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掀开黑纱,杨令休方看清楚,是他在衙门里的副手贾侍。
贾侍低声道:“杨大人,卑职等在十安街水湄巷发现了全贵妃的踪影!”
杨令休一听,连忙调转马头,往十安街奔去。
与此同时——
军营中。
有个兵丁急匆匆地向阿季禀报:“将军,方才,卑职跟着时副将搜城,看见几个男子挟持一名女子,鬼鬼祟祟的。从背影上看,那女子的身量、发饰跟梅医官十分相像。时副将已然追上去了,派卑职回来禀告将军。”
阿季“嗖”地起身:“在何处?”
“十安街水湄巷附近。”
阿季跨上马,立即奔了过去。
只要有一丝可能寻到梅川。他都不会放过。
话说,时允追上那几名男子,看到女子的正面,才知,并非梅川。
只是身形、发饰相类罢了。
他有些失望,正欲回营,迎面却碰上杨令休。
时允本就以为是杨家的人捉走了梅川,方令阿季乱了阵脚,今见杨令休如此“恰到好处”地出现,似乎愈发印证了梅川的失踪与杨家人有关,不觉怒从心头起:“杨大人唯恐天下不乱!”
杨令休一头雾水,莫名其妙。他是来寻梅医官踪迹的,却看见苻妄钦手下最得力的副官。他正恼恨苻妄钦胆大妄为,封城逼人。被时允这么一呛,越发生气,他冷笑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苻妄钦打了胜仗,就连他手下的阿猫阿狗都放肆起来了吗?本官乃三品大员,当今国舅,岂容你无理?”
两头儿打了起来。
互相想给对方点“颜色”看看。
阿季赶到之时,正好儿看到这一幕。
他厉声喝道:“住手!”
杨令休见是他,敛起怒色,道:“苻将军,本官身为京畿巡察使,维护京都秩序,乃职责所在。今夜巡察至此,见时副将寻衅滋事,未及询问,他却桀骜不驯,先行出口伤人。苻将军评评理,到底是谁的不是?”
阿季看向时允。
时允向他摇摇头,示意梅川并未寻到。
阿季的眸子一暗。
想来“假梅川”是杨令休故意放出的烟雾弹了。
杨家的人百般戏耍他。
简直是火上浇油。
阿季将青龙刀指向杨令休的心口。
杨令休登时面如土色。
他身后的官兵连忙准备迎战。
阿季冷冷道:“杨大人别再玩花样。告诉杨皇后,午时之前,交出人,是正经。若是交不出人——”
他顿了顿:“我苻妄钦不怕留下千古骂名。倒问皇后娘娘,是否担得起亡国丢城之罪。”
杨令休不作声,瞪着阿季。
乱臣贼子。
狂妄至极。
看来,他有反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所谓“寻妻失女”,不过是借口罢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就在苻妄钦离营的当口儿,军营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兵丁通禀:公主殿下来了——
将军不在,兵丁按惯例通传军师。
孙册听了这话,连忙迎了出来。
南平是如何从大齐人手中逃脱的呢?薛林那边竟未传话来言及此事。
幸而将军此时不在,万一他看到了南平,便知与杨后无关,此前所做的,岂非徒劳?
远远地,孙册看见南平。
南平的神情并无异样,嘴角带笑。
他略略松了口气。
“阿五,你来了。”
“嗯。先生,阿五来了。苻将军在吗?”南平公主仍是微微笑着。
孙册将她拉至一旁。
她温顺地,任凭孙册拉着她。
“将军不在。”孙册注视着她,道:“阿五,我听说你丢了,担心得了不得。”
“嗯,我丢了。表哥救了我。”
南平圆圆的眼儿看向孙册,平静道:“表哥送我和老布曼上了马车,马车往南界去。我想起,忘了带先生。”
孙册了然。
原来是慕容飞。
这个南界枭雄,满心都是南界的利益。但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顾及这个表妹的。
想来,将军忽然离营,也是慕容飞的“调虎离山”之计。
慕容飞见南平执意要去军营,恐她向苻妄钦报信,影响大局,就命城中的暗桩做了些手脚……
孙册想到此处,哄劝道:“阿五先去,我随后就到。”
“先生,随后是什么时候?”
