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方才在屋外听得,二位姑娘想寻回家之法?”纪春山垂着眼帘,并不看堂上的二人。
赵明州撇了撇嘴,心中暗道:很少有人能把偷听说得这么清新脱
俗。
般般却不以为忤,她早已经习惯了纪春山不同寻常的为人处事之道:“纪道长有办法?”
“或可一试。”
纪春山抬起头,金色的眸子凝视着赵明州的脸:“赵姑娘,你出现之日,贫道曾见蚩尤旗划过夜空。何日漫卷蚩尤旗,天下处处现刀兵,自那日之后,宁波府六狂生起义,芦溪逃人暴乱,赣州海寇之围,事事皆与你相关,同星象所预示的一般无二。”
“扬州屠城之日,贫道夜观星象,只见客星犯御座,而那正是般般姑娘的魂魄来到小王爷的躯体之时。”
“天行有常,天行亦有道,而这‘道’,既由星象所演,也由二位姑娘的名字所寓。”
赵明州被纪春山盯得脖子发酸,又听不太懂他的意思,只得小声地对般般耳语道:“这白毛妖道说得是中文吗?”
般般强忍笑意,问道:“纪道长,你的意思就是,我和阿姐出现的时候,天上的星象都有变化,所以我们回家的办法也隐喻其中吗?”
纪春山点了点头。
“可是,你说我们的名字也有预兆,是什么意思?”般般捏着下巴思索道。
“赵姑娘,唤做明州,而宁波府在洪武初年恰恰就叫做明州府。而般般二字,乃是取麒麟之意。”
“麒麟……”赵明州轻声重复了一句,对于这个寓意她似乎有些印象,父亲给般般起名字的时候,好像的确说过般般就是麒麟的意思。
纪春山站起身,缓步走到二人身前,倏地抬手,出指如电,轻轻点在般般的额头:“麒麟乃圣王嘉瑞,王者至仁方出。也就是说,般般降世,本就是为了辅佐小王爷行天下王道。也许,小王爷荣登大宝之时,便是你们姐妹二人归返之日。”
“啧――”赵明州轻轻咂巴了一下嘴:“你的意思就是说,我们姐妹俩巴巴儿来这儿,就是为了让你的小王爷当皇帝?我怎么听在耳朵里这么不舒坦呢?”
尾音危险地扬起,赵明州微微前倾身子,注视着堂下的纪春山:“我想,你想错了一点,这天底下谁当皇帝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我只想要带我妹妹回家。当然,现在又多了一条,我要保证我的人安全。都是一帮封建主义残余,跟我这儿论什么王道!”
纪春山并没有理解赵明州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他只是弯起眉眼,狭长地睫毛垂落下来,形成一个挑衅的弧度:“就像赵姑娘自己说的,既想保护般般,又想保护手下人的唯一办法,除了让小王爷当上皇帝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途径吗?”
“你威胁我!?”赵明州笑着站了起来。
般般吓出了一头汗,一个箭步拦在纪春山和赵明州之间,不断地挥舞着手臂,陪笑道:“坐下聊坐下聊,站着多累啊!”
纪春山垂眸看了一眼般般,狐狸般的笑容收敛了些,一拱手道:“那贫道先行退下,二位姑娘自己斟酌吧!”
见纪春山头也不回地走了,赵明州也泄了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阿姐……”般般小心翼翼地晃了晃赵明州的胳膊。
赵明州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他说得也没错,我们的确没有其他的办法。我成立队伍的时候,除了源自那一腔的愤怒,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想要用我自己的力量保护你,保护你……不也就是保护朱由榔吗?”
“可是,当这最单纯的想法,被那白毛儿那么功利地表达出来的时候,我就是听着不舒服。还王道呢,我呸,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华夏说得一点儿错也没有。”
般般没有听清自家阿姐喃喃念出的名字,只是柔声劝慰道:“阿姐,其实就算我不帮忙,小王爷登基的时间也不远了。无论纪道长说得对或者不对,我们等等看,好吗?”
