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跪在地上惊惶不定地睁开眼,入眼是一双精致的鞋履。他大着胆子缓缓向上移动目光,只见面前之人身着一身银鳞软甲,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凛冽的光。束腰革带收出利落的弧度,右侧腰间挂着把长剑,身后背了一张弓和箭羽。再往上,便是一张未施粉黛的精致面庞,眉眼间的线条比寻常女子英气三分,正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
瑞王妃的视线并未在他身上做过多停留,招招手便带着身后的一行羽林军向深宫中走去。
人的本性就是贪婪和恐惧,贪生怕死乃人之常情,是与生俱来的本能,所以虞悦并未强留这些出逃的宫女太监,更不必杀之。
他们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出宫,即便不是贪生怕死,而是想趁机出逃,那便也随他们去。往后这皇宫便是他们的,这样的人,宫中留不得,不如做善事一桩,放他们如愿离去。
裕贵妃被声响吵醒,睁开眼先是静躺着仔细辨别窗外的声响,直到刀剑盾铠相搏的声音入耳,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乘月也被惊醒,急忙跑到裕贵妃床边,“娘娘,外面……”
裕贵妃透过窗子望了眼窗外的月色,外面迟迟未响起“抓刺客”的声音,心中大抵有了猜测,扯着勉强能出声的公鸭嗓严肃道:“有人逼宫。”
她被禁足在昭宁宫,根本没有人上门报信。
“啊,”乘月倒吸一口凉气,“娘娘,我们要不要收拾东西快些逃?”
“慌什么?”裕贵妃瞪了她一眼,“听声音他们还未攻进后宫,你先出去,在路上拦住跑路的太监宫女或妃子,问问他们是谁逼宫。”
在如此混乱不堪的情况下主动出去,无异于上赶着自杀,但乘月没有别的选择,忍住急得快哭的心情,出去找人打问。
不一会儿,乘月便回来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娘,娘娘,是瑞王。”
“什么!?竟是他!”
裕贵妃惊愕得柳眉倒竖,他竟有如此非夺皇位不可的决心,也有如此实力,之前十年玩世不恭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吗?
她更想不通的是,他已得宣文帝偏宠至此,为何要冒险逼宫?
“去,速去派人给本宫兄长报信,多派几人分头出宫,快!”
既然他已主动挑起这场大战,那她便在他去和秦离那个贱人团聚前,最后教他一招,什么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们易家在郊外培养的两万私兵,也算能以最低的折损赢得今日的皇位之争。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由远及近,紧紧守在裕贵妃身边的乘月惊惶不安道:“娘娘,我们真的不逃吗?刚刚我出去的时候,看到英嫔都带着妆奁跑了。”
“哼,”裕贵妃冷笑道,“她向来胆小怕事,岂能与我相提并论?我兄长是大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很快我儿就会坐上那把九五至尊的龙椅,我会怕梁璟?笑话!”
乘月点点头,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强压下心头的惧意与不好的预感,不断揪着手中的帕子。
裕贵妃瞄了一眼她手上的动作,扯着比刚刚更为沙哑的嗓子说道:“瞧你那点出息。为本宫更衣。”
待到今夜了结一切后,她便是这大朔最尊贵的女人。
秦离死后的十余年里,宣文帝宁愿后位空宣,年年被言官上谏,也不肯立她为后。
皇后算什么?她现在才不稀罕。皇后哪有太后来得痛快,她才会是真正的万人之上!
*****
有羽林将军的助力,宫中看守的部分听令于羽林大将军的羽林军,识时务者为俊杰,乖乖放下武器投降,所以梁璟与虞悦一路顺利杀进启德殿并未染上太多鲜血。
梁璟与虞悦并肩踏入启德殿,跨过门槛时,带进一股血腥气。
十二道蟠龙柱撑起穹顶,汉白玉台阶上的黄金龙椅,宣文帝高坐在上,神态莫名有些苍老,作痛心疾首状。
“子珺,我全然没有想过,竟然是你,我最偏疼的儿子。只要你耐得住性子,这皇位早晚是你的,你为何要犯下谋逆大罪?”
梁璟嗤笑一声,眼底冰冷一片:“你对我的好全是算计,假意中掺杂了那么一丝丝真心罢了。父皇,你扪心自问,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真心,到底是你对我的爱子之情,还是你对我母后的愧疚?你哪里来的真心?你所谓的真心,不过最终是要利用。”
闻言,宣文帝一手指节捏住扶手龙首,骨节泛白,另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梁璟激动道:“我如何利用过你,如何利用过你母后?”
“那你为何要屠灭秦家满门!”
