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好在,这位小阁主一向是个公私分明的。赵明棠放下心来,诶了声,将两手索性插到了袖子里,肩膀一缩,站到一旁再不多话了。
断头台上,跪着一老一少两个男人。
秦家其余人等,在被罚没所有家产后,男的被流放充军,女的被遣散出京,永不得再入京都。梁淮易到底还是心软了,只把秦家父子二人判了斩首之刑,至于其余没有参与其中的,好歹留了他们一条性命。
他甚至,都没把那些女眷打入贱籍,单凭这样的胸襟气度,便获得了朝中内外多少称赞。贺长情不得不承认,圣上虽然爱猜忌了些,可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好人,是个值得信赖的明君。
再看这不可一世的秦知行,哪里还有往日的嚣张气焰,此时哭天喊地地只求圣上饶他一命:“国公爷,烦请您转告圣上,求一求圣上,与逆党勾结一事,与我无关啊。”
将死之人嘛,被吓破了胆也是人之常情,甚至为此改换了性子,说些低声下气服软的话更是正常。没人愿意多想,也更不会有人搭理他。
甚至就连,往日里把他捧在手心里宠着的秦先望,都神情恹恹地低垂着脑袋,好像已经不在人世间了一般,对于自己儿子的那些没骨气的求饶之声充耳不闻。
只是,旁人的平静仿若是一种无声的催命,彻底攻破了秦知行的心防:“与逆党勾结,全是我爹干的,我一点儿都不知情啊。我从头到尾都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圣上既然宽宏大量,只把秦家人赶出京城或者流放出去,那我也罪不至死吧!”
“行儿,你说什么?”秦先望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儿子,一遇到生死大事就这样把他给卖了?
他们可是亲父子啊!大难临头,却也有儿子为了求生,就连眼也不眨地把他的老父亲给推出来的?便是许多民间的贫贱夫妻,在遇到困难时,都尚且不至于无情到这样的地步。
大颗的泪珠开始在秦先望的双眼里打起转来,很快便连成了一条条的线,他浑身狂抖:“儿啊,你可知为父究竟为什么要放着好好的荣华富贵不享,铤而走险去和逆党谋划吗?爹这可都是为了你,你怎么能……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秦知行偷偷瞥着穆国公的面色,生怕因一句话的不妥而错过了自己的一线生机:“爹!错了就是错了,你为何总给自己找那么多的借口?圣上宽宏大量,说不定,说不定就会看在我什么都不知道的份上饶我一命呢!您也不想让儿子去死吧?”
这样的走向,可还真是始料未及。贺长情微微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事实上,不管是她,还是鸣筝阁的人,甚至哪怕是那些只为凑个热闹而来的百姓,都不免为秦知行这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无耻行为给震慑住了。
别家儿子面对此情此景,或许会将罪责大包大揽归因在自己头上,又或者只是不再狡辩,心甘情愿地一同赴死。像秦知行这种的,实在少见。
“为父看你读书读书不成,要武武力低微,生怕自己有朝一日归西之后,你便是放着爵位也守不住,受人欺瞒哄骗,风光不再。所以这才冒死干下谋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就是希望若有幸为你立下从龙之功,也好让你下半生有个依靠。”
秦先望越说越是悲从中来,不由地仰天长叹,泪水顺着他的脸庞直直地淌进脖子里:“……不孝子。”他这一生流的泪加起来,恐怕都没有今日多。
哪怕秦先望说了一肚子掏心掏肺的话,可秦知行也仍未觉得他的所作所为有半分不妥,还在朝着高台之上的穆国公求救:“监斩大人,国公爷,您就帮忙递个话吧?我真的不想死!”
