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未曾见面,但他早已经在般般的叙述中与她见过无数次了。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阿姊,和般般描摹得一模一样。
城墙之上一片寂静,早有隔得近的士兵听到了朱由榔的低语。
“赵明州……”
“赵明州来了……”
“那就是赵明州……”
赵明州这三个字经过无数双惊叹的眼睛,无数张惊愕的口,无数个期待的耳朵,无数双颤抖的手,研磨咀嚼、摩挲传递,从城墙之上弥散开来,蔓延进每一个肇庆百姓的心里。
朱由榔站直了身子,扶在城垛上的手掌已经沁出了细汗,吐出一口浊气,他大声道:“开城门!”
还站在朱由榔身后发呆的丁魁楚吓了一跳,还想阻拦:“王爷,这……这就放她们进来!?”
朱由榔回转过身,用一种丁魁楚从未见过的陌生目光,定定地打量了他一眼:“她是赵明州。”
这句话被他说得这般笃定平静,就如承认“我是朱由榔”一般,不带丝毫的犹疑。
然而,转过身来的朱由榔并没有看见,赵明州猛地抬眸,目光箭一般扎在那高挑瘦削的背影上,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
城门缓缓开启,迎着正午的太阳,那条赤色的河流鱼贯而入,如风卷雪。
***
赵明州卸下罗明受赠予她的佩刀,走进了空寂的大殿。虽然罗明受一再强调,让赵明州注意自己的安全,可赵明州还是做出了让罗明受瞠目结舌的举动――手无寸铁,孤身一人,面见桂王。
在距离朱由榔只剩数步远的距离,赵明州停住了脚步,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男子。
同她无数次午夜梦回见到的人一样,一尘不染的面容之上,带着一种绝望的美丽。那男人端坐在椅子上,身旁只有一名白发的道士服侍。那名道士始终警惕地盯着自己,一手握持着拂尘,似乎下一秒就会悍然出击。
朱由榔却毫无防备,双手搭在膝头,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赵明州深吸一口气道:“般般――在哪儿?”
在城头上那遥遥一望,赵明州便已经确定了朱由榔的身份,只可惜那不是属于般般的眼神。她强压住内心的悸动与焦急,将大部队安顿好才来赴朱由榔之约。此刻的她,早已不再是孤身闯荡异乡的赵明州,而是掌握着近千人命运的“明州阿姊”,哪怕心如刀绞,她也必须冷静如冰。
听到般般的名字,朱由榔的眸光颤了颤,眉毛如同鹤鸟的羽翼缓缓垂落,轻声道:“对不住,赵姑娘……”
赵明州的心骤然收紧了,还不待她问出第二句,那名道士便上前一步,将朱由榔掩在了自己的身后。
“赵姑娘,般般姑娘尚无大碍,只是暂时无法与你相见。”他的语速快,声音却格外清晰,生怕赵明州听错一字一句。他拂尘轻轻一挥,指向一旁摆放的文椅。
“赵姑娘请。”
赵明州松开攥紧的拳头,缓缓坐了下来。
缥缈的烟气自羽人博山炉中悠然浮出,让整个大殿都浸蕴在宁神的檀香之中。内侍给赵明州添了数盏茶,可赵明州却是一口都没有喝过,任那茶盏中明晃晃的茶汤凉了又热,热了又转凉。她只是一手撑膝,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文椅上雕花的扶手,指尖扣在透雕的弯折处,指甲不断地摩挲着。
她听着朱由榔口中的般般颠簸在奔驰的马车上,逃窜在无人的山路中,从屠城之前的扬州府,到差点儿让她们姐妹失之交臂的广西苍梧,般般度过了一段并不比她容易的时光。
听着听着,赵明州绷紧的后背舒展开来,缓缓靠坐在椅背上,及至朱由榔声情并茂地讲出那句“小王爷,莫怕,船长般般罩着你”,赵明州终于露出了欣慰而释然的笑容。
――我的般般……长大了。
她微微抬眸,看向一字一句讲得格外认真,生怕有丁点疏漏的朱由榔,眸光里也多了一丝暖意。
能被般般信任和保护的人,又能差到哪儿去。
“所以,你的意思是,般般留下了苏观生之后,事情就不对了?”听了近一个时辰,赵明州方才提出第一个问题。
口干舌燥的朱由榔赶紧放下茶盏,回道:“是的,我和春山都觉得,般般为了帮我,触怒了上天,是以此刻昏聩不醒,便是天罚。”
“天……罚……”赵明州咂摸着这两个字背后所蕴含的意味,半晌方道:“按照你的说法,你是可以见到般般的,对吧?”
