素可不就撞上了太子的大名。
“是,是是素雅的‘素’!”
她红着脸,连忙解释,只觉咬着“素”字的舌头打了结。
太子哦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马鞍及其余配饰,改日让玄序带你去挑。挑了你喜欢的后,孤再教你骑马。”
岑拒霜满心欢喜地抚着素素脖子上的毛,忽的想起,前些日自己在西江楼填写的羊皮卷,上面问及最想收到什么样的礼物,她写下了想收到花,越多越好;又问有无想做但一直没做的事,她写的是想要骑马,但是不会骑。
她蓦地抬起头看向太子,“那个羊皮卷……”
话还没说出口,太子拉着她朝前,推开了矗立在花海中央的小屋,“这间屋子怎么样?小是小了些,但孤布置的时候,觉着这屋子若是大了,便和这片花海不搭了。”
岑拒霜望着这屋子,于她而言已算不得小,同她在侯府上住的院子相差无几,其里陈设俱全,分外雅致,窗棂外,一眼便能瞧见粉白色的花海,如洗晴空下摇曳的花姿极为赏心悦目,微风稍起时,熏香扑面,只此一点,便已胜过万千风景。
“这也是送给我的吗?”
“再问这种无聊的问题,孤把你丢到外面去。”
太子说完,又带她绕至了屋后。
屋后阴凉之处,搭起的藤萝架下,一座修饰繁复的秋千坐落,秋千坐处还极为贴心地铺上了软垫,做了椅背。此番那悬吊的秋千在风中微微晃着,清幽的枝条系着白的粉的红的黄的绫罗花,其上还有着叮叮铃铃的兽牙做成的风铃,声音极为清脆。
“秋千?”
岑拒霜雀跃着步子,径自坐在了那秋千上,绣鞋鞋尖一下又一下踮着芳草地,来回晃悠着。
太子看着她弯成月牙儿的眼,连着嫣红的唇畔也笑得两边扬着,他嘁声说着,“孤亲手绑的。”
面颊处清凉的风拂弄着,顶上藤枝嘎吱嘎吱轻响,混杂着兽牙风铃搅弄的丁零零,夏日的燥意无形褪去了不少,岑拒霜正是玩得起劲,瞧见太子满脸不以为意,她笑道:“没想到殿下连这都会。”
太子举步向前,像是要将他这张引以为傲的面容展示于她,他凑近她跟前,“都说了,孤是这世上最完美的人,没有孤不会的东西。”
岑拒霜盯着他那对生得妖冶的瑞凤眼,点漆似的眸子映出她的模样,仅容她一人的身影,她不知为何心跳漏了一拍,不敢与他对视。她忙不迭地垂下眸子,无处安放的指节摸着袖中的小小锦盒,“殿下,我也有个东西想要送给你……”
太子有些意外,漆黑的眸中掀过微澜,“七夕回礼?”
岑拒霜拿出锦盒的手一顿,这才知原来今日是七夕。
难怪她出宫时瞧见了城中各地都作了好些彩绣装饰,出游的女子们皆着盛装。
近来她在东宫没日没夜地赶制这个耳坠子,也忘了时日,再加上从前七夕时,她也只是在府上跟着风,做了一些绣样,差人拿去城中参加个什么比赛,除此之外便没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不曾把这佳节放在心上。
岑拒霜知悉了太子送她这些,皆是因为今时是为七夕。从前她听娘亲讲,七夕是有情人相聚私会的好日子,待她及笈后若有喜欢的男子,便可体验一番风月情事。
娘亲并不反对她寻好些个郎君挨个体验,有道是见识了漫漫黄沙才能分清沙砾与珠石,偏她自成年以来,唯一上门的婚事是桩烂姻缘不说,她一直跟在太子身边,亦无机会认识京中别的儿郎,想来比起娘亲年轻的时候受到京中诸多公子哥追求,年年赠礼装满好几箱,她这桃花运也太稀薄了些。
鞋尖点地的动作收了收,秋千停止了摇晃,岑拒霜盯着手里的锦盒,待这耳坠子送出去,从宁妍那里得来了蛊虫的解药,她离开东宫后剩下的逍遥日子,她如何自在快活便如何来。
太子见她踌躇着攥着那锦盒,权当她第一次送他礼物,有些不好意思,他嗤笑道:“怎么,怕孤嫌弃?”
岑拒霜低头将锦盒打开,那盒身被她一路捂得极热,她指尖轻轻拨开锦盒的拨片,现出其里翠金色的精致耳坠,闪烁的珠光掠着斑斓异彩,“这是我给殿下做的耳坠。”
太子勾起唇角,顺势坐在了秋千另侧,与她同坐在软垫上,姿态慵懒地卧在秋千椅背处,他捏着她细嫩的指尖,“你给孤亲自戴上。”
藤萝架下细碎的光点落在他俊美的面庞上,极为耀眼。
岑拒霜只觉胸口里的心跳又悄然加剧了跳动,莫名的紧张蔓延至整个神经,她稍稍蹭起身,双手虽是能够得着他的右耳了,但因他身形生得峻拔,同坐之下,她的身量差他不少,她抬起头欲取他耳边的耳坠时,依旧有些费劲。
“殿下你且低一些。”
太子微眯着眼,眸中兴意正盛,尤为配合地歪着头朝她移近。
他身上经年不散的龙涎香落在鼻尖,岑拒霜嗅着这熟悉的气息,些微忐忑的心绪放松了不少。她屏息凝神,细细取着他右耳耳坠,指腹小心抚过他薄薄的耳廓,顺着那耳坠盘旋的形状一点点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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