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剑兰姐啊。”原来是虚惊一场。约摸着这几日天天躲着相府的那群爪牙, 给他躲出阴影来了, 左清清走出几步后, 忽而才想起来剑兰是在逆着人流走, “你不过去吗?”
“小阁主让我帮她拿点东西。”
剑兰的回答有点不冷不热的。左清清碰了一鼻子灰,自讨没趣般地哦了声,这才彻底转身, 融入了沉沉的夜色当中。
待听到脚步声走远之后, 剑兰才又探出头来远远地瞄了一眼:“这个左清清,话还真是多。”
小阁主让她来卧房取两份地契,一份是许给李家的好处,一份则是要留给夫人傍身用的。
姨母和夫人是亲姊妹, 当然不会贪图这些钱财。可是那李家的家主却不是个好相与的,如今要暂且寄人篱下, 若是不能使得李家人满意了, 别说是夫人可能要看人家脸色, 便是姨母都会被连带得不轻。
可只要有这两份地契在, 进可以令李家拿人手软, 退也尚且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不过就是耗费点钱财而已, 在如今的这种情况之下, 已经是较为稳妥的法子了。
不过左清清脾气不好, 又素来不愿向看不惯的人低头, 若是让他知道小阁主打算采取买哄人心这种法子,难保不会在李家人面前闹起来。那么一旦打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表面和气,可就更加棘手了。
剑兰将地契贴身放好,这才又提起灯笼照着原路往回返去。
溪泠居里,姨母将两只手一上一下地交叠在贺夫人的手上,语重心长地劝了又劝:“姐啊,你就跟我去余城小住几日,也不肯吗?”
“我早已习惯了京都的四时风物,若只是到处走走,那自然没有不应下的道理。可你这突然急匆匆地赶来,二话不说就要把我接到余城去,你不说出个一二三来,我怎么可能跟你走?”贺夫人却是站在原地不动了,少有的固执起来。
姨母自然也是犯难的,于是只好东拉西扯着说些别的:“我,我还不是听说他们秦家犯了事,现下再无人可以威胁到你们母女,就想着带你换个地方,换个心情。结果你同我说这些好没意思的话!”
“长情。”贺夫人一双似带着审视的目光直接越过了自己妹妹,看向落后二人半步的贺长情,“是你姨母说的这样吗?”
不知为何,当贺长情对上那道目光后,心里就像是被挖了个大洞一样,不断有东西从那个缺口当中跌落出去。
她只好缓缓移开目光,继续嘴硬道:“姨母一片好心,当然是她说的这样。母亲你就随她去吧,什么时候厌了腻了,我再去接您。”
她们这边是其乐融融的一片温馨,可在一旁的李氏可就没有这样大的耐心了,只听他哎呀一声,迈着实在不敢让人恭维的步子向几人走了过来:“天色不早了,要是走就快些,磨磨唧唧的,你们不嫌晚,我还急着歇息呢!”
“姨夫。您在余城的时候,也是这样对我姨母的?”想想自己先前怎么说也是拿出去了五百金给人,结果就换来一个这样的狼心狗肺,就算现在有求于人的是她,可也不代表就甘愿任人搓扁捏圆了,“耐心全无,语出不敬。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
“嘿?你这小丫头片子!”李氏在余城也是一大家子的家主,平日里要多风光有多风光,此次若不是收了这贺长情的真金白银,是绝对不会赏脸来京都接人的。
谁曾想,居然能有后辈如此不把他放在眼里:“找打是不是!”
“你敢!”都不用贺长情示下,祝允已经拔剑出鞘,将贺长情护在了自己身后,大有谁都不许近身的架势。
“住手!”不远处的左清清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看看!就连你这底下的人都看不下去了!”
左清清气势太盛,又兴冲冲地朝他们这边过来。这落在李氏的眼里,分明就是看不过眼,来为他仗义直言的:“你说说你,过不过分!女娃娃没有女娃娃的样儿,小辈不像小辈,目无尊长,稍有不合你心意的地方,你就恶语相向!谁娶了你啊,谁倒八辈子血霉!”
“找死!”祝允眼底滚过一片猩红,刚要将剑尖对准李氏的咽喉。
便见贺夫人已经率先一步站了出来,她气得指着李氏的鼻子,恨不能破口大骂:“李飞逸!你积点口德吧。长情是我的女儿,是鸣筝阁的阁主,可不是路边随便一个猫猫狗狗,可以任你羞辱。”
一向温和柔善的母亲原来还有这样一面。从前贺长情只觉得自己的母亲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再普通不过的妇人,可如今看着她为了自己露出这从未见过的凶悍一面。心里多年不知因何而起的壁垒也就跟着悄无声息地融化开来。
其实,她和这天底下的人都是一样的,有个爱她护她的母亲。只是,大抵是不善言辞,满腔爱意不知从何说起而已。
贺长情的眼底一痒,稍一低头,便有大颗泪珠滚落了下来。
这可倒好。寻常不落泪,一落泪就是在这么多人的跟前,脸都要丢尽了。
贺长情刚想侧身一步,好往人群之后站站,祝允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注意到了她,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刚好挡住了她的视线。
没有比祝允更好的遮挡了。贺长情低头,扯起他肩上的衣裳便急急地抹了一下眼角。就算有有心之人看到了这边,也多半不会看清她到底做了些什么。
左清清快走几步挤到了人群当中,上手推了李氏一把:“你来我们阁里大呼小叫的干什么!还出言侮辱主上,我看你是想死!”