星辰映着南平的眼。
孙册低头,随口诌道:“后天。后天,我便出发,去寻公主。”
南平脸上的笑,又绽得开了些。
她柔声问:“先生可还记得阿五跟你讲过的南界美景?南界的丛林,又密又深,绿得像翡翠。山谷像铺着绿色的缎子。河水么,像流动的凝脂。南界的花儿,热烈鲜妍。鸟儿不避人,不知惧怕,还会停到人的肩膀上呢……”
她似乎沉浸在美好的想象中。
孙册忽而有些心酸。
这个永远在他面前笑靥如花的女子,知不知道,午时一到,大梁便要亡国了呢?
她所有的错,无非因为她是朱家的女儿。
“我记得,阿五,我记得。你说过,要在南界的丛林中大婚。”孙册轻轻道。
南平又哼起那首赶山歌。
“一朵红花路边生,花又红来叶又青。甘好红花哥唔识,手攀花树问花名。你爱交情尽管交,切莫交到半中腰。大风吹断麻竹笋,有头无尾得人恼……”
风拂着她的衣衫。
孙册从未像此刻一般,觉得她那么单薄,那么凄楚。
“先生,你过来,抱抱阿五。”
孙册走上前去,抱住她。
她身上淡淡的枯荷味。
树绕池宽月影多,村砧坞笛隔风萝。西亭翠被馀香薄,一夜将愁向败荷。
一把嵌着宝石的精巧短刀猛地刺向孙册。
正中心脏。
分毫不差。
南平握着短刀,附在他耳边,浅笑嫣然:“先生,你因何欺我?”
孙册睁大双眼,倒在地上。
他张开嘴,似要说什么。
老布曼凑上前去,听到了他的话。
“阿五,我……我是真的喜欢你……”
南平仍是麻木地笑着,似乎不知道喜,也不知道悲。
她看着孙册的鲜血,眼中一片白雾茫茫。
“老布曼,我们带他回家。”
老布曼抹着眼泪,点头。
他们上了马车。
南平抱着孙册,呢喃:“先生,我们回南界去啦……有头无尾惹人恼,咱们呐,要有头有尾……”
第114章 他要屠尽天下鼠辈
孙册的意识开始涣散。
他好似被裹进一张由震惊、悲伤织就的大网中,两端网口一收,越勒越紧。他成了来不及呼喊的猎物。
他看到断头台。
父亲孙沅的头被铡掉。
血溅得老高。
他隔着一层又一层的人群看着,不敢出声。
他总觉得父亲是看到他了的。
父亲用眼神对他说:跑,快跑。
他一路艰险,渴了便喝沟渠中的泥水,饿了便食些草叶果腹。
他不敢叩门乞讨。一旦被朝廷捉住,罪臣之子的下场,是收监为奴。
他不愿一世为奴。他定要寻到翻身的机会。
七天七夜,他逃到蜀山。
恰逢薛之庆在蜀山打猎。忽遇刺客。他拼死相救,得到薛之庆的赏识,却也因箭伤落下了瘸腿的毛病。
一瘸,便是近十年。
薛之庆收他为关门弟子,亲授他兵法、阵法。他在大齐的官场崭露头角,却总是被人看轻。人们给他取绰号“孙瘸子”。
他看到李花。
将军府的李花。
天安战败,他被齐王罢官免职。他用六爻卜得,大梁有将苻妄钦,有真龙之相。
他想搏一搏。
为孙家搏一个大仇得报,为自己搏一个定策之功。
父亲没有完成的万古流芳之愿,他或可达成。
自小,读了满腹的诗书。跟着师父,又习得兵戎之道。
他相信自己能办到。
他辗转来到将军府,见到这个昔日战场上的对手。将军府的李花开得正好儿。
他记得那是一个有风的日子,李花从迷离的碧空飘舞下来,须臾之间,满院飞雪。
他与苻妄钦从对手变作好友。
苻妄钦留他在身边,与他饮酒、对弈、谈兵论道;骑马、射箭、钩玄猎秘。
苻妄钦从心底赏识他、尊敬他,在他面前,从无拿大之意。满怀赤诚。
将军府的书房,凭谁都进不得,唯他可进。
“孙兄啊孙兄,孙兄乃不世出的大才。”苻妄钦常常道。
他是真的想报答苻妄钦的知遇之恩。与之做一对明君贤臣,留下故事让后人评说。
只喝自己壶里的茶,只跟自己认定的主。
不管是杨后、大齐,还是别的什么人,他周旋其间,想到的只是利用而已。
他从没有想过背叛苻妄钦。
所以,面对苻妄钦的质疑,他跪地起誓,毫不犹豫。
“将军,凉州城外,孙某曾向苍天起誓,一世忠于将军,奉将军为主。此话若有变,天诛地灭,不得善终!”
