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屿淮去关窗,老旧的窗户缝隙有一层锈铁,他废了点力气才闭上,夜稍微静下,这里是能听到蛙鸣的。
弦月清绝从窗帘缝隙钻进来,宛如薄纱穿透发丝,裴溪就在浴室靠近窗户的位置吹头发,被风扬起的发丝在光照下显得异常柔和。
周屿淮当时从她手里拿过吹风机,帮她梳理着后边的头发,半干状态。
掌纹接过发丝,手心落了些残水。
“同居吧,你住这儿我不太放心。”
周屿淮说完,吹风机“咔”一声打开,噪音袭进裴溪的耳廓里。
裴溪抿了一下唇,视线远眺,看窗户外高挂的月亮,看着它被乌云吞噬渐渐遮住半边。
“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习惯了,习惯了住在半岛堂,习惯了照顾自己,久了发现,是挺累的,还好习惯了。
周屿淮扣动吹风机,停下。
“这来往的人太多了,你要是不愿意住我那儿,我就搬过来。”
裴溪回头看他,都没说话,停顿着,她的眼神带着刺,停顿在他眼球的位置,也不往里去。
周屿淮那一秒顿住手。
裴溪说:“房东老太太是不会同意有男人住这儿的,你那儿太远,我过去不方便工作。这件事再说。”
“再说是什么时候?”
周屿淮是不依不饶继续抓着问,手里的吹风机收了,没缠线挂在了墙壁上。
“再说就是今天先睡,我累了。”
裴溪没有正面去回答周屿淮,绕开他往卧室走,脚步声哒哒响着,木地板跟着咯吱响动。
...
周一有雨,裴溪皮肤上占了一层粘腻,风一吹空气温和,风一停下,闷热让人喘不过气。
鼻息里像是侵入蒸汽,每撺掇的一口呼吸都是奢侈品,而这样的天气,来咖啡店喝东西的人特别少。
推门时,店内放着一首近来网上流行的曲子。
调子很是舒缓,带着治愈系的安静感,鼓点又是浑浊和咖啡的香味很相配。
郁姐刚收了上一桌的杯子,对上她的视线后朝着靠窗的使了眼色,示意她,陆台萧在那儿。
“喝什么?”郁姐将杯子装进托盘站直身子,一根发带缠着长辫,这样的造型微法式,配上狐狸眼似是有点浪漫气息的。
裴溪朝着陆台萧的位置看,笔直的西装因坐下的动作压出了一点褶皱,这个年纪的体态正好,也没有那么像跟保险搭边的。
陆台萧正好转过来,抬手打招呼,桌面什么也没点。
她扬了扬下巴问:“小叔,喝什么?”
陆台萧回都可以。
“行,我给你做。”她笑了笑,帮郁姐将最后一个盘子收进托盘里,臂膀上的粘腻感因空调风一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郁姐胳膊拐了拐她:“他付过钱了。”
“我知道。”裴溪早就猜到陆台萧是什么人,嘴上说让她请客,但喝东西基本都是自己最快把钱付了,绅士风度是拉满了。
“今天什么事儿啊?他穿的这么正式,还打了领带过来找你。”郁姐下巴朝着陆台萧的防线指了指,人往操作台边上移。
脏杯子轻放进水池里,操作台上有刚做好的小蛋糕,形状毁了,漂亮的小兔子断了尾。
“不知道,可能就是闲得慌。”裴溪用勺子将断尾的那部分挖掉。
浓郁的巧克力酱沾在勺子边缘,她放嘴里尝了尝,眉梢顿现欣喜色。
“好吃。”
“做的不好看,脱模的时候不小心弄碎了。”郁姐擦干手,开了一包新的咖啡豆。
裴溪会一点,都是郁姐教的,这家咖啡店的生意不算好,但起码悠闲自在生活能维持。
郁姐靠近以后放低声音:“你哪次见他闲得无聊过来找你了?”
“上次。”
郁姐这话说得没错,陆台萧一般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一来就还是问当年车落水的事情。
除了上次,上次似乎是真的就只是过来看她,慰问腿伤而已。
陆台萧看向窗外,坐着不动,也不玩手机,也不会到前台跟她们交流,注意力顶多放在耳边的音乐上,等就是等,有等人的姿态,
裴溪把咖啡端过去,还多加了一个蓝莓小蛋糕,果酱反出一层透明紫,有个巧克力小牌立在旁边。
“今天不忙?”
