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先生是怎么做的。
阮荣安忍不住想。
长辈们说过话,立在大夫人身后的两个少年都开了口——
阮荣安对公冶皓的母亲无甚了解,只知她姓梁,便称之为梁夫人罢。
“叔父。”两人恭恭敬敬道。
公冶皓点了点头,也没有过多理会。
梁夫人一直无甚表情的脸一变,就生出了些不满。
“你侄儿给你打招呼,你就这般冷淡?他们可是你兄长的骨血!公冶皓,你看看自己,可有做长辈的样子?”
两个少年眼见的一慌,忙低声叫起了祖母。
他们万万没想到自家祖母会忽然这样说,公冶皓是什么人,那是当朝权相,这样的人,他们与他有亲,能和他说上两句话,说出去都要被人羡慕的。他们心里只有开心,哪敢有不满。
“老大家的!”上首太夫人也开了口提醒。
梁夫人就那么盯着公冶皓,似乎想看他会说些什么。
“你祖母没休息好?”公冶皓直接对那看起来更年长的少年道。
“还不快带她回去休息。”
两个少年慌乱忐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梁夫人眼睛睁大,眼见着似乎要发脾气,这时坐在她身边的二夫人忙招呼一声,妯娌几个起来一起拉了她往外走,口中声音不断,将她要说的话给压了下去。
因为这一遭,屋内的气氛顿时有些凝滞。
阮荣安权当看戏,后面的陆七和叶十一却有些不知所措。
公冶皓显然并不在意,看都未看梁夫人一眼,径直朝着太夫人淡淡开口,“祖母,长途劳顿,我也累了,便回去休息了。”
“好,你那舒园早就收拾出来了,有什么要的就跟管家说,让人给你送去。”
公冶皓应了一声。
赶在这个时机,二老爷忙道,“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想着咱们叔伯几人同你说说家里的近况,不如去书房坐坐?”
按理说男丁远行回家,要先同家里的男性长辈们说说话,然后才到后面见过女眷,可公冶皓的父亲早亡,加上他现在的身份,家里人只有迁就他的,哪敢像寻常人家那般叫住他说话,只好到太夫人这里来。
只是现下说完了,二老爷就想着,一家子总要去聊一聊,说一说家里还有朝堂上的事情。
公冶家远离京都,对朝中之事一概不知。
眼下公冶皓寿命无几,他手里那堪称庞大的势力总要有人继承,自家人自然是首选。
这个心思,二老爷知道,其它人也知道,顿时都看向公冶皓。
然后就见他直接拒绝。
“不必了。”
“家中之事,我心中有数。”
若说第一句话时,公冶家的人只是失望,那听到这里,便是胆颤了。
阮荣安眼睁睁的看着几人眼神一变,似有惶恐。
啧。
看来这几个做了亏心事啊。
这一家子,真是好生热闹。
阮荣安将这种种尽收眼底,越发好奇公冶家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了。明明她不是多么有好奇心的人。
“不去便不去,你劳累了一路,也该好好歇上几日。不过你许久难得回来一次,家里人高兴,你二婶还帮着你娘张罗了接风宴,便安排在三天后如何?”