梁璟喝出的这一句掷地有声,尾音盘旋在整个大殿上空,久久不能消散。
“你,你怎么会知道……”宣文帝瞬间愣住了,惊恐地眼睛瞪得极大,下意识喃喃道。
梁璟冷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宣文帝脑海中回想起刚做的噩梦,呼吸微不可查地加重。他闭上双眼缓了缓,狡辩道:“秦家的死是意外,乃山匪所为,我不知是哪个居心叵测的人,和你说了这些挑拨我们父子情分的话。”
梁璟失望地垂下双眸,看来他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那你可知,是你害死的我母后?”
宣文帝眼球震颤了一下,像被触碰到逆鳞般,跳起身暴怒道:“逆子!我怎会害你母后!我对你母后的爱,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离儿是我的发妻,也正因为你是离儿所出,我才会对你有所偏疼!”
“你杀她母族,只为换取将她永远囚禁在你身边,这就是你爱的方式?”梁璟眼眶发红,眼神狠戾,“你那只不过是装作深情的模样演出来,自己骗自己罢了!”
美好表象被击碎,宣文帝气急败坏道:“你质疑什么都不能质疑我对离儿的爱!”
梁璟的话仿佛狠狠戳痛了宣文帝的内心,宣文帝激动地快走几步下台阶,与梁璟面对面而立,双眼赤红地对峙。
“你知道我母后是怎么死的吗?”梁璟声音变得轻飘飘的。
宣文帝心脏不由一颤,强装气势道:“当日在你母后宫里的是你,是你亲眼目睹的这一切,你比我更清楚你母后是怎么死的。”
“好,今日我便告诉你。”梁璟笑得苍白,“你不知道吧,当年是易淳熙得知你暗中下旨,屠灭秦家。她在我母后胎还未坐稳之时,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我母后,我母后才因此小产,元气大伤。”
宣文帝身子轻晃,向后踉跄了一步,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张张口欲言又止,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离儿为什么明明知道,却从未向他提过?他知道她小产后状态一直不好,他本以为是小产所导致的郁结于心。为了让她早日恢复,以免看见他就想起那个孩子,他一直忍着,不踏入她的宫殿半步。
“为什么,为什么她……”
梁璟知道宣文帝要说什么,接过话道:“为什么母后对你只字未提,是吗?”
“因为她已经崩溃了,”梁璟指尖掐进掌心,“那些时日我察觉到母后的不对劲,便日日前去殿中陪伴她。她终日郁郁寡欢地躺在床上,没有一点求生的欲望,经常眼神空洞地看着床帷,眼角流出眼泪也不知晓。”
“我当时并不知道易淳熙为何那么恨我母后,只知道她每日都会前来半个时辰“探望”母后,还把殿中的人都赶出去,每次她离开后母后的状态就会更差一些。没人真切知道她与我母后说了些什么,但一想便能知道,怎么也离不开我亲爱的父皇你不是吗?”
“到后来,母后连我也不见了。那日,是我偷溜进母后宫中的。”
梁璟的呼吸都带着痛楚。母后临死前的眼神,悬梁自缢的身影,都在这一刻涌上心头。
易淳熙每日对母后言语上的折磨长达数月,他难以想象当时母后听到那个她最爱的男人,亲手杀死她的家人时是怎样的心痛如绞,看到日日非要出现在面前的他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活在何等的煎熬中。
当他五年前得知一切时,他终于稍微体会到一点当时母后的感受了。
从小偏宠他的,他所敬爱的父皇,竟是一个冷血无情,连禽兽都不如的家伙!
宣文帝胸脯不断上下急剧起伏,目眦欲裂:“我要杀了那个贱人!是她害死了离儿!”
“我不会放过易淳熙,但这一切皆因你而起!”他还是不肯认错,梁璟忍无可忍,“你欠我母后,欠秦家满门累累血债,我今日便是来向你讨回。我不杀你,我要你此生接下来的日子,日日夜夜跪在我母后的陵前和秦家的碑林前忏悔!”
得知真相的宣文帝彻底站不住,若非孙公公及时搀扶住他,他此刻已狼狈跌坐在地。
说完一切,梁璟深吸一口气,抬手示意。
有一人从黑色的夜幕中走进明亮的大殿,站到宣文帝身侧,梁璟声音已恢复平静:“还请父皇写下退位诏书。”
孙公公拿着拂尘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孙青竟然是瑞王的人!