裴溪拉开椅子坐陆台萧对面。
陆台萧没有动那杯咖啡,目光从小蛋糕上移到裴溪脸上。
“你心情不错。”
陆台萧的声音微微响,眉眼间是淡漠。
裴溪极少在他脸上看到笑容。
“我哪天心情差了?”
“这倒是。”
一问一答,过于僵硬,光照从裴溪后背折射到边上,她的影子将陆台萧罩住一半,面前的小碟子往后拖。
叉子一碰发出清脆一声。
“我去了一趟栖山镇。”
陆台萧的声音几乎是同时传来,裴溪手里的叉子陷进蛋糕一角,忽然停下。
柔和的视线变得僵硬,陆台萧注意到了,交错的目光指向同一个地点,不到半秒,裴溪手腕用力,蛋糕一角黏在了叉子顶端,动作又返回到之前那般自然。
“栖山镇旅游,这个时候挺不错。”
裴溪将蛋糕放进嘴里,声音淡淡地。
陆台萧问:“你救了一个落水的小孩?”
话轻松问出口,裴溪感觉到后背的灼热,紧绷的面色在光照下若隐若现,咀嚼的动作变得慢了下来,视线仍旧是低垂着。
“是。”裴溪的声音是果断的,但是变了音色,松开的唇变了色,脸色随即也变得苍白。
陆台萧则是截然相反,周身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生怕错过一个细节,沉默地往后靠了靠,食指有节奏的慢敲着膝盖。
“那一年问你的时候,你说的不会水。”
梁薄的声线让她不寒而栗,面上维持的云淡风轻骤然落了破绽,双眉一抬,直直地看向陆台萧。
第41章 她说谎
裴溪认识陆台萧那年的时候, 是因为陆台萧做保险调查,裴爸身上有一份高额意外险,这笔赔偿款到宋离手里后, 填了项目上缺的一块。
高中的时候每年的调查员并不是陆台萧,是什么时候让陆台萧接手的, 裴溪也忘了。
裴溪难得到一次宋离这儿,庭朗公馆依山而建,道路两旁树木稀松, 静得出奇, 闷热也随着听感减少。
房子是外公留给宋离的, 门口掩着几株修竹, 小碎石上的石板路一直穿透入户花园到圆型拱门处。
她就站在外边,也没进去。
一直到阿姨叫宋离出来,宋离肩上披着一件披风,站在风里和她说话。
“有什么事情不能进屋说?”
宋离一如既往,打量一番她, 眼里翻腾的波涛落了些平静。
裴溪按兵不动地望着她,站在石板中心目光沉沉,脑子里都是陆台萧的话。
良久, 她轻声说:“陆台萧今天来找过我。”裴溪的皮肤散着热气, 指节僵硬到呼吸也跟着变得困难。
宋离闻言眉心聚拢,眼下的情绪稍稍一动, 观察裴溪脸色三秒后, 越发觉得不对,问:“说了什么?”
最后, 裴溪深吸气,继续补充:“他问我为什么说谎。”
为什么当年要说自己不会游泳这样的谎, 要说真的不记得车落水后发生了什么,不太可能,正是因为记得特别清楚,所以才会慌张害怕。
宋离肩膀细微颤抖了一分,看裴溪的眼神微移,注意力像是被这句话牵扯到了别处。
“那你怎么说?”宋离心口起伏着,呼吸声很明显的晃荡在风里,被风一吹,变重。
裴溪看她:“你想我怎么说?”
“什么叫我想你怎么说?”宋离呼出一口气,眼角的细纹因眼部压低的动作变得明显,“事实就是意外,陆台萧那儿你不用管他,他要是再找你......”
宋离的话顿住,似是在思量下面的话。
“嗯?再找我怎样?”裴溪问,稳着自己的情绪,“你不是说过了,你是要救我,只能救一个,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当年宋离的确是这样说的,事实是不是,裴溪不知道,因为在那种场合下,这个说法完全是够的,只能救一个。
有选择题,那答案没有多余的。
这么多年裴溪才逐渐接受了宋离这个说法,但是她害怕,过不去那道坎,她会游泳,也没有办法重来试试,她能不能自救。
宋离没有赌,而真相,是不想救还是不能救,只有宋离自己知道,没人能查到动机。
“我说了,陆台萧他信吗?他满脑子都是张垣的事情,他信吗?”宋离的声音提了一个度,“人就是这样,自己的想法会一步步洗脑,认为那就是真相,只要你给的答案和他想的不一样,他就会认为你在说谎。”
裴溪立马回:“那你当初为什么要让我说谎!你让我说谎就是在证实他的想法。”
“你现在什么态度?我那不是让你说谎。”
“那是什么?”裴溪又接上,“是为了维持你们营造给外人夫妻感情深厚,你贤妻良母的形象才顺手把我捞了上来?”
