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地一下,林蓁的脸泛起了红,自己名声传得这么远,连御史台的人都知道此事,她垂首默默点头。
萧忱不禁对林蓁起了几分好奇和佩服。
明明瑰姿艳逸,该是个执掌中馈的当家主母,不在家好好学习如何打理府中事务,却离经叛道女扮男装在御史台前摆状师摊,这脑回路亦是绝了,他要是她父亲也得打断她的腿。
若说她像当今诸多女官般,心系天下忧国忧民,偏偏还纠缠一个翰林,做出双双落水之事。
萧忱脑中浮现她戛玉鸣金气冲斗牛的模样,为三十两银子与小吏争得面红耳赤,吵架能吵一个时辰百折不回,他第一次见这样充满矛盾水火共存一身的女子。
“那个方翰林答应娶你了?”
林蓁摇摇头。
“他后面会娶你吗?”
林蓁头垂得更低了。
萧忱冷笑两声:“拿出你和小吏吵架的气势,你都和他落水了,他不该娶你吗?”
他不该娶的,他不是飞飞,一切都是自己自以为是的强求,给他造成了许多困扰,是自己不对。
双手手指下意识互相掰扯,林蓁垂眸看着自己手指,回想自逃出府来的过往,睡着逼仄的杂物间,偷偷摸摸地跟踪尾随,永远的被冷待被拒绝,在御史台前摆摊险些挨揍,还有此刻差点挨板子下狱,自己都心疼自己可怜自己,想自己搂着自己安慰,可该怨谁呢,方怀简甚至只是受害人。
眼泪情不自已地滴落在身上。
吵架像河东狮吼气势如虹,落泪时又像小白兔,粉嫩嫩软糯糯我见犹怜,萧忱不能理解方怀简为何看不上林蓁,大概看不上她庶出身份。
萧忱冷哼一声:“哭有什么用?这种看不上你的男子有为他哭的必要吗?多想他一秒都作呕!为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人哭,简直有病!要么你强大到迫他在你身边,日日折磨他,啖肉饮血,以解心头之恨,要么一脚踢飞,再不给他一个眼神,你这般容姿,这天下之大还找不到一个爱你的人么?”
林蓁诧异地抬起头,这番话不像从一个阎王般的人口中说出。
萧忱盯着她目光淡漠,脸上仍然冷肃,林蓁却看出了一点儿温度,像一个关心自己的长辈,比如云娘,不过云娘可说不出萧森肃杀之话。
见林蓁目光探过来,眼中还水润润盈盈欲滴,萧忱挑眉道:“不对么?一叶障目。”
林蓁点点头:“谢谢诸大人提点,还请大人莫要告诉臣女英国公府的家人,我被抓回去就再无法考女官。”
“考女官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么,回去告诉英国公,就说我说的,他若不让你考,我必参他一本。”
林蓁虽不知这诸大人到底什么官衔,但御史台本就干这个的,何况他还蟒袍加身,定是个招惹不得的人物,哪敢因自己破事让伯父得罪诸大人呢。
“多谢诸大人,我回府后定向伯父转告。”
虽然萧忱一脸阎王像,但此刻林蓁看他,却是个面冷心热的善心之人,她没有想到下一秒她就会改变想法。
“万事多留心眼,递个状书差点丢了命,考上女官能顶什么事?能洞烛其奸还是纵横捭阖?女官面对的不是布衣白丁,都是老奸巨猾。”
“下去吧。”
林蓁起身,心中感激:“臣女可以回去了?”
“尚未查证,所言属实自会放你。”
林蓁呆在原地,以为诸大人好说话会放了自己,还要继续呆在这里,呆在刑狱?
