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倏地一停。
回廊下,雾青身影迎着日光走来,抬眼望向古槐繁茂枝头。
夏末初秋的风拂过,吹动衣袍与淡青发带。
日光为素白面容镀上柔和浅淡的光泽。
“墙上设了结界,伤着没有?”她温声问。
孩子们都看痴了。
二花呆呆看了半晌,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墙垛上抹过,连忙藏到身后,一张脸憋得通红。
“没、没事!我很结实的,一点事也没有!”
…
样貌怪异的孩子们乌泱泱聚在院子里。
他们格外谨慎,乖乖坐在小木凳上,生怕踩坏那些从未见过的美丽花草。
云青岫正俯身为二花上药。
清凉柔润的药膏均匀涂抹在鸡蛋大小的肿包上。
青色衣襟,精巧的莲花银缀,淡青飘带近在二花眼前,她还嗅到了浅淡冷香。
二花的手放在膝头,差点把裤子攥出两个洞。
从耳朵到脖子都红透了。
“好了。”云青岫笑着收起药,看了眼好奇地要命但规规矩矩的孩子们,问道,“你们是镇子上的孩子?”
他们呐呐点头。
福妮怯生生开口:“今日李先生不在,我们、我们就想爬到槐树上看看。这座院子很久没人住了,我们以前经常来……”
原来是小孩们的秘密基地。
想起前两日经常听见院外有老人家讲授修炼之道,那应该就是“李先生”了。
他授课的声音又缓又长,都是很基础的修炼方法,云青岫听着这声音,连着两日午觉都睡得很沉。
今天没听见声音,原来是放假了。
云青岫拿出两包酥糖,分给孩子们。
有糖吃,他们都放松不少,开始叽叽喳喳起来,大着胆子与云青岫说镇子上的趣事。
古槐繁茂的影子渐渐西移。
镇子上空炊烟袅袅,街角处,翠婶提着木桶晃晃悠悠走过。
木桶里,有几尾鲜活河鱼。
一道高挑忽然停在她面前。
“这鱼卖吗?”
翠婶一抬头,木桶险些砸在地上。她认出这是前两天才搬来镇子的小郎君,心中感叹怎会有生得如此好看之人。
“这是自家养的,小郎君如果……”
少年迎着夕阳,雪白衣袍染上深深浅浅的光晕。他递出一块黑晶矿,“够吗?”
翠婶眼睛都挪不开了。
乖乖,这都能抵自家整年的衣食用度了。
“哎哟,用不着用不着。”她连连摇头,熟练地抓住最肥美的一尾,用细绳穿过鱼嘴,递给他,“自家养的,不值钱,小郎君想要,拿去就是了。”
裴宥川勾住细绳,指尖一弹,黑晶矿落入翠婶袖袋,对她略略颔首,转身离开。
身后安静了片刻,传来匆匆脚步声。
“小郎君,你给得太多了,真不值几个钱,都是邻居送你条鱼有啥呀?这钱你还是收回去吧。”
裴宥川脚步不停,淡淡道:“既然给你,收下就是。”
翠婶提着桶拦在裴宥川面前,絮絮叨叨:“小郎君,你年纪小,不知道当家不易,再多的金银也不能这样花呀。我可不能白拿你这么多钱。这样,往后我每日送几尾鱼过去,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和我说,行不?”
裴宥川平淡应下。
翠婶松了口气,从背后箩筐取出一个竹篮,装满了深紫的果子,指节大小,饱满多汁。
“这是镇子山上才有的,咱们管它叫蛇莓子,也就这段时日能吃到。”
也不管裴宥川要不要,翠婶硬塞到他手里,笑眯眯道:“我得回家给娃儿做饭了,明天一早,给小郎君送鱼。”
妇人的背影消失在街巷转角。
裴宥川提着一尾鱼,搂着一个竹篮回到古槐旁的小院。
还未进门,就听见了里头热闹的声音。
院中,一群半大孩子围在云青岫身旁,她正在教如何引荒息入体,并化为己用。
二花屏气凝神,一缕荒息从指尖飘出,颤巍巍托起草蚂蚱。
它晃晃悠悠飞起来。
孩子们乐得直鼓掌,高兴地像过年。
二花眼睛亮闪闪,激动道:“云姐姐,我……我成功了!”
云青岫眉眼含笑,夸道:“这么快就能化为己用,悟性不错。”
忽然,她似有感应,望向院门外,“扶光?”
裴宥川跨过院门,走至云青岫身旁,伸手拈去乌发间的一点碎叶,弯了弯唇:“阿姐在教他们术法?”
叽叽喳喳的声音安静下来,看见裴宥川,孩子们都莫名有点敬畏。
云青岫朝他们介绍道:“这是我家中弟弟。”
孩子们向他乖巧打招呼。
二花忽然拍了拍脑袋,叫道:“完了!我娘叫我去打草,一捆都没打!”
