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毕竟是微服私访,要不给你换个名字,这‘小德子’也太扎眼了,一听咱们就是宫里跑出来的。”般般认真思索道。
小德子哪还有功夫管名字的问题,自踏出宫门那一刻他便如同惊弓之鸟,恨不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朱由榔有分毫闪失,此刻他一边诺诺地应着,一边警醒地关注着身边走过的路人。
“你姓什么啊?”般般问道。
“奴才姓方。”
“嗷,小方,那以后出来,我就喊你小方,你就喊我小朱,多方便,多隐蔽。”般般自觉完成了隐藏身份的的大任务,脸上始终挂着笑。
“奴才……小方知道了……”短短几个字,小方感觉自己的牙都快咬碎了。他早就听闻自家皇上与众不同,性格温和,从不责罚下人。可他此刻觉得,与其陪着皇上微服私访,还不如被当众打一顿呢……
太监小方苦着脸,心里默默地长叹一口气。
般般哪里知道小方心中的忐忑,自顾自地吃完了一串糖葫芦,又盯上了小方手里的:“诶,你怎么不吃啊?控糖?”
小方吓得一哆嗦,忙不迭地将糖葫芦呈到般般手里。
“再不吃就好化了,那我替你吃了哈!”般般乐呵呵地接了过来,张嘴就咬。
洁白的贝齿先是咬碎了最外层晶莹剔透的糖壳,紧接着又刺入鲜红酸糯的果肉之中,再往下深入,一颗浑圆的果核拦住了牙齿的去路,二者短兵相接,般般哎呦了一声,捂住了嘴巴。
太监小方简直心胆俱裂,手忙脚乱地在般般眼前蹦来跳去:“圣上,您……您这是怎么了!”
般般眉头还蹙着,脸上却露出甜甜地笑:“没事儿,硌牙了。”
小方刚想长出一口气,却听路边的一堆竹筐下响起了清脆的巴掌,伴着嘟嘟囔囔的童谣声:“缺牙耙,种冬瓜。瓜有黄,割来尝!”
紧张到极限的脑神经绷成了拉圆的弓,小方猛地冲到般般身侧,抽出佩刀一挑那堆倒扣着的竹筐,露出里面一个模模糊糊蹲着的人影。
“谁!”小方厉声喝问。
那人也不慌张,一边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一边拍着手继续大声唱着:“瓜有大,割来卖。卖倒钱,学打拳。拳棍断,学打砖……”
那人一开始背朝着般般和小方,此时他姿势僵硬地拍着手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迷茫却憨笑着的脸。
般般的心顿时放了下来,那人个头儿虽高,可看那脸上的表情,明显就是一个智力有些缺陷的可怜人。
小方却没有放下手中的剑,冲着那人怒道:“你是何人!”
那人也不回应他,甚至连一眼都没有朝小方那儿瞄一下,只是愣愣地盯着般般的脸,突然哈哈一笑,大声道:“缺牙耙,真好看!”
这下,连紧张兮兮的小方也看出来对方是个傻子了,剑尖便缓缓的垂落下来。
般般瞬间便理解了对方的意思,刚才自己哎呦叫喊硌了牙,那“缺牙耙”定然是指自己了。而这句“好看”应该是那憨儿折服于小王爷的美貌吧!
般般也笑了,开心道:“那你应该这么说,缺牙耙,真是相貌堂堂。”
那憨儿也是听话,有样学样道:“缺牙耙,相貌堂堂!”
“诶!对咯!真聪明!”
小方看着自家皇上和一个憨儿玩得有来有往,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想劝又不敢,只得一脸苦笑地看着般般和憨儿侃大山。
“我叫缺牙耙,你叫什么呀?”
“我叫傻春!”
“你一点都不傻,学东西快着呢!”般般由衷地夸奖道。
“我也觉得,傻春以后……以后要考状元!”傻春也由衷地点着头。
“好啊,有志气!考中了来当我的大学士!”
小方差点儿笑出来,心中暗道:圣上,这事儿您和苏观生苏大人商量了吗?这就把苏大人的官儿许给傻春了……
见般般和傻春聊得开心,小方也不便打扰,便收刀入鞘,自顾自地在巷子里巡起逻来。倒不是他真的担心会有什么刺客突然出现,实在是不想让旁人看到自家皇上竟然和一个憨儿成了朋友。
小方刚溜达到巷子口,猛然跟被人点了穴一般,僵在了原地,紧接着身子一矮,猫着腰跑回到般般身边,压低声音道:“圣上,不好了!丁……丁大人朝这边儿来了!”
般般正聊得开心,不由得一愣:“丁大人,丁魁楚?”
“正是!”
“那……那便来呗?咱们又不偷不抢的……”话说到一半,看着小方苦涩的圆脸,般般才骤然明白对方的意思,他们这可是微服私访,要是被发现了,般般自己还好说,只怕小方可要遭罪了,赶紧道:“那……那咱们抓紧藏起来啊!”