赵明州揉了揉般般的脑袋,无奈笑道:“也只能等了。”
***
是夜,冥想庭院。
般般今天说的话,是她穿越以来最多的一次。整个白天,她都跟在赵明州屁股后面说个没完。到了夜里,她又开始详细给朱由榔讲述他错过的故事。当然,般般有意隐去了自家阿姐与纪春山的龃龉。
“小王爷,我跟你说,我家阿姐厉害惨了,她给我讲得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我编都编不出来!”
朱由榔坐在树下,微微仰起头,看着面前的女孩儿手舞足蹈地再现着赵明州的英姿,露出浅淡的笑容。
他从来没有见过女孩儿这么兴奋过,赵明州的到来就仿佛那一点火星,燃亮了整个草原。女孩儿的眸子闪着光,随着故事的跌宕起伏时而眉开眼笑,时而泪水盈眶。
“我阿姐说了,她的队伍来了,绝对不会跟别人一样从老百姓手里抢粮食,她们会自己织布,自己种粮,自己打猎,就是再不济,还能从敌人手里面抢!她们会给肇庆加固城墙,修厕所,建食堂,为以后守城做准备。”
“小王爷,你说我阿姐棒不棒!”
朱由榔笑着颔首:“你的阿姊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优秀的女子。”
“是不是!”得到了朱由榔确定的答复,般般更是喜形于色,“还是小王爷会夸人,不像那个臭……”
般般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掩饰地打了个哈欠。
“小王爷,我困了。”
朱由榔闻言站起身,陪着般般走到病房的门口,轻声道:“也该早些休息了。你房间的门被我撞坏了,我研究了许久也没找到将它重新合拢的方法,我便将它掩在这里,尚能挡住些许。”
般般转过头,看着朱由榔满怀歉意的温柔面容,挥了挥手道:“小王爷,你哪儿都好,就是太客气。晚安!”
少女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的阴影之中,庭院之中只剩朱由榔一人。
他缓缓走回杏花树旁,背靠着树干坐了下来,抬起头,掩藏多时的疲惫终于从全身的每一个毛孔中倾泻出来。
闭上眼,那片夺目的红色如同潮水一般,在他的脑海中翻滚不息。而那立在红浪潮头的女子,有一双敢与日月争辉的眼睛。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
――我呸,跟我这儿论什么王道!
女子震天烁地的朗朗之音如响耳畔。
朱由榔没有告诉般般,在她的阿姊踏入肇庆的那一刻,即使他无法掌控身体,即使他呆在冥想庭院之中,他也开始能够听到外界的一切声音。
赵明州的到来,彻底打乱了他最后的宁静。
第41章
龙见肇庆(十)阿姐,般般当皇帝了!……
是年,十月十七日,赣州城破,清兵屠城,室舍焚毁,一檐不遗。二十万军民殆尽,几无存者。由提督金声桓带领的清军统领整个江西,对广东虎视眈眈。
十一月十二日,朱由榔于广东肇庆登基称帝,改元永历,追尊父桂王朱常瀛为兴宗端皇帝,尊嫡母王氏为慈宁皇太后、生母马氏为皇太妃。
在永历帝朱由榔的率领下,众人先是祭告上天,继而叩拜列祖列宗,再至慈宁皇太后、皇太妃处行大礼,一趟礼仪下来已是大半天的时光,即至朱由榔终于坐到那象征着皇权天授的龙椅之上时,厚重华丽的衮冕服之下已经满是汗水。
朱由榔在龙椅上坐定,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地,山呼万岁的众臣。那里面有长袖善舞的丁魁楚,有忠贞老臣瞿式肆,有满目热忱的苏观生,有不离身畔的纪春山,却独独没有那火红色的身影,那桀骜不驯的眼睛。
――告诉那小王爷,他的登基大典我就不去了。
――咱们那儿可没有这跪皇帝的传统,我不习惯。
她的声音里有着难掩的不屑,却被般般润色修改成了:“阿姐说,小王爷你登基了,清廷定然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所以必须加快城墙加固的进度,确保小王爷你的安全呀!”