“诸大人,臣女句句属实。”
萧忱没再搭理她,屋内护卫向林蓁近身,高大壮硕的身形把林蓁衬托得如蝼蚁。
林蓁不由得瑟瑟发抖,她看向萧忱。他目光坦荡看着自己,眼神和初时那刻一样,冰刀般划开人心,让自己不由瑟缩。
萧忱身边官员催促道:“自己走罢,莫要护卫动手。”
林蓁跟着护卫出了门。
房门合上,萧忱对身边官员淡声道:“单独一间,条件差些,天亮放人。”
*
御史台刑狱。
刚迈进大门,扑面的酸腐夹杂着血腥味让林蓁差点吐出来,幸好她没吃晚饭没喝水,干呕了几下总算适应。她跟在狱卒身后,嫌犯鬼哭狼嚎的惨叫声喊冤声呻吟声此起彼伏,让她宛若身在地狱,战战兢兢走在长长的昏暗甬道,她目不斜视,不敢看两旁的牢房,那里面似乎关着恶魔森森冷笑,又像疯子歇斯底里,或者痴癫嚎啕大哭,她从未见过如此恶心可怖之地,她似乎跟着黑白无常,前方就是地狱之门阎罗大殿。
终于,在精神快崩溃的那瞬,狱卒停在了一件狭小的牢狱前,狱卒道:“进去吧。”
林蓁咬着牙忍着恶心默默踏进牢门,刚想再进一步,脚上黏腻得抬不起腿,她弯身看了一眼,虽然牢狱光线暗淡,她还是看清了脚下,鲜血和呕吐物的混合,狭小的牢狱里淌得到处都是。
“哇”,她控制不住地吐出酸水,身形抖动间赶紧想扶住牢狱的木栅栏,手却摸得一手浆糊,触电般闪开木栅栏,脚边忽的窜出几只老鼠,老鼠们在她刚刚吐出的新鲜酸水中梭巡,在她的衣摆下打着转。
林蓁不可收拾地尖叫,瞬间成为此间地狱中一名标准疯子。
第30章 梦寐以求
叫到满脸泪痕嗓子干疼,亦无人搭理,林蓁脑子被气味熏得晕疼,但理智却慢慢恢复,渐渐停下和周围妖鬼比赛嗓门大。
浓重气味充斥鼻腔,空气中氧气都被这些腌H气味代替,她呼吸困难,胃里似乎有只发情的公狮,在嘶吼在碰撞要撞开禁锢它的牢笼,林蓁弓着腰,时不时就因公狮的发疯呕几口酸水,但她胃里实在没东西,吐了一阵只有酸液冒出来,再后来胃间或痉挛,只是恶心反胃,吐不出什么。
林蓁慢慢直起身,扫了一眼这个狭窄的牢房,没有窗户,三面都是碗口粗的木头编排的木栅栏,除了靠甬道的那面木栅栏,两侧木栅栏的缝隙能够看到两边相邻牢房。暗淡光线下,两边牢房中的囚犯形似鬼魅,有一个见林蓁进来,连爬带滚地挪到相邻的木栅栏边,紧紧扒住粗大的木头低声吼着,那声音不断反复,林蓁听了一会儿才辨认出他说的话:“救我,救我!”
他头发像一堆杂草,努力发声却只能发出像动物的低鸣,显然在这里已经呆了很长一段时间,林蓁尽量忽视周围,不去看他不去想他,只想如何挨过这段时间。
她是英国公林若松的侄女,诸大人查清楚了最多关几天还是会放她出去吧?时彦知道她不见了,会不会找她,是否能问到她被抓进刑狱,会不会来救她?诸大人没有对她动刑,只是挨几天,林蓁想,她不能还没受刑毫发无损就倒在这个地方。
看清墙边有个像床的架子,林蓁几步走过去,站在了木架上。木架上铺着稻草,稻草上亦是黏糊糊分辨不出什么东西,只是比地上情况稍稍好些。林蓁几脚把稻草全踢到地上,木板露出来,上面污渍程度又略微好点,她脱下自己外袍,撕下两只袖子,一只绑住自己脸,把鼻子裹得紧紧的,希望能减少些恶心的气味,尽管可能只有点心理上的帮助,另外一只袖子她扯下几条布,卷成团塞进耳朵,降低点灌进耳朵里的桀桀妖鬼之声。
剩下外袍她叠了两下放在木板上,林蓁坐在外袍上,这里总算有个可以落脚之地。
林蓁闭目,脑海里唱着给自己壮胆的《大刀进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看准了敌人,把他消灭!把他消灭!”