只是这一回,任凭他把嗓子喊哑,莫说是穆国公无动于衷,就连秦先望都像是失望至极,只将双眼一阖,再不吭声。
“时辰已到,休要多言。”穆国公将令牌往地上一丢,两名刽子手便即刻就位,将磨得雪亮的刀架在了父子二人的脖颈之上。
细雪倏尔变大,真到了斩首的时候,竟变成了砸在人身上生疼的雪粒子,直往冒着热气的脖里钻。
贺长情将身上的莲青色绉绸白狐皮斗篷拢了一拢,有了一圈白色狐毛紧紧地护着脖子,这才不至于让雪粒子寻了空隙钻进去。
在场众人都各自有着保暖的方式,哪怕是最拮据的百姓,都尚且还能依偎在一起互相取取暖。
唯有那断头台上的二人,只着一身单薄的白色囚衣,风雪一大,无论是心如死灰的,还是哭得肝肠寸断的,此时也只顾着抖如糠筛。
耳中倒是难得清净一些。
刀芒映着白雪,寒光一闪,便在洁白无瑕的雪地上泼洒出两溜滚烫鲜红的血迹。离得近一些的人没有个防备,被那热血溅了一脸,立马怪叫着嫌弃地擦拭起来。
贺长情收回定在台上的目光:“我们回去吧。”
她今日格外安静,既没有表现出出掉一口恶气的畅快,也没有顿失父兄的怅然。无论是祝允,还是沈从白和左清清,谁都不知道贺长情此时究竟是何心情。
或许,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那种五味杂陈的心情,便是连说,都无法说得清楚。
“主人,前面那是夫人吗?”祝允的眼神很好,哪怕是在大雪迷了视线的天气里,都可以一眼在人群里捕捉到那个身形。
贺长情和沈从白等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果然看见了一个小丫头搀扶着妇人,二人在雪天里徐徐地往前走着。
那两道身影,正是剑兰和贺夫人。
也是,这样的大日子,母亲怎么可能不来亲眼见上一见?那个害她一生都困在嘲弄声里的朝秦暮楚的负心汉,如今终于因令人发指的罪状,害人害己。
这便是,天道好还,报应不爽吧。
贺长情最后回望了一眼断头台,那雪地上的一地鲜红依然刺眼,可是很快便又被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细雪。
天地之间,再也没有那二人曾经来过人世的痕迹。贺长情扭转身子,朝着前方不远处的二人喊道:“母亲留步。”
第108章 捡人
因为贺长情的这一句话, 剑兰猛地瑟缩了一下。见到众人向她们走来,还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半步,连个眼神都不敢和贺长情等人对上。
贺长情将剑兰的一惊一乍尽收眼底, 并未说什么。剑兰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大反应的,她们来去自如,别说是来法场了, 就是去秦家的抄家现场, 也不需要这样心虚。
更何况, 好歹夫妻一场, 母亲若是打定了主意要来这里,便是她这个当女儿的都没有资格阻拦,就别说是剑兰这一个小丫头了。
贺长情抬手, 在剑兰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一双眼睛却看向了脸色有些发白的贺夫人:“母亲既然要来,何不与我说,我们大家一道过来便是。”
也不知道母亲面上的憔悴和苍白,是被这风雪冻的, 还是因为秦先望的不得善终。但贺长情并不想探究那么多,人最终还是得朝前看的。
“秦先望多行不义, 我来看看他的下场。”贺夫人将贺长情的两只手握在手中, 郑重其事地拍了拍, “不管你信不信, 我心中早就对他没有任何情义了。”
贺长情, 贺长情, 这个名字的由来不正是希望能得遇一个长情的良人吗?不管愿不愿意承认, 纠缠将近半生这是事实, 感情是能那么容易放下的吗?
贺长情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可信的。
可母亲手上传来的热乎的温度似乎又在说, 过往的孽缘早已断清,如今再也不能影响她了。
“您能想通就好。”贺长情扶着贺夫人上了马车,同时又不忘了派人去一趟沦为废宅的侯府,“小白清清,你们和阿允一起去侯府看看,把秦家祠堂里母亲的牌位拿回来吧。”
这一月里,圣上掌握了这些年秦先望所有欺上瞒下的证据,又特意放出风声,只是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安定侯府众人只许进不许出,就这样被重兵团团围困了一月之久。哪怕是像极了囚犯的待遇,过一日两日是煎熬痛苦,可过的日子久了,就会有人一边胆战心惊着,一边又不争气地熟悉习惯起来。
就在秦家人全都松了口气,觉得情况最坏也不过如此的时候。一道抄家流放和斩首示众的旨意传下来,彻底打乱了他们的阵脚。
家产刚被抄没不久,这个时候去祠堂看看,说不定还能找到那个牌位。
祝允三人和贺长情她们在闹市口分别,冒着风雪赶到了侯府里。
侯府的大门上贴了封条,查封的官兵还未走远,沈从白几步赶上,同那些人说明了来意之后,三人才得以从大门进去。
但见这座奢华一时的侯府,如今哪里有昔日富丽堂皇的影子,放眼望去,处处都是人去楼空的荒凉惨象。
“小心脚下,都别割伤自己。”沈从白踢开地上被摔得四分五裂的花盆,带着人尽力绕开了遍地狼藉。
“祠堂在哪儿?”左清清转了半天,别说是祠堂,这府里的所有屋舍,眼下除了大小不一外,再没有任何差别。哪里还有一点侯府的样子,说是家徒四壁的穷苦人家也不为过了。
“所以说,人还是安安分分的好。”左清清翻翻这里,看看那里,颇有所得,“不是自己的,天天肖想也没用。想来想去,一个子儿都没捞上也就算了,一个不小心啊,就是家破人亡。”
祝允听着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左大人是不是在拐着弯地训诫他?要他认清自己的身份,看清楚现实,不要再纠缠主人了?
这拐弯抹角的话若是让他早些听见,或许他也不会生出不应该有的情思。可是现在才说这些,已经是晚了。
“二位大人。”祝允随手指了指别的方向,“我想去那边看看。”
左清清百无聊赖地用脚碾压着地上干枯的树枝,闻言头也不抬地应了声:“知道了,去吧。”
沈从白则是盯着祝允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祝允说得有道理,侯府这么大,我们这样像无头苍蝇一样找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清清,我们也分开找。一炷香以后,在这里见。”
祝允快步走出好远,才借着拐角往后瞄了眼。很好,他们二人都没有朝着这个方向过来。
“有……有人吗?”