御座上的朱由榔苦涩得咧了咧嘴,衮冕服的长袖下掩着的双拳缓缓攥紧,又倏地张开,如此来回数次,心中的压迫感才稍减。
自今日始,
他目之所及的苍穹之下,皆为王土;他声之所达的疆域之上,皆为王臣。可是,又有几人真心拜服,又有几人正掩起充满恶意的眉眼,等待着他从御座之上跌落的瞬息。
命运是多么荒谬,它将这世间最不愿意做王的人,扶上了至高无上的宝座,架上了炙烤魂灵的火堆,此后的日日夜夜,他都将为此煎熬,辗转反侧。这是天底下人人争抢的尊荣,亦是独属于他一人的深渊。那深渊之上,火红色盔甲的女子垂首看他,却终究不肯向他伸出手来。
这是金光璀璨的御座,这是万夫所指的囚牢。
朱由榔缓缓垂下眼帘,透过那狭长睫毛的空隙,那黯然孤寂的眼神在悄然间发生了改变。再抬眸之时,如绽放的花蕾一般盎然的生机与活力充溢了眼瞳,御座上的天子分外好奇的四下探望了一轮,兴奋地攥紧了拳头,在“万岁”的高呼声中,小心翼翼地、受宠若惊地发出了一声喟叹。
“哇哦!”
――阿姐,般般当皇帝啦!
此时,赵明州似有所觉的抬起头,四野静谧,唯有微风轻拂,不见薄云的晴空之中,一行白鸟呼啦啦掠过,阳光亮得如同初生的雪野,耀目非常,让赵明州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一种莫名的柔软自心底涌现,在这片与妹妹般般重聚的土地上,赵明州第一次有了回家般的安全感。
“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明宫中山呼万岁之声隐约传来,所有人也都像赵明州一样,在这一瞬失神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不由自主地望向内城之中。
――那里面住着的,就是我们将要用生命守护的天子吗?
回答他们的,是赵明州清脆的拍掌声:“手头儿活儿还没干完呢,咱们可没时间看热闹!”
众人回头,只见赵明州早已背负上一块巨大的石板,哼哧哼哧地往城墙上搬运。肇庆的城墙本就坚固,此刻在赵明州的一力主持下,不仅加高加厚了原城墙,还在城墙的外沿挖了深深的壕沟。壕沟之中有暗渠连接着城中的沼气池,若当真有敌军围城,这一道火热的防线也足够他们忙活一阵儿的。
城中,比皇宫更快动工的是食堂、医务室与公用厕所,而厕所的挖掘是赵明州最严肃强调的工作。这份儿香饽饽就落在了罗明受和桐君的头上。
罗明受脸上围着的遮布已经被汗水浸湿了,隐约能听见他小声的咕哝。
工期将近,桐君本就急躁,脸上的疤痕痒得难耐,这边厢罗明受又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当下叉腰嚷道:“罗明受你属耗子的吗!叽叽歪歪没个完!”
罗明受赶紧闭了嘴,擦了一把汗陪着笑脸道:“我哪有――”
桐君竖起一根手指,制止道:“少跟我这儿嬉皮笑脸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桐君,这你可冤枉我了,我真――”
桐君撩了脸子,被汗水濡湿的疤痕红得发烫:“不说是吧,我这就告诉明州去,你存了歪心思,不好好干活!”
一听这话,罗明受大踏步往前一挡,拦在桐君面前,又是告饶又是作揖:“姑奶奶,你别动不动就告状啊!咱们逃人可不兴这个啊!我……我说还不行!”
桐君叉着腰,瞪着罗明受:“快说!”
