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试试我吧。”祂说。
没有等到回答,祂又说:“跟我走吧,江浸月。”
江浸月忍不住别过脸。
那时长生河上还没有封印邪神的神龛,月光明亮、清晰地落在河面上,静静地投射出一个波澜不惊的倒影。
河水哗哗流淌,一刻不停地向前奔袭。
她想起最初遇到江妄的时候,她没发现祂就是邪神,只以为祂是个未开化的精怪,恋恋不舍地缠上了她。
后来她给祂取名,认可了祂是自己的小怪物,容许祂跟着自己游历。
“江浸...月......你的名字好绕口......”江妄问,“是什么意思?”
江浸月说:“是从诗里取的,《琵琶行》。别时茫茫.....江浸月。”
别时茫茫江浸月。
后来江妄无数次地想到这句话,这个场景。
微凉的月覆盖在她身上,为她微微地蒙上一层温柔的银霜,祂将头抵在她膝盖上,像一只高大却驯顺的狼,靠着主人的膝弯。
祂的心跳得好快啊。
邪神怎么会有心跳?
祂不知道,但祂很想让江浸月听听。
你看,我的心在为你跳动耶。
可还没有等兴奋的巨兽给主人听听自己的心跳,她就失踪了,她坚持以命相保,最后死在长生河中。
江妄许久找不到她,等从别的精怪口中得知这件事时,祂当时就疯了,心脏剧烈地跳动,祂恨得咬出满口鲜血,从山下一直屠戮到了凌霄门前。
那天也是大雪,满山的血都被染成了红色,祂也受了伤,额角流出的血浸湿了眼睛,看什么都是红色的。
邪神像个灭世修罗一样踏入凌霄派时,众人已经开始结阵。
在静静的河水中,唯有一弯洁白的明月。
“......江浸月...”邪神浑身都在颤抖,不是因为冷,不是因为恨,不是因为痛。
神像在河水中静静地等待。
江妄踏入河中,没有激起一丝水流声,因为祂每走一步,身体都在消融。
整个河道两边都是鲜血,尸体堆积,满目疮痍,邪神杀了在场的所有人,无视了最后一个还留有一口气的人类,却自愿走入了他们的封印之中。
因为那封印的中间,是抱着神像的江浸月。
唯一被遗留下的凌道长几乎半死地趴
在地上,却忍不住又兴奋又恐惧地颤抖。邪神,邪神,这是多么强大的力量,诞生于天地之间,却还是被凌霄派封印......江浸月,果然没有看错她,她是最好用的封印道具。
一只血肉斑驳,几乎被腐化出白骨的手捞起了那尊神像。
下一瞬,神像就被抛到了男人面前。
在短暂地错愕后,男人欣喜若狂地捧住了神像——这可是封印邪神的神像。如果不是邪神的这一抛,他是绝对没有胆子进入长生河中去拿的。
邪神单膝跪下,抱住了江浸月的尸体,祂血红色的,饱含怨恨和恶意的眼睛盯住了这个男人,盯住了他的贪婪和自大。
“若我出世,必定让凌霄派满门绝迹。”祂冷冷地说,“这是我的,邪神的预言。”
你们不是相信预言吗?
那我也送你们一个预言。
男人神情立即惊恐起来,但过了不知道有多久,惊恐又变为了心怀鬼胎......只要有江浸月,他愿意相信,只要有江浸月的转世,就可以控制这股能让任何人为之疯狂的力量。
邪神的身体逐渐消融,江浸月的身体则无知无觉地漂流在水中。
死亡于此的灵魂会永世不散,漫无目的地漂流,以魂灵镇压邪祟,以灵气滋养山脉。
这才是长生河里“长生”的来历。
夜幕低垂,水流重新归于平静,皎洁的月影投射在镜面一样的水流之中,像温柔月亮的另一个分身浸泡在冷冽的水中,摇摇晃晃若隐若现。
别时茫茫江浸月。
一语成谶。
从那之后,凌霄派挂上了新牌匾,‘凌霄长世’,千年万年,从此隐匿于风雪之中。
......
“哈——哈——”
窒息和水流压迫的痛苦后知后觉地压迫住胸口,江浸月——或者说,江矜月像是从濒死状态猛然惊醒过来,大口地喘息着,整个身体都像是被碾碎了重新拼接过一样的痛苦,眼前一片发白模糊。
江矜月指尖颤抖着,用力向前。
那一截雪白的剑柄却离她越来越远,直到视线在绝望中模糊了起来,身体无力地被水流冲走,一只僵硬苍白、如同枯枝一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用力向前一探!