二老爷那点失态只是一闪而逝,若非阮荣安自小就对这些分外熟稔,说不定都不会发现,他紧跟着又开口。
公冶皓抬眼看了他一眼,目光划过几位叔伯,点了点头。
大家顿时配合一笑。
公冶皓没有在意,看向阮荣安道,“走了。”
阮荣安便就笑着向太夫人告辞。
太夫人立即说,“知道有客人来,客院也准备好了,一会儿就让丫鬟带你去。”
“不必,让她住我那儿就好。舒园待客的院子还是有的。”
公冶皓目光扫了眼厅内的人,愣是没人敢说什么。
“这,到底男女有别。”太夫人犹豫道。
公冶皓低头整了整衣袖。
“清者自清。”
浊者,自然就自浊。
陆七和叶十一也忙告辞,但却不能走,继阮荣安后,陆七也被太夫人叫了去,问起家中人的情况。
太夫人出身陆氏,年轻时还回去过几次,年岁渐长后,便一直守在公冶家,只偶尔有陆家人来看他,每每见到家中人,她都很是高兴。
“映儿早知你要来,高兴的很,整日跟我念叨,一会儿你们兄妹正好说说话。”她拉着陆七说。
屋内女眷心思顿时一动。
虽说是一家人,但公冶皓少时养在府外,等回府接管公冶家后,心思深沉,鲜有人能看透他的心思,后来更是远赴京城。说起来,其实公冶家的人并不了解他。
大家都想讨公冶皓的欢心,但一时之间却也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陆七与公冶皓同行这一路,想来定然知晓了一些他的喜恶,说不得能从他这打听到一二。
“住我那园子,她们也不好麻烦你。”
出了院子,公冶皓解释道。
阮荣安却是不怎么在意的,只是笑了笑,道,“那我倒要好好看看,先生的园子是何样的景致。”
“应当不会叫你失望。”
阮荣安忍不住看他一眼,笑道,“先生这次竟没有谦虚,看来这院子定然非比寻常。”
“舒园是我刚接管公冶家时命人起的,那时嫌家里人太吵,所以选了偏僻的地方……”
公冶皓徐徐道来,让阮荣安窥见了他少年时的一抹剪影。
那时他还不似现在这般喜怒不形于色,从容深沉,尚有些轻狂傲慢,会因为不喜欢家里人,就起了园子,又因为觉得自己的园子不能逊色,便精心设计,亲自动手,最后造就了这座独一无二的,为人称道的园子。
听到这里,阮荣安越发好奇了。
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公冶家百年世家,早在开朝之初,就活跃在朝堂。
只是先帝时期,公冶家因为站错位置失势,才渐渐从朝堂上淡去身影,直到公冶皓起势,才又兴起。
这并不奇怪,任是如何的百年世家,也难保长长久久的富贵,起起伏伏才是常态。
公冶家地处嵩县,而嵩县紧挨着渭州州城,小小一座县城,繁华竟不下于州城。
而之前查到的消息里曾道,一座公冶家宅,竟占据了这座县城大约三成的地界,可见其昌盛。
在到公冶家时,阮荣安就知道这座宅子很大,长长的一条街,从头走到大门,一整堵墙未断,显然都是公冶家的地盘。
从外面看时,可以看到内里依山而建,可等到进来的时候才发现,公冶家竟是将旁边那座山都圈进宅子里。
公冶皓的舒园就在东南角,前院一拐就到这里,倒是从后院到这里来,要花费不小的时间。
一路穿过回廊,廊上有花窗,将种种景致框在其中,倒是别有韵味。
这便是所谓的框景了。
越过一条溪上拱桥,公冶皓笑道,“那就是舒园。”
舒园门口,是一颗很高大的松树,枝叶蜿蜒向西,恰恰将园门笼在其下,从门口进去,更是五步一景,十步一画。
那是一种和阮荣安的阮园截然不同的景致。
阮园精美,但更富丽,而这舒园,拙仆清幽,说不出的风雅秀逸。
便如公冶皓此人。
立身其中,阮荣安不由吐了口气,只觉身心都为之轻快起来。
“不愧是先生。”她赞道。
虽然还没有去到江南,但阮荣安想,便是江南,也未必能寻出几个比这更好的园子。
“你住那里如何?”
公冶皓含蓄的笑了笑,抬手指向二楼。
这边的小楼和京市的又不同,扶梯在外,楼上竹帘半卷,阮荣安还没见过这种,一时间有些好奇里面会是什么样子。
她和公冶皓说了声,就带着人往楼上去了。
“还是这样急。”
公冶皓无奈。
第30章
上了二楼,阳光穿过半卷的竹帘落进走廊,墙边的高几上放着兰花,叶影浮动。
格花门推开,屋内种种就落进了眼中。
左右隔间用半圆的垂花门分开,帐幔半挂,后面是一扇大窗户,窗下放着长条高桌,桌上是一瓶插好的丹桂,风轻轻一吹,屋内就弥漫了香气。
往旁边一拐,才发现这这只是前厅,往后四面连接,中间是天井,从窗户可以看到下面院子里的青石板地面,芭蕉,以及水缸。
寝室在后面,三间屋子打通,十分宽敞。
屋内的帐幔和寝被用的都是银红藕粉这样的颜色,即不会太艳,又附和了阮荣安爱红的喜好。
只是一眼,阮荣安就喜欢上了。
“真是不错,一月,要不咱们在渭州也置办个园子吧。”她笑道。
阮荣安之前置办产业,多半是庄子和铺子,房产也有,但也不多,更别说园子了。
阮荣安想买,一月自然说好,笑道,“我这就让人去置办。”
阮荣安就笑了。
屋子四面都开了窗,采光极好,寝室的妆台就放在窗下,从这里看去,可以瞧见楼下园子里的种种,一抬眼,甚至能看到园子外面。
住在这样的地方,整个人心情都好了。
几个丫鬟忙碌着开始安顿,阮荣安去了楼下,思绪在缓步之中渐渐平静下来,开始回忆起之前许多疑惑。
其中最困扰她的,毫无疑问是梁夫人的态度,她为何会那样?