同伴有难,孩子们很有义气,拍着胸脯说帮她打,同云青岫道别后,闹哄哄散了。
二花跑到门口,脚步一缓,扭头期期艾艾问:“云姐姐,明日、明日我们还能来吗?”
云青岫浅笑点头。
他们满脸喜色,小旋风一般跑远了。
院子重归静谧。
裴宥川洗净蛇莓子,先尝了一颗,确认无毒后,拈起一颗递给云青岫。
温热唇瓣擦过他的指尖。
云青岫眼睛微微一亮,“这果子不错。”
蛇莓子汁液鲜红,染在唇上如同晕开的口脂。
裴宥川的视线落在她的唇上,眼眸弯弯:“是吗?我也想尝尝,师尊喂我吃一个吧。”
云青岫伸手拈起一个,同样送到他唇边,“的确好吃,试试。”
他不吃,反而将这个递到她唇边。
“不是要吃吗?”
裴宥川没答,只目光灼灼看她。云青岫不解,只好张口吃了第二个。
蛇莓子入口的瞬间,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另一只扶住她的后颈。
薄唇与高挺鼻梁一齐压下。
蛇莓子被舌尖碾过,酸甜汁液四溢。裴宥川不断掠夺果子汁液,吞入腹中。
半晌,他才直起身来,盯着变得嫣红的唇瓣,黏腻阴暗的情绪暂时得到满足。
“果然很好吃。”
第64章 “师尊这是舍不得我?”
少年体温灼热, 贴近时像火炉。
云青岫热得出了薄汗,见裴宥川再次凑近,她抬手抵开, 轻斥:“胡闹。”
“与师尊亲近, 怎么算是胡闹?”裴宥川眼中盛满笑意。
素白面容与唇瓣都染上薄红。
肤色过白,染上薄红时,反而露出几分倦容。
“师尊近来脸色都不太好。”
云青岫揉了一下他的脑袋:“你太忧心了, 解毒丹药总会有一些副作用的。”
“我眯一会,你忙去吧。”她往后一仰, 陷进摇椅蓬松软枕里。
“好。师尊睡醒,正好用饭。”
裴宥川取来薄毯, 为她仔细盖上。
暮色浸透云层,霞光深深浅浅, 犬吠与妇人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飘过院墙。
伴着这些声音,云青岫很快就睡沉了, 一只手垂在扶手旁。
裴宥川垂眼握着她的手, 摸到微凉的指尖。
他顺势扣住脉门,一缕灵息探入。
的确有在好转, 蛊毒也淡去不少,可是为什么,她看起来很是疲累?
或许, 真是药物所带来的影响。
裴宥川将垂下的手放回薄毯里, 坐在云青岫身旁, 取来一筐青色刺球, 将它们逐一耐心剥开。
剥开青色带刺外壳, 里面是棕褐色的硬壳果实。
再去掉硬壳,才是金黄的果肉。
裴宥川很快便剥完一筐。
他侧目看去, 天光垂落在云青岫面容,令他想起昔年游历时,曾在鼎盛香火里见过的神女像。
晚风徐徐,他不曾察觉自己的神情柔和至极。
深重爱意与仰慕、依恋、偏执占有揉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强烈的念头。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留住他的神明。
…
炊烟袅袅,红月爬上古槐枝头。
云青岫朦胧睁眼,对上一双漂亮黑眸。裴宥川正一眨不眨盯着她看。
他身后已布好桌椅和饭菜,淡淡灵力笼罩,饭菜还在冒热气。
“……怎么这样盯着我看?”
刚睡醒就被直勾勾盯着,多少有点惊悚。
裴宥川弯了弯眼眸,五指穿过乌发,为她理好散乱的发髻,“师尊好看。”
云青岫不动声色搓了一下手臂,实在是太腻歪了。
她甚至觉得,无论自己做出多么惊世骇俗的事,裴宥川都会一味赞同。
这一觉睡得太久,浑身都有点发麻,她甩了甩胳膊。
裴宥川很贴心地靠过来,为她从指尖揉捏到肩颈。
云青岫舒服地喟叹一声,瘫在摇椅上,“为什么不叫醒我?”
“我见师尊睡得沉,不忍叫醒。饭菜用灵力温着,晚些用也是一样的。”
裴宥川布好碗筷。
两人一起用饭,聊起这些时日重整阴鬼蜮势力,拔除世家沉疴,然后又聊到那群孩子。
云青岫道:“扶光,你明日出门吗?”
裴宥川摇头:“师尊有事要我去办?”
“有个叫二花的孩子,天资不错,明日你得空,指点一下她修炼。”
裴宥川挑眉:“师尊又想收徒了?”