如此唱了几遍,心里刚刚好受点儿,“吱吱”叫声就在耳边响起,林蓁睁眼,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感到腿上爬上些东西,几只黑乎乎瘦精精老鼠在自己小腿边脚边窜来跑去,似乎想吃鞋底下的污秽。
“啊”,林蓁再次尖叫,眼泪泉涌般淌下,她一把揪下头上的幞头,拼命向小腿挥打,老鼠惊得四下逃窜,木板上倒是没了它们的身影。
林蓁哀哀戚戚抽泣,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似乎下一刻就会崩溃发疯,她害怕她和这个地狱中的疯子们一样,再也无法清醒,也怕和她的邻居一样,残存些许理智,却只能像野兽般低吟出可怜的几个字。
林蓁坐在衣袍上,再也不敢闭上眼睛,手中紧握幞头像一名战士紧握武器,眼睛盯着木架周围,一旦有点儿声响动静就拼命敲打木架,把那些动物们震走,她精神高度紧张,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随时担心被天敌捕食,心如擂鼓,手心出汗。
刑狱里没有窗户,只有长长甬道上隔着一段距离有盏灯火,这里没有时间,没有日月,不知过了多久,甬道上现出一个人影,离林蓁牢房越来越近。
来人在林蓁牢房前站定,掏出钥匙打开了门锁,对着牢门道:“出来罢。”
林蓁抓着幞头正全神贯注守护着自己的木架床,压根没注意牢门前动静。
来人声量大了些,唤道:“喂,快点儿!”
林蓁这才发现有人唤她,抬眼一看,牢门前站着个狱卒,不是先前带她进来的狱卒,是个面孔陌生的新人。
牢门大开,林蓁先是一阵惊喜,眼泪夺眶而出,紧接着心里蓦地一紧,是要被抓去审讯,还是已查清自己清白?林蓁跳下木架子,几步窜出牢房。
“这位大人”,林蓁小心翼翼问狱卒,“我们要到哪里去?”
“禁声!”狱卒问道,“是林蓁?”
“正是小人!”
狱卒看了林蓁一眼,见她脸上裹着块布他皱了皱眉,压低声音吩咐,“出去就知道了。”
林蓁忐忑跟着狱卒身后,一步一趋跟着走出刑狱。
刑狱外夜空如墨,漆黑一团,四周皆是砖地连蚊虫的声音亦无,安静得落针可闻,可空气清新香甜,是林蓁从未感受过的甜美新鲜,她扯掉脸上袖布,贪婪得猛吸几口,似要把胸中浊气一口气全部荡涤。
新月如钩,林蓁抬眼望了眼天空,镰刀形的月亮差不多快到天空正南方向,此刻应该是夜里一点左右,这样漏尽更阑之时,御史台的大人们会审讯自己吗?
跟着狱卒在御史台黑qq院落里一通走,视线里远远出现了两个昏黄灯笼,离灯笼越来越近,林蓁才发现这灯笼处是白日里自己进来时御史台的侧门。
自己要获自由了吗?!林蓁止不住激动,脚步离灯笼的距离越来越近,她的心就像毫无章法的琴弦,一时紧张得似要崩断,一时轻松得想落泪。
狱卒带着林蓁往门口走,走到灯笼下,狱卒指指门口,道:“你快走罢,莫要声张,莫要太大动静!”
林蓁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自己被放了,但为何偷偷摸摸?不愿多想,害怕狱卒改变主意,担心眼前的自由瞬间溜走,林蓁立刻跑向门口。
脚步迈出御史台门槛的那瞬,眼泪止不住溢出眼眶,自由了!终于自由了!就像做了个破胆丧魂的噩梦,也像地狱游历一遭,终究都过去了!