紧跟着就是公冶皓在面对公冶家人时的冷淡。
阮荣安有些出神,手中的团扇停在身前,她想起了曾经公冶皓安慰她时所说的那些话。
少时的她总觉得天底下没有比自己更不幸的人了,冷淡的继母,疏离的生父,可偏偏两人整日恩爱,与她那些弟弟妹妹整日和睦欢乐,一家人在一起,显得她像个外人。
满腔的心思无处诉说,直到遇见公冶皓,温文尔雅,从容雅致,待她和善,她又救过他,有救命之恩,她不自觉的就将心事说给了他。
彼时公冶皓便开始安慰开解她。
阮荣安一直觉得他是聪明透彻,见多识广,所以才能说出那些劝解的话——
但似乎不是。
公冶家如此,他在少时,是不是也曾如她一般烦恼失落,最后才渐渐想通,最后甚至能那样平静的开解她。
想到这里,阮荣安忽然就有些懊悔,更多的是心疼。
真是奇怪,明明她觉得以公冶皓的身份地位,实在不该心疼他,有时候甚至觉得心疼对他而言是一种侮辱。可她总是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在心中浮现出这种念头。
阮荣安笑着摇了摇头。
园子很大,亭台楼阁绵延,阮荣安下了小楼,护卫们正守在楼下,为她指了公冶皓去的方向。
制止了要为她带路的请求,她想自己好好转转。
这般一转,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
阮荣安循着园中的假山,拾阶而上,到了顶上的二层八角亭中,旁边一株丹桂枝叶蔓延,还有几枝伸到了亭内,红色的花开的一簇簇,香气弥漫。
若在北方,这个季节桂花该败了,但南边气候温软,桂花竟然开的正是好时节。
阮荣安倚着栏杆坐下,拿扇子拍了一下桂枝,便有细碎的花簌簌落下。
天边被夕阳染红,晚风习习,正是好光景。
从这里往外看去,大片大片的粉墙黛瓦都收归眼底,有小河在其中穿过,乌篷船行在其间,只是远远看着,阮荣安就能想到那会是何等的热闹景象。
她很喜欢这里。
或者说,一切美好的存在,阮荣安都喜欢。
而她恰好生了一双很能欣赏美的眼。
“姑娘,晚膳备好了。家主命仆来请您。”
外面的仆役穿着利落的短裳,低眉垂眼,神情恭敬。
“知道了。”
阮荣安应道。
仆役在前带路,阮荣安瞧着是换了条路,很快就到了另一个院子。
不同于阮荣安选的那个高宅深井的院子,这里只有一层,内里花木扶疏,正厅的格花窗户敞开着,公冶皓就坐在里面。
阮荣安一抬眼,瞧见这一幕,忽觉岁月都为之宁静起来。
“先生。”她打了个招呼。
公冶皓抬眼,未语先笑,道,“逛得怎么样?”
“好极了,我喜欢这里。”阮荣安坐下,毫不客气的说。
喜欢可以一直住下——
心潮倏地涌动,公冶皓敛眸,克制住脱口欲出的话语,笑道,“喜欢就多住几日。”
“我自不会与先生多客气。”阮荣安笑吟吟道,“可惜我还有事,不能多耽搁,待到太夫人生辰后,我便要走了。”
近乡情怯大抵是人之长靖,饶是阮荣安也不能免俗。明明在京都很是期待,可等到行到渭州,名胜天下的江南所在南州近在眼前,阮荣安竟然有些迟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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