上回他要杀施凛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云青岫无奈道:“收什么徒。镇上无魔修大能,为他们授课的李先生不过二阶,能教的有限。只是想你引她入门,不然这样好的天资,埋没在此可惜了。”
裴宥川神色暗了几分,扯着唇角道:“师尊总是这样关心旁人。”
想起傍晚回来时,那群孩子围着云青岫,她神情柔和的样子,心中阴暗情绪如野草疯长。
“师尊不在我身边时,我没有一刻不念着。可我在或不在,对你来说,都是一样的。无论与谁在一起,师尊都很高兴。”
云青岫:“……”
又踩到玻璃心徒弟的雷区了。
裴宥川眸光暗沉:“师尊心里一定觉得我气量狭小,烦人难缠。”
他的自我定位十分精准。
她稍稍移开视线,道:“还是不一样的。”
“师尊这话说得好没底气,不必违心哄我。”
小兔崽子怎么这样咄咄逼人!
云青岫忍不住捏了一下拳头。
刚刚那句话,完全不是违心之言。她不厌恶与人相处,但也谈不上喜欢,社交于她而言可有可无。
她只是习惯性释放善意,弥珍曾经吐槽过她是行走的中央空调。
但裴宥川是不一样的。
见旁人时,心境无风无澜。见他时,心境无风起涟漪。
裴宥川实在太过了解她,生活里的每一处,都有他的影子。
云青岫想,如果有一日长久分开,她一定非常不习惯。
许久没得到回应,裴宥川眼中闪过自嘲,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烦乱心绪:“与师尊开个玩笑罢了,用饭吧。”
“笨。”云青岫忍不住曲指敲他额头。
裴宥川眨了眨眼,表情怔然。
“你与旁人自然是不一样的。我这境界是为谁掉的?我对旁人何时有对你这样亲近?”云青岫很无奈,“整日想些乱七八糟的,打翻的陈醋坛子都没你酸。”
她轻轻叹气:“究竟要多喜欢,才能让你安心?”
裴宥川瞳孔震颤。
他的心如山谷豁然敞开,风无止息地刮进来。
比心跳更快的,是涌到眼眶的酸涩。
泪珠滑过眼下那点红痣。
云青岫一惊,赶忙伸手去擦,不由反思是不是语气太重了点。
“为师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话音戛然而止。
裴宥川紧紧拥住她,像是要将人揉碎融进骨血。
每当他情绪失控时,黑雾涌动,鳞尾们热情地缠绕上来。
云青岫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艰难推了一下,没推开。
“我很害怕,怕师尊同我在一起,只是出于怜悯或是习惯。喜欢师尊的人太多太多,可我身无长物,万一抢不赢……”
云青岫顺着他的脊背轻抚。
“你是我教出来的弟子,怎么会身无长物?”
“如果只是出于怜悯或习惯,天底下可怜之人这样多,时常待在我身边的人也这样多,难不成个个都要喜欢过去?只有你一个,没有旁人,不许胡思乱想。”
裴宥川把头埋在她的颈侧,喃喃道:“好,有师尊这句话,哪怕让我去死,也心甘情愿。”
云青岫没忍住,在他背上用力锤了一下。
“裴宥川!”
他先是低低一笑,湿漉漉的气息洒在云青岫的脖颈间。随后抬起头,在她唇角轻啄。
“师尊别生气,弟子错了。”
云青岫一把推开,瞪他一眼:“吃饭。”
裴宥川眼眸弯弯,抱着她的胳膊,黏糊糊喊着师尊。
“师尊,弟子不想吃饭。”
云青岫咽下一口鱼肉,对上那灼灼目光,面无表情道:“你昨日答应了什么?”
一连几日纵欲过度,云青岫实在吃不消。昨日裴宥川信誓旦旦保证,不会再胡来。
“师尊……”他换了幅可怜兮兮的表情,水光悬在睫羽上。
云青岫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造孽了。
“只一次。”裴宥川继续黏糊糊抱着她的胳膊,柔声蛊惑。
“你昨日也是这样说的。”
“这次绝不食言,师尊就答应我吧。”
云青岫才不信他的鬼话。
…
次日午后,二花带着孩子们来找云青岫。
院中只见身姿挺拔的玄衣少年,正在悠然浇花。
二花领着孩子们规规矩矩喊了一声“哥哥”,眼睛亮晶晶道:“我们来找云姐姐。”
他瞥了眼孩子们,唇边含笑:“阿姐累了,在休息,让我来教你们。”
二花内疚起来,一定是昨日缠了云姐姐一下午,才让她劳累的。
裴宥川教起人来远没有云青岫温柔。
他坐在石桌旁,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栓财下意识想挠屁股,一道荒息倏地打来。
“嗷!”他爆出一声惨叫。
又是一道荒息射来,裴宥川瞥他一眼,淡淡道:“静气凝神,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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