“嗯,般般称其为――冥想庭院。”
赵明州站起身,向朱由榔走去。纪春山不动声色地拦在朱由榔身前,将对方挡了个严实。
“春山,无妨。”朱由榔温声劝道,自己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迎向赵明州的目光。
“只要是对般般有益的,我愿意配合赵姑娘。”
赵明州也知道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些突兀,便朝着纪春山摊开了双手,以示自己没有恶意:“我想试试用自己的方式唤醒般般,所以要借你家小王爷一用。”
纪春山面色数变,想及自己曾差点儿扼死般般,嘴唇都有些发白:“你不要伤他性命,他就是死了,般般的魂魄也换不出来。”
“啧”,赵明州轻轻砸吧了一下嘴,“你是真把我当土匪了,放心,我不会伤他。”
纪春山这才让了开去。
朱由榔老老实实地立在原地,等待着赵明州的发落。
赵明州叹了口气,这位小王爷与她之前接触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他更像是一盏水晶琉璃碗,稍微一碰,便会碎掉,她真不知道在这般乱世,他是如何活到这么大的……
她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小王爷,我需要你去一趟冥想庭院,我想对般般说句话。”
朱由榔点了点头,正欲闭上眼睛,眼帘开合间却看到赵明州探手过来,正搭在他的手腕脉搏处。赵明州的手上有明显的老茧,摩挲在朱由榔内腕肌肤柔嫩处,如同裂开布帛的刃。
朱由榔整个人猛地一颤,慌忙低下头去。
感受到朱由榔的颤抖,赵明州安抚道:“别怕。”
“我不是怕,”朱由榔的眼睛盯着赵明州虚虚搭在他脉上的手指,“只是赵姑娘你的手,太凉了。”
赵明州一怔,一汪苦涩的笑容漫上嘴角:“因为我才是怕的那个。”
赵明州也缓缓垂下了头。
“我怕连我也唤不醒她。”
第39章
龙见肇庆(八)求你了,般般…………
朱由榔站在冥想庭院的门口,呆立半晌。不知为何,他始终能够感受到手腕处传来的一抹冰凉,让他觉得无所适从。
他转头看向那间苍白的病房,他现在应该做的,就是走进病房,坐到般般的身边,向她倾吐她的阿姐无尽的思念。可朱由榔又觉得,自己能做的,不仅仅是如此。
终于,朱由榔抬步向庭院正中的杏花树走去。
――这棵树我见过!这是阿姐带我看过的杏花树!
记忆中,般般雀跃的声音在庭院中回荡。那曾经尽态极妍的美丽树木,早已变了模样。此时的它,属于朱由榔的一半生机盎然,而属于般般的那一半,被诡谲深邃的黑气包裹,连一片洁白的花瓣都寻不到了。
朱由榔抬起手,指尖缓缓没入到那片黑气之中。一股如同火焰灼烧般地痛楚陡然袭上,朱由榔膝盖一软,差点儿跪在地上。他苍白着脸晃了晃,将手探入得更深了些,尝试去触摸藏在黑气中的树干。
斗大的汗珠顺着朱由榔的额头滚落下来,他缓缓闭上眼睛,竭力克制住自己想要惨叫的冲动。不仅仅是肉//体上的痛楚,在黑气中挣扎的朱由榔感受到一种精神上的蚕食与重压。就仿佛自己是深渊中的
蚂蚁,所有荒谬的反抗换来的都是更加绝情的一击。
一遍一遍,一寸一寸,朱由榔紧紧咬住自己颤抖的嘴唇,竭力保持最后一丝神识,整个手臂都没入到黑气之中。朱由榔的手臂已经没有知觉了,黑暗之中仿佛藏着无数利齿,以他的恐惧为食,以他的弱小为乐,他说不清是灼烫还是冰寒,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爆裂开来。
突然,朱由榔猛地睁开眼睛,他碰到了那属于般般的树干!
脑海中,一道愤怒而扭曲的声音炸响:“退下!”
朱由榔长眉一拧,五指张开,紧紧箍住那龟裂的树干。无论他曾经对命运让步过多少次,这一次,他绝不退却!
“般般,姐姐来了!”冥想庭院中的朱由榔和现实中的赵明州齐齐大喊。
“噗通”一声,朱由榔再也没有了力气,跪倒在地。可他的手始终不肯从树干上离开,撑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
“姐姐来了,般般……你不是做梦都在想着她吗?来见见她吧……”朱由榔近乎梦呓地喃喃着,说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一滴如南珠般明亮浑圆的水珠,顺着他脸颊滑落,轻抚过棱角分明的下颌,落入身下的土地。
――求你了,般般……
一双赤着的小脚摇摇晃晃地踏在冰凉的地面上,她迈过被朱由榔撞飞的门板,扶着门框,费力地喘了几口气。
庭院中,满是狼藉,朱由榔跪在杏花树前,整个人如同脱水的鱼。
“小王爷……”般般张了张口,终于发出了一个多月来的第一声呼唤。
她看见朱由榔的背影猛地颤了一下,继而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都是汗,狼狈不堪,笑容却明亮得惊人,仿佛孕育在海中的月亮。
一朵单薄的杏花在黑气的包裹中,倏然绽放。
***
纪春山脸色微红,掩上大殿的门退了出来。
虽然他知道刚刚占据朱由榔身体的,应该是大梦初醒的般般,但是朱由榔和赵明州相拥而泣的场景还是太过刺激,给他的内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他有些懊恼地晃了晃脑袋,心跳如擂鼓。
这时,方才下去添茶的内侍返了回来,手上端着滚烫的茶壶。见纪道长魂不守舍地立在门口,便陪笑着打招呼道:“纪道长,该添茶了。”
“不用。”纪春山低低应了一句。
那内侍年老耳背,并未听清,便又舔着脸笑道:“您说什么?”
