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嘴角勾起的弧度苦涩,整个人却淡漠得叫人心慌。
她一步一步走着,就这么微笑着轻轻道:“没什么。有点,好笑。”
“谁好笑?”
“我。父兄。还有……严家军。”
她答得顺遂又平静。
裴成远凝着那笑容,倏地收回目光,他道:“严将军与严少帅不在,严家军便不是严家军了。”
顿了顿,他继续:“朝中无良将,你觉得,现在的严家军比之南戎新王之势,如何?”
严之瑶没想过,此时被他问住。
思忖片刻,才缓缓道:“新官上任,姑且都有三把火……新王……”
“南戎与大桓连连征战,劳民伤财,你觉得百姓不恨前南戎王么?”裴成远停下步子,转身看住她,“之前一战,他既能叫大桓痛失主帅,又缘何会平白丢了王位?”
提及父兄,严之瑶跟着停下,她第一次这般认真听少爷说话,定定看上:“为何?”
裴成远看进她眼中:“因为失道者寡助,这场恶战,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或者说,前南戎王之死,是荼兀那献给大桓的投诚之礼。”
“……”
裴成远瞧见她骤然红透的眼,还有生生绷紧的脸。
他喉头跟着一紧,终究还是说完:“取了敌军主帅的命,却还是败了,投降回城,迎接是群民激愤。南戎内里那一战,荼兀那是民心所向,挫骨扬灰,是他答应给南戎子民的安居乐业。这新王之火,便是民心所向,你说,如今的大桓和严家军,可能承受?”
“……”
“南戎全民皆兵,大桓,比他们更想选择不战。”裴成远点明要害,“南戎投诚,修百年之好,安平县主是最好的选择。”
严之瑶浑身在颤抖,不仅仅因为他说的是事实。
严家军无主,可严家女还在。
安平县主若为南戎王妃,大桓这最后的主战派,也当闭嘴。
更重要的是――
“所以,陛下早已与荼兀那,达成协议。”
说出这句话的人,用的是肯定句。
裴成远瞧她,微微躬身,与她平视,一伸手便就按在了她肩头。
颤抖的肩膀一僵。
严之瑶瞪住他。
而后,她听见他说:“小哑巴,有些事情想明白了也要装傻。还有,没有什么事情不能转圜的。”
“为什么告诉我?”
少爷难得正经,却仍是带着笑意:“因为我阿姊说过,若是嫁不明白,宁可不嫁。”
“我没得选。”
“你有。”
肩头的手指松下。
裴成远直起身,将灯笼递进了她手中。
手柄上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严之瑶攥着那灯,忽得转身看向离去的人。
“裴成远!”
那人一怔,转眸看来。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竟是不知该问什么。
裴成远也不在意,挥了挥手走远。
第30章 谣言四起
一夜无眠,清晨的第一缕光照进窗棂时严之瑶已经写完了一张新字。
她推开门拾阶而下,正好瞧见空中掠过的麻雀钻进了院后的树影中。
平常只闻鸟声倒是不见鸟影,今日,倒是被她瞧见了。
“小姐?!”露华瞧见立在院中的人,“小姐何时起来的?”
问完她瞧见严之瑶身上不过是中衣披了外衫,登时明白过来:“小姐这是一夜没睡?”
“睡了。”严之瑶笑了笑。
“这儿,”露华点点她眼下,直接点破,“小姐这儿都是青的。”
“……”是吗,严之瑶哑然。
露华虽然并不知道究竟昨日发生了什么,但是自打从主屋出来后小姐神色便就很不对,她瞧得出来,只是小姐不说,她只能陪着。
现下再瞧,到底不放心。
“小姐,可是有什么事情?”
闻声,严之瑶摇摇头:“没有。”
露华看她,少顷叹了一息:“那奴婢去端水给小姐洗漱,小姐快些进屋,早间还是凉的。”
院中声响春容已然听见,这会儿已经端好了衣裳过来。
严之瑶瞧了一眼,手指搭在月白的布料上,半晌抬头:“换一件。”
“换一件?”春容狐疑,刚巧对上端水进来的露华,后者使了个眼色,她立刻问,“小姐想穿哪一件?”
“不用太素。”严之瑶想了想,“春日,该着鲜。”
“……”两个丫头都沉默了。
唯有坐着的人盈盈抬眼:“粉的吧,有么?”
“有!”春容赶紧转身回去取新衣。
露华伶俐,自家主子一直守着清规戒律般,便是从不开口,她们又怎会不晓她心思。
现在竟是自己要求将素服换成粉衣――
这哪里是春日不春日的缘由,是主子她自己放弃了。
所以昨日,究竟侯爷夫人与她说了什么?