有细若蚊蝇的呼救声忽而响起,不在前方,也不在左右手两侧,听起来好像是在,他刚刚路过的那里?
祝允的脚步被迫一转,循着声音的方向缓步走去。
秦家的人犯了大事,侯府里是万万留不下来了。哪怕是女眷,现下也都被驱逐出京。怎么可能还会有活人在?
祝允拧着眉头,试探性地推了一推面前这扇破败残缺的木门:“谁在里面?”
随着吱呀一声刺耳的动静响起,里面的场景就这样突兀地横亘在了他的眼前。干瘦的人半趴在柴火堆上,衣衫破破烂烂,莫说是保暖驱寒,能勉强遮蔽住身体都是好的了。
那件烂得不成样子的布衣之下,勉强遮盖着男人的躯体,满身新伤叠旧伤的烫痕与烧伤,实在让人不忍直视。
祝允将目光偏移了一些,看向了男人不知为何有些熟悉的五官。
“你是,元弋?”眼前瘦骨嶙峋的小脸终于和记忆深处的那人合二为一,祝允有种劫后重生的快感在心海中来回荡漾。
他还以为,依秦知行那种人的性子,元弋早就被折腾死了。却不想到头来,这些作恶多端的人反倒是先去见了阎王爷。这又如何不能算是今日又一桩大快人心的事情呢。
元弋可能是被折磨得够呛,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勉强睁了睁沉重的眼皮,这才认出来人:“怎么是你……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看他这动弹不得的样子,被关在这小柴房里不见天日也不知有多久了,说不定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祝允干脆耐着性子向元弋解释起来:“秦先望,就那个安定侯,他与逆党勾结起来想颠覆皇权。如今东窗事发,整个侯府都被抄了,秦家父子二人方才也被斩首,你自由了。”
祝允说这话时,眼中分明闪烁着欢喜雀跃的光彩。
元弋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在为自己高兴。可属于他们这类人的命,是无法更改的:“我们是金玉奴,哪来的自由?秦知行一死,不出几日,我也定会毒发身亡。”
祝允上翘的嘴角就这样以一种尴尬微妙的角度僵在了脸上。他只顾着替元弋逃脱了秦知行的魔爪而高兴,却是把这一点忘了:“我,我认识一个神医,我带你去找他。”
“祝允,北梧人是不会帮咱们的。”元弋是真的很羡慕祝允,他究竟遇到了一个怎样的好主人,才能把他养成这种不谙世事的纯真模样。
和他一对比,自己就像是见不得光的过街老鼠:“我只求你一件事,我死了,能不能把我的骨灰带回到落星谷去?”
说完了这句话,元弋就彻底沉寂了下去,就在他以为祝允也该放弃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身子一轻,只听将他背在背上的人说:“别说丧气话,我带你去求见我主人。如果她愿意为你破例,那你就还有的救。”
毕竟,何云琅是鸣筝阁的人。而且如果他擅自做主把元弋带过去,何云琅不一定会出手救人。
祝允背着人走得飞快:“你知道祠堂在哪里吗?”
顺着元弋的指引,祝允很快来到了侯府当中还算规整的祠堂里。只是背着人绕了一圈,翻遍大大小小每个角落,他都没能找到贺夫人的牌位。
或许是他晚来了一步。牌位已经被沈从白和左清清二位大人带出去了。
但,元弋是能让他们知道的存在吗?
祝允不知道,但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底救不救元弋,他只听主人一个人的。
思虑半晌,祝允还是选择背着人绕道走开,为的就是避免和沈从白二人撞上。只是他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拿到牌位的两个人不仅没回去,还特意等在了侯府的大门前。
左清清很是诧异,这分开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呢,怎么一会儿不见,又冒出一个人来:“你这背的是谁?侯府里现在除了我们三个……你这,别瞎冲动,爱心泛滥啊!”
“祝允,清清说得对。圣上能够网开一面,只下令将男的流放女的驱逐出城,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你可别犯糊涂。”虽说祝允背上的那人实在有点惨不忍睹,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了,但这并不是他们引火上身的理由啊。
“两位大人,这个是元弋,是之前秦知行从别人那里换来的金玉奴。应该不在流放之列。”这两个人没有丢下自己就走,很令祝允感动。
既然绕不过去了,那他还不如实话实说:“我看他伤得厉害,就想带回到阁里看看。你们放心,主人若是不答应,我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这到底是性命一条。沈从白和左清清对视一眼,将路给祝允让了出来。
“怎么样?牌位找到了吗?”大雪纷飞的天地间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贺长情就一直在门外来回踱着步。
祝允见了,不由得快步上前。
对贺长情的嘘寒问暖早已刻在了他的骨头里,一个情急之下,他甚至都忘了自己背上的元弋:“天这样冷,主人您快回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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