指尖终于触摸到了那雪一般触感的剑身。
与此同时,那具身体像是终于到达了极限,在水中逐渐消散了。
下一秒,河水翻腾,像是摩西分海一般,迅速朝着四周溢散,江矜月终于跪倒在了坚实地面上,水流避开了这片空间,在她周围形成了一个真空地带。
她低着头,用力喘着粗气。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拿起了她面前的九霄剑,目光寸寸扫过这无瑕的长剑。
邪神翻转手腕,轻轻一挥,剑气利落地劈开水潮,在地面留下一个深深的沟壑,甚至直接击碎了最外面那层红木的巨大神龛。
剑身诡异地反射出一点红芒,和江矜月抬头时瞳孔深处的那一抹红是如此相似。
檐角那本来腐朽僵硬的铃铛忽然震颤起来,无风自动,发出声声清脆却又刺耳的当啷声。
铛、铛、铛、铛......
这是所有凌霄派人千年的噩梦,据传当铃铛响起时,灾厄会侵袭这片土地,杀死每一个曾经站立于此的人。
凌道长从没在邪神脸上见过这种神情,兴奋到了极点,以至于那红色的瞳孔都在微不可查地颤栗。
“很震惊吗?”邪神忍耐着暴虐的欲./望,祂要最大程度地欣赏这些人的疑惑和恐惧:“因为,我可是九霄的剑鞘啊。”
这把传世名剑,本就是由邪神脊骨而造,不过是被别人偷走而已。祂提醒过所有人,但似乎只有江矜月听懂了这句话。
只要江矜月触碰到九霄,祂就能藉由之前雪灾时江矜月与祂交易的诺言附身出现在她身边。
祂像是抓到了一丝最细微破绽的猎食者,兴奋地、压抑地、颤栗地,笑了。
“现在,该轮到我来兑现预言了。”
第34章 而祂,来当为她撕咬的狗……
凌道长震惊地后退几步,摔倒在地上。“你......你...”
江妄看也不看他,转身抱起跌倒在地上的江矜月,像是抱小孩子一样让她坐在自己臂弯里,手搭着祂的胸口。
冰冷的河水依然奔流,避开了两人。
路过不可置信的男人的身边,祂才冷冷丢下一句:“我说过了,你是最后一个。”
邪神跨过他,脚步迈出房门。
江矜月身上湿透了,狼狈咳嗽了几声,搭在祂胸口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将湿淋淋的脑袋埋进祂的胸膛。
掌心下,邪神的那颗心正激烈跳动着,就像是前世祂未曾说出的那句话。
祂的心正为她跳动。
“......疼吗?”她低低的问。河水腐蚀祂的身体时,神像镇压祂的力量时,疼吗?
邪神低下头,亲昵地和她相贴,“你看着我的时候,就不疼了。”
不论是前世的最后还是现在,当江矜月的目光触及祂时,疼痛的暴烈和挣扎的欲./火就像是被最轻薄的薄雪覆盖。
假使世界上真有什么能制服祂,能拉住邪神脖颈处不存在的缰绳,那就是她的目光。
“肯定很疼。”江矜月喃喃地说,“因为我也很疼。”
邪神的动作停顿一下,掌心下的心脏跳得更快了,鼓动着激烈滔天的怒火,压抑了千年的怒气。祂伸手压住江矜月的脑袋,用力地让靠在自己肩膀上。
屋檐上的风铃吵得人心烦,邪神瞟去一眼,厚重的铜铃在真空中一颗颗爆裂开。
凌霄派很快安静下来,只有默默风声吹过。
邪神踏着雪,漫步进殿内,神像还维持着千年前的模样,没有一丝改变,但殿内空无一人。
“他们在哪?”江矜月轻声问。
江妄闭眼感应了一瞬,九霄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穿透了角落石壁,旋即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破声!
烟雾落去,石壁后面竟然是比正殿还大的内室,里面矗立着三颗巨大的树木,一颗已经枯萎,一颗树木枝叶犹青,但另一颗......上面挂满了死蝉。
墙面上燃着幽幽的烛火,墙壁上的那些鬼鸣蝉捕食的画面衬得整个内室压抑恐怖,像行刑的密室。
这么多年里,有无数人经过这间正殿,在这里跪拜祈求,虔诚许愿。
竟没有一人发现,几步距离之外就是一个大型屠宰现场。
大约十几个人挤挤挨挨地靠着墙壁的缝隙,他们既不敢靠近自己制作的鬼鸣蝉,也不敢在邪神眼皮底下挪动,只能惊恐万分地盯着犹如魔鬼般站在门外的江妄。
“江矜月。”站在最前方的就是老观主,闪着戾光的眼睛紧紧盯着江矜月,“你本该是我们寄予厚望的救世主,为何要与邪神同流合污?!”