林蓁一脚踢飞
脚上两只污秽布鞋,赤着脚在黑漆漆大街上一边淌泪一边飞奔,曾经她翻离英国公府院墙时,极为惧怕可以吞噬万物的黑夜,可此刻,这静谧夜色这昏黑街道这拂面夜风这轻摇树叶……她只觉无比亲近无比温暖,就连远处狗吠房顶一闪而过的野猫,她亦感到可爱无比,她重新回到了人间。
“安安!”一声清冽男音在寂静街道明朗清晰,林蓁怔了一瞬。
昏黑街道上闪出一位高大男子身形,白色袍摆在夜风中飘飞,林蓁一眼就认出了人,时彦。
瞬间明白了狱卒为何偷偷摸摸放了自己,本就滴滴答答淌泪的眼睛模糊了视线,看不清脚下的路,林蓁脚步慢了下来,但没有丝毫犹豫向着时彦飞跑,他一身白衣,像黑暗中给自己引路的明灯,让她奔向光明回归人间。
时彦在夜色中已经焦躁得徘徊多时。
像往常一样,仆从在傍晚时分会去御史台大街上接摆摊的林蓁回静苑,可今日仆从驾着马车抵达时,御史台前大街上却空无一人,仆从四处打听一番,得知林蓁进了御史台再未出来,登时慌了神,赶紧回静苑报信,恰好时彦下值刚到。
时彦痛悔自己大意!自肖寡妇那儿顺利地把林蓁接回静苑,试探林蓁,让她接受自己就是飞飞,诸事在时彦掌控中超乎寻常顺畅,虽林蓁对自己仍是不冷不热,颇有距离,但时彦相信假以时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她会接受自己。
自己对林蓁怎么不是真心呢,这真心虽有自己的目的,但情真意切,没的半点虚假,譬如鱼与熊掌,好好运作可以兼而有之。林蓁嫁给自己,可以提前离开英国公府,离开憋屈她近二十年的地方,到毅勇侯府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只要她安生不作妖,他绝不会抛弃她,不会让她得到小说里长伴青灯古佛的孤苦结局。
他顺她的意让她去御史台前继续摆摊,不过是写状书想来没什么风险,怎料出了这般大事!时彦赶回毅勇侯府匆匆拿上银票,当即奔波各处找人疏通,救林蓁出御史台。
不仅小说里描述过御史台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时彦穿来这几年,对御史台也有些了解,御史台大夫王大人是王皇后亲哥哥,此人职责就是天子打手,只要有人被抓进御史台,不缺个胳膊少条腿是不会出来的。
时彦心急如焚,自己户部四品官衔在皇城实在不算什么,平素和御史台并无任何往来,有钱亦未必有人买账,他翻来覆去仔细盘算,实在不行,让自己爹金吾卫大将军去游说,若爹都不管用,只能去英国公府报信了。
意料之外,在他递进五千两银票后,事情顺利解决了,御史台的人传出话来,夜半丑时整在御史台门前等。他并不知道,只因萧忱提前放话,天亮放人,御史台的人才敢钻这点空子,收下他的银票提前个把时辰放人,不然,恁他送多少银子都无济于事,毕竟脑袋比银子更重要。
事情就这样顺利解决,时彦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子时未到就在御史台前大街暗处静静观察等待。幸而御史台的人言而有信,林蓁终于被放出来了。
黑暗中,时彦向着林蓁唤了声“安安”,她似愣了一瞬,认出自己后往自己方向跑来,时彦心下顿时大安。
就见林蓁难得的向自己狂奔,更看她男子外衫不知所踪,身着中衣一双赤脚在青石板路上奔得登登作响,便知她定在御史台里受了苦,一时间看她在夜色里这般狼狈,心下顿生怜悯疼惜,不知她有没有受刑受伤,怕是她和方怀简落水时也没有此时这般恐惧无助。
时彦抬起脚,也奔向林蓁,还没跑两步,林蓁就撞进自己怀里,胳膊紧紧箍住了自己!
身体僵直得不似自己,时彦穿来以后的梦寐以求,就在自己焦心火燎中不经意实现。
第31章 爱的吊桥效应
两辈子经历里,时彦约会过的姑娘一只手掌就能数得过来,这里面再见面继续接触的女孩儿又要少一半。那些聊天中乏味的搂搂抱抱程式化的举止,无聊到让时彦几乎没留下印象,以为这个时空里再次搂抱一个女子,他会犯起鸡皮疙瘩的老毛病,不想林蓁扑进他的怀中,就像雨夜里迷路刚刚找到主人的布偶猫。
肩膀微微抖着,鼻子嘴巴在身上蹭着,喉咙里发出低低喘息,身上还带着些许在外迷路找家时沾染上的难闻气味,可他一点儿不觉得排斥,只想把湿漉漉布偶猫紧紧搂在怀里,安慰她给她顺毛,告诉她以后一定不会让她迷路……
22/75 首页 上一页 20 21 22 23 24 2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