话音未落,一种独属于金属的冰凉便已紧紧贴在了李氏的脖子上,他甚至还来不及喊上一声,就觉得一阵刺痛,而后竟是脖上一热,流出了几滴鲜血。
“血!”李氏大叫一声,白眼一翻,直接朝后栽倒了下去。
“诶诶!”不是,这什么路数!左清清看着一言不合就倒在自己怀里那肥头大耳的男人,别说有多嫌弃了,“我告诉你,别装死,我还没用劲呢!”
等剑兰赶到的时候,本来应该欢欢喜喜送别的场面,就已经成了这样难以收拾的烂摊子。
她将两张地契递给了贺长情:“小阁主,眼下,这……”
再争论是她当小辈的不知礼数,还是李氏先坏了规矩,都意义不大了。强行把母亲送到李家,也只能是增添彼此的嫌恶。
贺长情干脆将两张地契都塞到了剑兰的手里,压低声音道:“这样,剑兰,你陪我母亲去余城吧。两张地契一张是母亲的,一张在上路后寻了好时机亲自交到姨母手上。置办好后,就留在那儿照顾她,等什么时候我给你传信了,你再带人回来。”
“可小阁主你身边,不能没有人啊。”剑兰自是放心不下贺夫人的,可自己毕竟是贺长情的贴身婢女,这阁里大多是些粗手粗脚的男人,怎么照顾得好她呢?
“有我在主人身边。”祝允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
这倒是了。她怎么忘了,这个叫祝允的家伙比她还要得小阁主的心,照顾起小阁主来断然没有不细心的时候:“是。”
她们在这边是背着人说话的,因而无论是贺夫人还是姨母,都没能听到什么。
在其余人眼里看来,就是几人说了些什么,随后贺长情牵着剑兰的手走了过来:“姨母,我打算让剑兰陪着你们去余城。李家就不住了,若是您得空,多与我母亲走动走动就好。”
“这是自然。”李氏一晕,姨母脸上僵硬的神情都明显松快了不少,笑容看着也真心多了,“还用你说!”
“你先去一旁等会儿我。”经过李氏这么一折腾,贺夫人倒也不坚持什么了,只是在走出几步之后,又折返了回来,“我房里给你留了封信,我和你姨母走了之后,你若得空,再拆开看吧。”
贺长情点了点头,想开口说什么,可又觉得那必然是带着哭腔的,干脆就沉默了。
贺夫人抬手替她整了整鬓边几根稍显凌乱的发丝,又状似不经意地扫了眼一旁的祝允,“你们的事儿,我同意了。”
“夫人,您是说……同意了?”祝允喜出望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差错。
“刚刚你借他衣裳……”像是想到了什么,贺夫人话到嘴边又硬是转了个圈,“祝允这小子一颗心都扑在了你身上。母亲这几日仔细想过了,所谓金玉奴什么的,其实也不过是门户之见,若是真因为拘泥这些而拆散一对有情人,可就对不起为你起这名字的初衷了。”
贺长情,不是希望她是一个长情之人。而是贺冉希望自己的女儿不要像她一样,为了一个男人背弃一切,远走他乡,结果落到一个心灰意冷,甚至是被人颠倒是非的结局。
她的女儿,要遇到一个世间最是长情的男子,有这个名字护她一生,那必然不会再重蹈覆辙。
第115章 骨灰
贺长情独自进了里间, 拆开了那封母亲留给她的信。
说来也有几分好笑。她一向自诩天不怕地不怕,可拿到这样一只张轻飘飘的纸张在手的时候,心却打鼓打得没完没了:
都说知女莫若母, 其实你我二人亦是一样。你若是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就放手去做,母亲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阻拦你, 更不会成为你的拖累。
最后的落款, 是贺长情许久未曾见到的“贺冉”二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个名字可以被贺夫人替代, 也可以是她口中的母亲,但就是它原本的样子却是陌生拗口得很。
“主人。”祝允在外面露了个头,双手扒着门框, 想进来却又犹豫不决的, “他们都走了,我能进来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低沉的嗯声。声音很小,却被一心留意的祝允立马捕捉到了。
“母亲她知道了。”贺长情将信放回到案上,浑身跟卸了力一样地跌坐在一旁, “我居然给她张罗着去余城避难,还给我那又蠢又坏的姨夫塞了银钱想买通人家, 但其实她都知道我要做什么。”
“夫人他很关心你, 主人。”祝允蹲在了贺长情的面前, 抬眸看着她, 眼神既专注又认真, 随后情不自禁地将她的脸颊将捧在手心里, 轻轻为她擦拭着发红的眼角, “所以, 不要轻易涉险, 不要让她伤心,也别让我……和大家伤心。”
贺长情的心弦被人毫无预兆地拨动了一下,颤动不已。这话换做是谁,或许她都不会像现在这么大反应。
贺长情将祝允的手扯了下来,紧紧抓着他的腕间,迫使他将一双看不清情绪的眼睛对了上来:“你疯了?你是金玉奴,你不应该最想让真相大白吗?”