不管是对他的筹谋,还是对苻妄钦,他从没有愧意。
至死不悔。
唯一让他愧疚的,是南平。
他看到一张女子的面孔。
圆圆的眼儿,长长的睫,乳烟缎攒珠绣鞋,连睡梦中都充满惊惧。眉头软软的,皱成一团。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南平时的样子。
他在书房看书,晚了,歇在榻上。南平漏夜而来,躺在他的身边。
从他答应帮她对付周镜央开始,一盘棋已经开了局。
只是她没有察觉。
她从来都是温柔羞涩地唤他“先生。”
朝野多变故。
她渴望安稳。
她想和爱的人一起去寻求安稳。
可她不知道,她的不安稳,正是她爱的人尽心谋划的。
去南界?
他从来只是敷衍她罢了。
他满怀壮志,怎会去那荒蛮之地落居?
然而,就在她让他过来抱抱她的那一刻,他脑海中竟不由自主地开始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南界鸟语花香,四季温暖无冬,一定是个好去处。
大仇报了,夙愿达成,他或许真的可以留着自己的后半生,陪伴南平。
春水碧于天,隔岸听雨眠。她圆圆的眼儿里下着缱绻的雨。
和风细雨洗涤了他追名逐利的心。
如果她只是阿五,如果他真的是大齐农人孙甲之子,那该多么好啊。
满心的亏欠,如何填平?
他是万万没想到南平会真的对他动手的。
明明温香软玉在怀。
明明她唤他“先生”的时候,笑颜依旧。
他想到了所有可能对他下狠手的人,尽皆做了防备,但他没有想到她。没有防备她。
她没有等到他的弥补。
他来不及呼救。
她是如何顷刻之间变得如此决绝?
他想不明白。
难道真的是如先师所说,于术士而言,卜常人命运无妨,可卜天道,伤阴骘吗?
他看着南平的脸慢慢地,越来越模糊。
他还有好多事没有完成。
他没有亲眼看到苻妄钦手握碧龙玺登基。
他没有看到大梁这场浩劫。
谩倚天为命,天命不自由。
奈命何,奈命何?
他的眼睛极不情愿、却又不得已地闭上了。
天下,仇恨,权臣,南平,罢了,罢了。
他忽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前方。
前方是南界的方向。
老布曼迟疑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让他们莫要回头,赶紧去南界。
他到死还是固执的。
不希望苻妄钦寻到梅川。
不希望自己长久以来的努力功亏一篑。
老布曼是南人,在大梁待了二十年,他依旧是南人。他想到慕容娘娘的惨死,想到南界内战时老梁帝作壁上观的冷漠。想到方才出发来军营前,王的嘱咐:“老布曼,阿五有些神志不清了,你可千万要留神,莫让她坏了大事。”王是特意使计支开了苻妄钦,才放心让他们来的。
可他又想到那日在密室里,他与那个叫梅川的女子达成的协议。
老布曼一时左右为难。
西风呼呼地刮着,吹动马车上的灯笼。
灯笼摇摇晃晃,像落到人间,无所适从的月亮。
痴痴傻傻的南平好似猛然想起什么,她扭头看着军营:“老布曼,我要告诉将军,全贵妃在何处。我要告诉他……”
老布曼不作声。
南平拉开车帘,吩咐车夫:“掉转头,回军营。”
车夫却像听不见似的。
车轱辘急促地滚在地上,咕噜咕噜响。
南平欲下车。
老布曼恐她伤着,扯过缰绳,想要勒住马。
那车夫回头,兀地一伸手,袖中散出一片粉末状的东西。
南平与老布曼皆昏迷过去。
车夫扬鞭,马车在暗夜中跑得愈发快了。
阿季回营,连唤了几声“军师”。
他有事,与孙册相商。
有兵丁奏报说,一个时辰前,有位女子来营中,军师跟着她走了,便再也没回来。
女子?
阿季吸了口凉气。
“什么样的女子?”
兵丁笨拙地描述着。
听他的形容,明明就是南平。
大乱即至,何以军师跟着南平公主消失了?
南平公主不是跟梅川一起被杨后从公主府带走了吗?
难道……孙册在关键时刻投奔了杨后?
这时,外头放哨巡逻的兵丁奔回帐中禀报:将军,大营遭遇偷袭!
想来是杨后筹措的兵马了。
阿季觉得自己触碰到了真相。
天诛地灭,不得善终,誓言竟都是假的。
孙册到底是背叛了自己。
对人性的失望,使他怒气更盛。
所有人都负他。
所有人都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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