“我说不用!”金色的眸子如同猫儿一般灼灼骇人,吓得老内侍向后退了半步,赶紧一溜小跑逃了开去,只留下独持拂尘的纪春山,像尊佛像一般立在门口。
与纪春山的茕茕孑立相反,大殿之中却是另外一番景象。般般紧紧靠在赵明州的身旁,絮絮叨叨给自家阿姐讲着自己的冒险奇遇。
“我就知道阿姐会找过来,我也知道阿姐一定能够认出我。所以每经过一个大城市,我都让小王爷在人流量最大的客栈给你留了口信,我厉害吧!”
赵明州当然不会告诉般般,为了躲避围追堵截的鞑子,她压根没有进入过任何一座大城市,更遑论到客栈收取妹妹的口信了。可过程的曲折在此刻完美的结果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赵明州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般般的眼睛,听着对方把自己早就听过一遍的故事又演绎一番。
“阿姐”,突然,般般淘气地眨了眨眼睛,“小王爷是不是长得特别帅?”
赵明州被她问得一怔:“就……还行吧!”
“那你盯着他的脸看起来没个完!”
赵明州笑了:“我不是盯着他的脸,我是盯着你的眼睛。般般你知道吗,你的表情用他的脸做起来可奇怪了,要是不盯着你的眼睛,恐怕我下一秒就会笑出声来。”
般般抓住赵明州的手,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得意地摇摆着身子,直到脑袋磕到椅背方才停止。
姐妹俩笑了半天,直笑得腮帮子都酸了,赵明州才摆了摆手:“得得得,咱们这么笑下去这一天都要结束了。般般,你现在该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受到所谓的天罚,昏迷了这么久的原因了。”
看着严肃起来的赵明州,般般也有些尴尬地收敛了笑意:“其实,原因也挺简单的……我总想着,既然短时间内还要生活在小王爷的身体里,我至少应该让身体的主人活得比历史上好一些吧?就跟房客要给房东交租金一样,我总不能让这房子塌了……你说是吗,阿姐?”
赵明州深深地看了般般一眼,抬起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你不需要跟阿姐解释这么多,我知道你是好心,我不会怪你。”
“我只是担心你。”
赵明州垂下头,脑海中又浮现起刚刚朱由榔满头大汗,痛苦不堪的神色,叹了一口气:“他倒也是个好人。”
般般心里的大石落了地,笑容又浮上了脸颊:“可惜,我技不如人。为了防止小王爷和‘别人’打起来,我抢先一步把苏观生拉到了咱们的阵营里。在真正的历史上,苏观生是拥立另外一位皇帝的最重要的大臣。”
“我只想着,这样仗也不用打了,人也不用死了,小王爷也安全了。可谁成想这才刚刚改变了一丁点儿,就昏睡了一个月,这要真想让小王爷一生顺遂,恐怕……”
赵明州抓住了般般放在膝盖上的手,严肃地摇摇头:“不要这么做,不要再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情。”
“可是,不改变历史,小王爷受到伤害的时候,我也逃不了啊……这不就是横也是死,竖也是死?”般般说得一脸轻松,赵明州的脸色却逐渐沉了下来。
“改变历史才能活下去,改变历史的人却会受到天罚……”赵明州蹙着眉,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她想到了什么,眉目倏地舒展,灼灼的光蕴在眸子里,让人看着发烫:“那就让我来――”
她抬起头,定定地凝望窗外的苍穹,瓦蓝的天际被窗棱分成大小相同的数个空间,如同回望着赵明州的诸神的眼睛。
“什么狗屁的天罚,谁也别想拦着我带你回家。”
般般心中感动,紧紧地抱住了赵明州的腰,脑袋搁在自家阿姐线条流畅的肩膀上,叹了口气:“可是……我们该怎么回家呢?”
此言一出,赵明州的神色也黯然下来。的确,虽然目前她们姐妹重逢了,可般般的灵魂却依然困在朱由榔的身体里。她还记得穿越之初,曾有一高高在上的声音给予她指示。
――寻汝妹去吧!
可那声音却没告诉她,寻到般般之后,又该如何呢?
正在踯躅之间,大殿门突兀地被敲响了。
第40章
龙见肇庆(九)都是一帮封建主义残余……
门外,响起纪春山的声音。
“两位姑娘,可否听一听贫道的建议?”
赵明州吓了一跳,转头朝般般看去,无声地用口型道:“他还没走啊!?”
般般也用口型回道:“他是小王爷的贴身保镖,寸步不离那种!”
般般朝门口望了一眼,凑近赵明州:“阿姐,别看他奇奇怪怪的,但其实人不错。要不然……”
赵明州会意,点了点头,扬声道:“请进。”
门被推开了,露出了那人如鹤一般的身姿,本来几乎头顶着头的赵明州和般般迅速分了开去,三个人都强掩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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