罗明受把桐君往旁边拽了拽,避开正在埋头苦干的人群。此刻由罗明受和桐君带领的人群,多是逃人队伍的姐妹,还有不少肇庆城中自发参与的百姓,罗明受和桐君关系好,生怕自己的牢骚被旁人听到,小声耳语道:“我不是不好好干,挖茅坑就挖茅坑,可是……可是这女人用的茅坑也让老子挖,实在是……”
“怎么,你嫌脏?”桐君忍着笑逗他,“难不成男人拉的屎就比女人的香?”
罗明受脸上一红,使劲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用力太大,头皮上都挠出了凛子,被汗水一激,刺得罗明受挤眉弄眼,小胡子直往天上翘:“哎呀,不是这个事儿!那女人……女人不是有那个癸水吗?男人碰了,晦气!”
桐君也不多话,抬腿一脚踹在罗明受的小腿上,疼得罗明受倒抽一口冷气:“还晦气?跟了明州这么久也改不了你这臭毛病是吧!”
“我是女人,明州阿姊也是女人,我们晦不晦气?”
“你们自然不一样……”
罗明受还想解释,却被桐君连珠炮的话语冲了个七零八落:“女人晦气,你跟着女人打仗你也晦气,这天底下的人都是女人生出来的,这天下也晦气得紧!”
罗明受大惊失色,瘸着腿蹦跳着,捂住了桐君的嘴:“哎哟我的姑奶奶,今天可是皇上登基的大日子,千万别乱说!”
“是我乱说还是你乱说!”
“我乱说我乱说,老子生出来就歪嘴,嘴里蹦不出个象牙,全天底下最晦气的就是我,行不行?”罗明受越尴尬就越忙乱,什么瞎话都往外蹦。
见他急得满头大汗,桐君方才放了他,招呼正在挖掘厕所的众人:“姐妹们,咱们罗大将军说了,以后啊这女厕所的清洁就全权交给他,他一定收拾得比自家的窝棚还干净!罗大将军,你说是不是?”
罗明受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姑奶奶你说啥都是!”心中却苦涩难捱:大姐就是故意的,就安排老子一个男的跟着干活儿,就是为了整我!
众女子纷纷拍手叫好,笑声不断,见大家都眉开眼笑,罗明受自己尴尬了一阵儿也陪着笑了起来,小胡子一翘一翘的,煞是滑稽,反倒让大家笑得更开心了。明媚的笑声压过了山呼万岁的呐喊,引得城墙上主持修建的赵明州也不由得倾了身子朝下望。
只见万花丛中,只有罗明受一个男子被围在中间,他的身侧立着身姿玲珑的桐君,二人一个高大一个娇俏,一个魁梧一个灵巧,很是登对,赵明州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正在这时,视野的最外缘,一道策马疾驰的身影闯了进来。赵明州顿生警觉,直起身子看向那冲着肇庆城奔来的一人一骑。
马蹄翻飞,溅起一路尘土,仿佛骏马的身后紧跟着一条黄色的巨蟒,以惊人的速度冲破荒野的束缚,将马蹄下的寂静与荒芜踩踏个干净。
很快,城中的罗明受和桐君也看见了这一幕,罗明受做了多年的海寇,目力极好,只定睛看了一会儿便挥舞着双手迎了出去。
赵明州放下心来,明白这是罗明受派出去的探马,是自己人。
她正欲接着搬砖,却听见罗明受大呼小叫着拍着城墙喊她,蹙了蹙眉,探下头去。
只见刚刚还笑得满面春色的罗明受,此时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大姐!快下来!出大事了!”
第42章
挥师广州(一)你能为朱由榔做的,我……
般般万万没想到,自己在龙椅上屁股还没做热,就突遭这般变故。
“不对,这不合理啊!”般般使劲捏着自己光洁的下巴,眉头紧紧蹙在一起,倒是有几分忧国忧民的仁君架势,“苏观生明明在我们这边啊,那到底是谁拥立了朱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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