这个困惑不用很久便就自行解开了。
三日后。
上到王侯将相,下到垂髫稚子,无人不知那南戎使臣不日即将出发入京,迎娶安平县主。
坊间甚至还流传起一个歌谣。
“严家将,战沙场,忠臣骨,眠尘土。大桓兴来南国降,不计前嫌谱新章,他日为修百年好,便作快婿喜迎姝。”
孩童唱得欢快,街巷里一阵风般跑来窜去,便是包子铺的老板都能哼上一哼。
春容打外头回来,气得脸都白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在胡传,竟然在说小姐即将要嫁给南戎王!”小丫头顾不上歇息,进屋就急道,“这简直……”
“春容!”露华突然喝住她,“少说几句!”
春容定神,瞧见露华一努嘴,这才发现那案前端坐的人面色沉静。
小姐似是未闻,只是一笔一划地练着字。
仿佛她方才所言不过是今日街上多了家早点铺子。
春容一窒,复又瞧见小姐身上的粉衣,心下忽得就像是被人揪住。
小姐这是……早就知道了。
所以,要嫁给南戎王的事情――是真的?
她骤然抿唇,一声不吭。
原本写字的人却是突然停了笔,若有所思。
严之瑶抬眼:“怎么传的?”
春容不敢多嘴,直到露华悄悄点头,才支支吾吾将那歌谣叙了一遍。
心有不甘,不免抱怨:“传得神乎其神的,倒像是这事情已经板上钉钉似的。小姐不知道,那些小兔崽子们,跑着闹着笑着的,搞得这是个多大的喜事一般……”
后半句,严之瑶没听,单是闻着那前半句,她仔细又过了一遍歌谣,面色斗转。
“小孩子传的?”
“昂!也不晓得哪个混蛋那里听来的!什么玩意!”
“阿嚏!阿嚏!阿嚏!咳!咳咳咳咳!”
裴成远鼻子痒得不像话,揉得鼻尖都红了,嘴上也是不客气:“谁念叨爷呢!你!把这香撤了!熏死了!”
“回裴公子,这没有香,若是有,那可能是我们公子此前用的药气味还未散去吧。”边上仆从为难道,“还请裴公子……忍忍?”
忍?!忍不了一点!
裴成远起身:“你们公子干嘛呢?这书房很远吗?!”
“回裴公子,远是不远,就是我们公子腿脚不便,这个……”仆从偷眼瞧着眼前人,不禁腹诽,他们公子的腿脚如今这般,还不是拜这位所赐,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这人还敢直接翻墙从后院摸了进来,若非是被他手下一把制住,他才不会替他传话给公子。
若非不是公子竟然答应见客还命他在这儿伺候着,他定是要赶紧奔走相告,然后把这贼人打出去!
管他是侯府小爷还是什么,反正爬墙就是贼!
“你刚在瞪爷?”
“没。”
“悖你这人,怎么睁眼说瞎话?!”裴成远迎着人就上前两步。
不及动作,屋外忽得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抱朴,退下。”
“是!”
裴成远仍是想逮人,没成想那叫抱朴的小仆已经呲溜一下跑走。
动作之快,差点没看清。
他不禁拧了眉,声音便跟着轻飘飘地向着边上的裴柒而去:“瞧见没,人轻功比你好呢,方才若非你偷袭,怕是赢不了呢。”
“……”士可杀不可辱,说话不加呢,公子这是赤果果的嘲讽!!!
裴柒蓦地就站了出去:“左公子,裴柒求与抱朴切磋!”
“去吧。”屋外的声音应了,随之而来的,是轮椅的轱辘声。
“谢左公子!”
裴柒的身影亦是一闪,也不知是卯着劲还是当真着急比试,几乎瞬间就没了影。
留下的二人,一内一外,遥遥相对。
裴成远瞧着轮椅上的人,后者一手搭在轮椅扶手上,另一手捏着书卷,将好搁在了膝上,世人皆道左相家的大公子惊马受伤,左腿膝下再无知觉,遍访名医无果,乃是天妒英才。
他瞧得直白,那轮椅上的人也不以为杵,却是大方一张手:“怎么?可要我把裤管撸起来叫你好生再看看?”
“男人的腿就别拿来恶心爷了。”裴成远哼了一声,“能进来不能?赶紧的。”
如此,那书房外的人才无奈收手,吱悠悠摇着轮椅过来。
相府没有门槛,轮椅轻易便就进了屋,左修齐伸手关门,再转身瞧见某人已经歪在了自己的软塌上。
他也不在意,伸手替自己倒了一杯茶道:“裴公子军营里摸爬了一遍,功夫不知进步何许,不过依我看,这传谣的功夫见长。”
裴成远哦了一声:“你知道啊。”
“本来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你丫是真欠啊。”
“彼此彼此。”
裴成远从软塌上翘起来,一手撑在膝上看着喝茶的人:“我烧了把火,但是还不够。”
“一条残腿,入不了仕途。”左修齐放下茶盏,“朝中,我说不了话。”
“不必你往朝中凑,若要等你入仕,我直接找你爹岂非更快?”