是啊。应该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渴望他们可以同北梧人一样沐浴在阳光之下,真真正正地活一次吧。如果有兵不血刃的机会,可以不牺牲任何人,那他一定会开心得不得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再继续下去,犯险出事的人就会是主人了,他当然不要看到这样的结局。
祝允摇摇头,心中的念头从未如此坚定过:“我没疯。如果代价是主人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伤害,才能换来自由和活着,那我宁愿什么都不要。”
“嗯……或许法子还可以……”再想。
虽然她眼下还没有想出来就是了?
贺长情还没能把话说完,就感觉对面两片柔软的唇肉贴了上来,推也推不开,像是和她的用浆糊死死地黏在了一起。
祝允口中发出了类似于小兽般呜呜咽咽的声音,像是乞求,又像是发泄着自己原始的不满的欲望。
月色下,贺长情任由着祝允的动作,只定定地望向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此时里面盛满了潮湿的水汽,迷离朦胧,带着勾人的魅力。
不知过了多久,祝允才依依不舍地松了开来,只是和片刻之前的他判若两人,羞涩又脱力地将头埋在她的双腿之间,气喘吁吁个不停。
怎么会有人,次次耳红?明明都这么大胆了,却还摆出来这种不经人事的纯情模样。究竟是装的,还是真的这样敏感?
贺长情不禁伸出自己的指尖,挑弄着那发红的耳廓,像是戏弄,又像是在指责:“我母亲前脚刚走,后脚你就在这里做这些不知羞的事情。你是故意的,还是真没忍住?”
贺长情扣住祝允的下巴,只轻轻一用力,便将那颗死活都不肯仰起的头给抬了起来:“果然,没有一个男人不是满肚子坏水。”
贺长情这话说的,他实在无法反驳。事实上,他只会比她想象的更坏,他甚至在自己的枕头底下藏了那种书。于是祝允不语,微微偏过了脸去,想以此避开自己的心虚。
贺长情用自己的指腹摩挲了几下他的唇瓣。没办法,她就是喜欢因自己无心或有意的触碰撩拨,而让祝允忍不住发热发烫又浑身颤栗。
不过,视线越过那细致的唇上纹路,贺长情的余光里被什么东西晃了下眼睛。于是,祝允的视野里,主人像是忽然丧失了对他的兴趣,只蓦地站起身来,然后走向了靠窗下的那个衣架。
大红色的喜服已然完工,是母亲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曾经因为祝允一事她们之间有了分歧,而今把话都说开了,那这喜服她也是该好好地收下才是。
就这样,日子似乎毫无波澜地继续过着。左清清和沈从白则是轮换着来向贺长情回话,无非都是元弋的身子一日好似一日,何云琅的解药真是神了。
贺长情拧着眉头,心细如她,好多事情不是刻意不提,就可以掩盖得住的:“你只说他身子越发好了,可怎么人却连床都还下不了?”
左清清正在叭叭的小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他只好支支吾吾地扯些大道理:“那病,病去如抽丝。主上你以为是喝水呢,说不渴就不渴了?”
“那日何大夫明明说元弋元气大伤,就是解了毒,恐怕也时日无多。”左清清张口就来的胡话,便是祝允都看穿了。
他想了又想,拼着哪怕是冒犯得罪人的风险,也要把他心底的疑惑给问出来:“左大人,请你如实告诉我,元弋的情况是不是不好?”
这眼前的两个人,是越来越像,如今更是一样的慧眼如炬。
他只是撒了一个小小的善意的谎言,都能被一下子戳穿:“毒是解了。可他长期遭人凌虐,身上几乎没块好地方。何大夫说,也就这三四日的事儿了吧。”
世事总是无常。
因病痛而穷途末路之人,往往会将郎中的一句话奉为圭臬,小心翼翼地供着。可殊不知,这郎中本身也不过是煌煌人世中的一粒沙子。其心虽善,可肉眼凡胎,自己都尚且囿于俗世,又谈何真的救苦救难。
何云琅说元弋不过三四日的光景,可地底下的阎王却急急得在第二日的傍晚便收了他的魂儿。
命道如此,非人力可以扭转,终究是白忙活了一场。
祝允跪在贺长情的面前,言辞恳求:“主人,元弋生前跟我说,想让我把他的骨灰带回去。所……所以,阿允想向您告假几日。”
“带回去?带回到哪儿?”总不能是说,落星谷吧?可那不是一个吃人的地方吗?
贺长情刚想反问,旋即又想起了元弋这么长时间以来跟着的是谁。或许对他而言,繁花似锦的北梧才是真正吃人的洞窟,以至于那样的地方都能成了他念念不忘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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