孙青没有看他,一直低着头,静默地呈上空白的圣旨和玺印。
宣文帝也紧盯孙青一言不发,又环视一圈殿中蓄势待发、目不斜视的羽林军,这才了然地发出自嘲的笑声:“我养了你二十多年,你装得可真好啊,亏你编排出这样一出戏诓骗我退位。若我猜的没错,这殿中的羽林军也都被换成你的人了吧。”
虞悦望着宣文帝止不住地皱眉,事实的真相宣文帝承受不了,他下意识地拒绝承认梁璟所言的真实性,是他的一种自我保护,实则他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再逼下去就真疯了。真疯了还如何忏悔,对他来说倒是解脱。
她拉了拉梁璟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解释什么,在天亮之前逼宣文帝写下诏书要紧。
宣文帝死死瞪着梁璟不为所动,突然抬手一把掀了孙青手中的托盘。空白圣旨与玺印砸落在地,在殿中铺陈的厚重地毯上发出沉闷声响。
“你以为,这里全都是你的人了吗?”宣文帝狂妄地哈哈大笑起来,“跟你老子玩,你还嫩了点!”
“给朕杀……不!活捉瑞王!”
殿内羽林军立刻上前护在梁璟的身前,梁璟把虞悦护在身后,警觉地环视四周。
然而,大殿外回应宣文帝的,只有萧瑟的风声。
宣文帝愣了愣,试图再呼喊,殿外缓缓走进一个黑影,手中提着长剑,剑尖上一路滴淌着血珠,随着他的步伐在身后留下长长的血痕。
“陛下在唤谁?”晏广济提高手中被鲜血染红,找不到一丝银白空隙的长剑,血珠还在不断下落,他轻笑一声,“是他们吗?”
第89章 对峙你倒底是谁?
京城城门下,一支浩大的军队如黑色洪流汇聚于下,铁甲与兵器在微光中闪烁着冷冽的光芒,一双双坚毅如铁的眼神蕴含着无尽的杀伐之气。
城楼上守城的士兵严阵以待,手中的弓箭已拉满弓弦,眼神锐利如鹰隼,时刻注视着城楼下的动静,只待将领一声令下,箭雨瞬间就会便倾泄而下。
冠军大将军尹步站在城楼中央,看着城楼下在风中猎猎翻飞的“季”字旗帜,和为首那跨坐在马背上身披战袍的昔日旧友,面色紧绷。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而压抑的气息,沉默了半晌,尹步才对身边的虞峥开口道:“怎么办?”
虞峥的眼睛似乎被那红色的旗帜刺痛,双目猩红,有些酸涩,喉结上下滚动一番,对城楼下为首的青州刺史喊道:“荣副将,多年未见,想不到再次相见竟是这样的场景。”
“虞将军?”城楼下逆着月光,无法分辨城楼上之人的相貌,听到熟悉的声音,荣威才知道楼上所站何人,怒喝道,“你为何会在此!皇帝老儿对你虞家意欲鸟尽弓藏,你不仅不长记性,还要匍匐在他脚边做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念在昔日情分,你速速打开城门,我们各自安好!”
虞峥沉声喊道:“你要反,我不拦着。但你必须告诉我,你为何带着季家军队旗帜而来。”
荣威的声音铿锵有力:“因为,我今日所做一切皆为季将军报仇!”
虞峥身子前倾,整个上半身都抵在城墙上,手用力按在城墙的青砖上,“荣副将此言何意?什么叫为季将军报仇?!”
“虞将军还不知道吧,当年根本不是什么意外!”
荣威抬手示意身后的副将上前,副将手中捧着一个不小的木盒走到荣威身侧,荣威一掌劈开木盒的盖子,伸手从中提出一颗人头。
荣威用力攥紧手中的头发,待人头的面部缓缓转向城门,城楼上所有人在看清那张面色死灰脸庞的五官时,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是周广顺。
他们知道周广顺驰援后迟迟未传回京消息,原以为是忙于奋战无瑕传信,或是战报被中途截下。没想到竟是被荣威取下了项上人头,还一路随军带回京城,这得是多大的恨意!
荣威高举周广顺的头颅晃动着,双眼发红,激动道:“是周广顺接了皇帝老儿的密旨故意迟迟不到,才害得季将军一家惨死!生擒过金国名将仆固图烈的季将军,率领战无不胜的季家军,怎会败于当时的金国?狡兔死,走狗烹,这都是宣文帝忌惮季家故意为之!不然季家怎会满门惨死,连妇孺都未放过!”
这一密辛终于能够昭告天下,荣威喉头发胀,心中酸涩却又无比畅快。待到他亲眼看到宣文帝为季将军偿命之时,才能真正畅快。
在场所有将士,无论是尹家军还是青州军,都知道当年之事。城楼下的步兵与骑兵们,城楼上的弓箭手们,全部面面相觑,眸中是掩不住的惊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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