“嗯,是这个道理。”左修齐点头,“所以,我要做什么?”
“你别把路走窄么,我找你,怎么就非要你干什么?见见老朋友,不行?”
闻言,轮椅上的公子倒吸一口凉气:“惶恐。”
演技太过拙劣,少爷皱了脸。
左修齐收声,靠回椅背,片刻才道:“我准备好了,你说来听听。”
第31章 墨雨初棠
半盏茶后,左修齐重新端起了杯盏。
“别喝了,给个准数。”裴成远一开口就不做人。
轮椅上的人充耳不闻,兀自抿了一口才道:“你如何不问问你阿姊的意思?”
“严之瑶。”
“所以你阿姊也同意?”
“再说一遍,她叫严之瑶,”裴成远再次纠正,“你现在打不过我,老实点。”
“哦,抱歉啊,忘了。”左修齐也不生气,他转着轮椅缓缓从桌边到了窗边,又慢慢折了回来。
裴成远目光便就追着他的轮椅打着转,已是不耐:“想好没?”
“自然是没有。”左修齐道,“人生大事,自该好生考量的。”
“拉倒吧,不过是劳你动动嘴,跟谁真能答应你似的,人生大事个鬼。”
“那更该要好生思量了,毕竟是要被拒绝的,多丢脸啊,我好歹也是左相府的大公子。”
裴成远耐心耗尽,直接站了起来:“慢想,给你一天时间,走了。”
左修齐便就果断让开:“行,不送。”
少爷哗得拉开门走出两步,裴柒已经等在院中,满脸喜气。
看来方才的比试是赢了。
裴成远心情也还算不错,唤了人就走。
“少爷,还爬墙不?”
“爷这是翻!翻墙!文雅点!爬爬爬,你爬一个给爷看看!”
裴柒被当头一个训斥,瘪了气焰。
翻墙还是爬墙,不一样么。
眼看着主仆二人一跃而出,左修齐也摇着轮椅走到了院中。
他仰着头看那墙头,身后抱朴走出来:“公子,这墙头是该修缮下了。”
“嗯,垒高点,下回叫他也摔断腿。”说着他拍了拍轮椅。
“属下明白!”抱朴说着就要去开搞。
“回来。”
“公子?”
左修齐点了点自己的椅背:“先推我去父亲那。”
回府的路上,裴柒好奇:“所以,少爷的要求左公子答应没啊?”
“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您这么胸有成竹地就走了?不再劝劝?
裴成远摆摆手:“这事不能也不好逼人家的,毕竟人家身份摆在那里,说到底那也是相府大公子,提亲这等事情,还是得深思熟虑下的。”
“也是……等等,少爷你说什么?”裴柒原是习惯性点头,这会儿下巴都快要惊掉,“少爷是想要左公子干嘛?”
“提亲。”裴成远觑他一眼,嫌他一脸惊诧的模样太蠢,将人推远了点,“你什么鬼样子?”
“不是,少爷,你今天要让左公子替你办的事情是……提亲?”裴柒原就不大聪明的脑袋瓜子狠狠转了几圈,才不敢确定地问道,“跟……谁?”
对上主子越发嫌弃的眼神,他登时下巴再也合不上了。
清溪园内,严之瑶直觉那歌谣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哪里的怪。
直到春容又从外头回来说是现在坊间都在讨论说那南戎欺人太甚,显然这桩婚事已经成了百姓的茶余饭后,她才终于回过味来。
“那南戎王什么东西,我们安平县主凭什么嫁他?严将军与严少帅若是泉下有知,岂能瞑目?!我大桓好男儿大有人在,谁人不比那南戎蛮子强?听闻严将军遗愿便是女儿能嫁个好人家,一生无虞,可那南戎与严家血海深仇,岂能无虞?”
春容将茶馆里听着的话都倒豆子般叙了一遍,激动地说:“现在群情激奋,都在抗议,我听他们说,现在人人皆道和亲或可行,但安平县主绝不能嫁,据说已经有朝臣奏请陛下三思呢!”
此前严之瑶想不明白的关卡,突然就有了解释。
是了,那歌谣太过笃定。
南戎上呈陛下的折子说的是求娶,陛下也还并未点头,只是允许了南戎派来使臣。
可这传闻里,却坐实了她即将要嫁于南戎。
这桩亲事,若说先前陛下批复使臣入京乃是七成可能,那么现在大桓百姓眼中,便已是十成十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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