江矜月顿了顿,“......你之前也说过这话。”
千年前,在审判大会的席上,他也说过这句话。
只是当时他还只是凌霄派里最不起眼的小道士,就连质问的声音都混合在人群里不足为道,然而现在,他却已经是凌霄观的观主了。
江矜月让江妄放自己下来,站在地面上,她用一种挑剔的目光打量他。
“你老了。”男人早已经苍老得不像样子,常年靠着神像的能力维持生命,在神像碎裂后,他就开始了极速老化,短短一个月,他就老得像一只干瘦的豺狼。
“这些年你也不好过吧。”江矜月平静地说。
男人被她轻飘飘地态度激怒了——江矜月的目光就和千年前一样,轻飘飘地、即使嘲讽也很淡,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他最恨这个目光,恨她是千年难遇的奇才,恨她是预言的救世主,他最恨的就是她的强大。
“我?我比你好多了!我活了那么多年,名望与地位,权利和财富,而你却死......”
一阵冷风糊住了他的嘴,男人憎恨的目光在震惊后变成了痛苦,哝毒从嘴里钻进去,腐蚀了他整个嘴巴和咽喉,猩红和漆黑的液体交错着流出。
邪神冷冷地盯着他。
但即使这样,即使已经痛到跪在地上打滚,男人一边吐着血,一边还在
模模糊糊地诅咒江矜月:“你凭什么被称为救世主......你根本没有救人,你...救世...主应该死才对......”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恶毒眼光盯着江矜月,想从她的脸上找出一丝痛苦来,然而江矜月的脸上只有平静。
这平静让他愈发怨恨,千年前,千年前......只要说出这种话,江矜月就会从最细微处隐约露出挣扎和痛苦的眼神——其实凌霄观里有很多人,都以此为乐。
毕竟那是救世主啊,那是在传说中天生就高他们一等的人。
但又凭什么呢?
高尚者的痛苦往往最能激起卑劣者的快意。
——如果你不是救世主,怎么会被领养呢?
——你以为你一个女人,凭什么能和我们一起读书练剑?
——你可是要当救世主的,冬夜通宵练剑,夏日暴晒着背书,雨中跪着祷告,不都是应该的吗?!
男人吐着血,嘴里喃喃地吐出自认为的最恶毒的诅咒——“你以为转世就解脱了吗......你是要...牺牲一辈子的......救世主......啊......!”
然而江矜月却只是平静地伸手,从邪神手里接过长剑。
“你说得很对,我是救世主。”
“但这一切悲剧,都是因为我搞错了拯救的对象。”
她不会再像是千年前那样试图在他人的审判里证明自己的完美,竭力解释自己在游历过程中救了多少人,有多虔诚地履行义务,那样只会陷入别人恶毒的污蔑陷阱里。
江矜月举剑,稍一闭眼,千年前战斗的本能就驱使力身体,她凛然睁眼,长剑以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贯入,只用一瞬就穿透了男人的胸膛,九霄剑颤栗着,为主人的举握和杀戮兴奋,抖出汩汩血液。
观主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颤抖着手想要握住九霄的剑刃,傲气的剑刃像是千年前一样震荡,将他的手割得血肉横飞。
“你不能杀我...不能......我是师兄......”
江矜月轻蔑地抽剑而出,居高临下地站在他旁边。
男人视线的最后,只有那双依然澄澈清冽的眼睛,倒映出他狼狈的身体——她是永远高洁的,只居高临下地打量地上的灰尘。
“我能。”江矜月冷声道:“我决定了,成为救世主的第一步,就是帮凌霄派清理门户。”
男人的眼睛已然不甘心地大睁着,血液却逐渐变凉。
“江妄。”
江妄抬手,在空气里虚虚一抓。
“留着他的魂魄,我要让他去长生河里,为死在鬼鸣蝉手下的无辜者度化,受苦千年,直到最后一个受害者怨消。”
被江妄握在手心里的那个影子剧烈颤抖,鬼魂发出凄厉尖锐惨叫。
江妄捏了捏,惨叫声立刻就被摁灭了。
祂走上来,俯身握住了她握剑的手,指尖冰凉的,因为用力,骨节十分明显地突出,显得更消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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