在外人眼里,宋离和裴爸爸的感情一直是很稳固的,他们是模范夫妻,是别人口中说衡量爱情的标准。
但事实是什么样子,裴溪知道。
宋离是救她,不过在那个场合,没有一点要回头的意思,连朝着主驾驶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
她没有想到宋离会这样,她的隐瞒让她活得像个帮凶,正是因为这样,她不敢见宋离,也只想躲着宋离。
裴溪的声音越界了些,整个院子都是她说话的声音,宋离指尖在抖,下唇压抑着眼里的泪水。
忽然,宋离抬手。
“啪”一下打在了裴溪的右脸,裴溪稳着情绪,手腕都在细微发抖,无指印隐约印在面颊上。
宋离眼眸顿现惊诧,难以置信的神色收了收,呼吸一顿故作平静移开眼睛。
“你知道什么?我救你还有错了?你为什么总是不能站在我这边好好想想,你以为半岛堂,你开个工作室安安稳稳,房租低于市场是怎么来的?是我在背后贴补,我处处想着你,你到头来就是这么想的?”
裴溪眼眶微红,转头看宋离。
从一件事转移到另一件事情上很自然,宋离很巧妙的拉开了话题。
救她,她当然该感激。
所以她说谎了,谎言不是只瞒给调查员的,重要的是裴家老爷子。
那会儿是老爷子还在,对于裴爸出了车祸这事儿耿耿于怀,后边又因为宋离挪用了保险赔偿款,事情便更加麻烦了。
“我怎么想的重要吗?”裴溪稳住声线,她声音在发抖,“你不能做些不经过我意见的事,事后又来让我感谢你,你问过我吗?妈,怎么你还是这样?”
裴溪呼吸像波浪起伏,她强行隐忍着眼底的泪水,努力不让眼泪掉落下来,最后忍到嘴唇发抖,那种委屈感和心酸上头的时候,难受得喘不过气。
宋离当然看见了,她在自己压抑的情绪中调节。
“从前就是这样,你干涉,你在怕我谈恋爱,你怕张垣的持续调查会被周屿淮发现,怕周家知道这些事,从此你的形象会因为这些事情而在整个南城传遍。”
裴溪眼泪“啪嗒”随着说话的幅度落在面颊上,她深吸一口气。
“你希望大家都觉得你嫁的不错,因为自小的攀比心让你的胜负欲增强,所以你才会一遍遍告诉我,我说了谎,事情戳破我就是帮凶,我会永远在道德边缘被戳脊梁骨,那时候,我才十三岁,十三岁我就要听你说这番话,我不懂,我就知道,我听了一次,变成了罪恶的源头,让这件事变得永无止尽,而你.....”
她稳住呼吸,稳住面颊上的眼泪,声音止不住的哽咽:“而你,你要在安排完一切后告诉我应该感激,你是为了我。”
宋离看裴溪的眼神有点失望:“溪溪,不是你自己要分手的吗?你怎么怪我头上?”
“是!我提的,但是你告诉我张垣找了周屿淮,我害怕,我怕他知道我是你的帮凶!”
裴溪声音忽地拔高,她的眼泪稳稳地滑落到下巴,每一口呼吸都紧紧掐着命脉,搅得她心口酸疼。
“我告诉过你,只是意外!你别再一口一个帮凶说得这么难听!”
“但凡当时你回头看一眼,我都不会这么想。”裴溪帮着隐瞒了这一段这么多年。
她那时候很怕周屿淮知道这件事,每每回想起来,都会觉得特别难受,心脏像是在雨夜里发霉,最后被湿温腐蚀,一点点烂掉。
没人能看见,只能见到一张姣好的皮囊,在四季里为饵,垂钓新生。
宋离当下的情绪是不好的,她沉默,如无声的海啸。
而裴溪在收情绪,收自己刚刚的破碎,刚刚没有稳住的声线。
最后在裴溪抬眼看天抹眼泪时,宋离说:“这件事我们都没错,你没有必要自责,裴家老爷子已经走了,陆台萧那儿你根本不用在意。”
宋离说得无所谓,重呼吸带上轻飘飘的话音,听着冷漠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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