般般和小方都没有料到,竟然是傻春反应最为迅速,他猛地抄起一个竹筐,登头盖脸的就罩在了般般的身上,紧接着又给小方套上了一个破篓子,最后再将自己小心翼翼地塞进一堆破草席中。
三人刚藏好,便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来。透过破烂不堪的竹筐,般般一眼便看到了走在前面,脚步匆匆的丁魁楚。
他的身后,跟着四个颇为面生的男子,看上去凶神恶煞,杀气四溢。
“李大人当真做此决定?”丁魁楚压低声音对身后的男子道。
“丁大人做好自己的事情便是,李将军的决策可不是您能随便撺掇的。”男子回答得傲慢无礼。
丁魁楚被噎了一句,也不敢发怒,只是脚下的步子更快了,一队人行色匆匆的消失在巷道的深处。
般般只觉得心里一沉,历史上丁魁楚的行径她是烂熟于心的。与始终主张抗清的瞿式肆不同,丁魁楚心中记挂的既不是朱由榔,亦不是天下百姓,而是他积攒的万贯家财。在真实的历史中,李成栋率军攻入了广州,活捉了绍武帝,小皇帝朱由榔吓得脚底抹油,从肇庆逃往梧州。而本应随驾的丁魁楚却从梧州溜走,跑去了岑溪。
谁料,丁魁楚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李成栋惦记上了他的万贯家财,诱而杀之。最终,他死在了自己存有精金八十余万的大船上,败在了自己横征暴敛的金银珠宝手中。
可是,这里可不是梧州,是肇庆啊!
难道,历史又一次……改变了?
第58章
突出重围(三)肇庆不能成为第二个扬……
正想着,脑袋上倒扣着的竹筐被掀开了,视野中撞进傻春憨笑着的脸。般般吓了一跳,道:“他们走了?”
小方也凑了过来,将蹲在地上的般般扶起,道:“圣……小朱,您还好吧?”
般般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我倒是没事,不过,丁魁楚神秘兮兮地是要做什么去……”
“你说那个人?他……他总来。”接口回答的竟然是傻春,“那头,有大院子,他们进院子。”
般般在脑海中重新组织着傻春的语句:丁魁楚会经常来这处无人的巷道,而巷道尽头有一处大宅院,里面便藏着丁魁楚的秘密。李将军的决策……难道是李成栋?他要做什么?李成栋有什么大事还需要丁魁楚的配合?
般般的脸色白了,她转头对傻春道:“傻春,你今晚能带我们去大宅子吗?”
傻春闻言,喜上眉梢,拍着手道:“好呀好呀!傻春陪缺牙耙一起玩!”
小方却急了,忙不迭地摆手道:“不行啊,圣上!绝对不行!这事儿太危险了!”
“我有预感,这是大事……这是塌天的大事。”般般的表情如同凝铸了一般,“这已经不仅仅是你我安危的问题了,只怕……只怕整个肇庆城的命运都将由此改变……”
“那……那您也不能去啊,我去,我替您去。”小方急得都结巴了。
“不行,我……我不得不去。”
――这是唯有我能猜度到的历史,也是我无法对任何人直言相告的秘密。
“傻春,我们晚上见。”心念已定,般般冲着兴高采烈的傻春郑重道,“在我来之前,你一定要藏好了,不要擅自行动,知道吗?”
“嗯!”傻春的手中握着般般塞给他的糖葫芦,拼命点头。
是夜。月色静悄悄地,从廊前的阴影里隐约露出一道银边。天空晦暗得可怕,一场罕见的冬雨即将落下。
太监小方踮着脚尖,鬼鬼祟祟地从檐下的阴影处钻了出来,又忙不迭地矮身钻到另一处阴影之中。他就这样钻来躲去,如同一只在不同的荷叶下蹦Q的小青蛙。
就算心里有千万不情万般不愿,他还是按照圣上的吩咐,准时推开了寝殿的大门。
偌大的房间寂然无声,小方屏息而行,向着御榻的方向摸去。屋里的烛火已然全部熄了,是以他每走一步,都要伸出脚来左右划拉着探路,终于,他的脚尖触到了坚硬的床架。
他的心刚落到一半,半空中陡然响起一阵惊雷,随着雷声隆隆,一道苍白的闪电若根须倒长的榉木,在天空之中张牙舞爪地扩散开来,照亮了小方面前的空间。
只见床榻之上坐着一人,正静静地望着他。
小方吓得三魂没了七魄,一声尖叫从紧捂着的指缝中流泻出来:“小朱!你吓死我了!”
在电光的映衬下,朱由榔本就白皙的面容呈现出一种淡淡的青色:“小德子,今夜我们不去了。”
小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赶紧瞪大眼睛追了一句:“您……您是说不去了?”
“嗯。”朱由榔点了点头。
不知为什么,小方只觉得今夜的圣上似乎变了一个人,和早上笑盈盈递给他糖葫芦的时候判若两人。
小方有些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应声道:“不……不去了好,不去了好,那……那奴才就退下了。”
“嗯。”朱由榔再次僵硬地点了点头。
小方疑惑地看了看朱由榔,倒退着向房门外走去。刚掩上寝殿的大门,他突然想到,那傻春是不是还在巷子里猫着呢,是不是应该……但转念一想,这天就要下大雨了,傻春就是再傻,也不会冒雨等着吧,估计还没掉点儿就跑回家了。
小方完成了逻辑自洽,心安理得地点了点头。
听着小方的脚步消失在夜色中,朱由榔身子一软,似乎是疲惫已极的阖上了眼睛。
他又一次回到了熟悉的冥想庭院,院中空无一人,恢复美貌的杏花树兀自绽放。朱由榔抬眸望去,病房的门板歪歪地掩着,般般坐在病床上的身影隐约可见。
朱由榔松了口气,走入病房之中,般般则背对着他坐着,始终不肯回头。
“般般。”朱由榔温声唤道。
般般嘟着脸,眉毛和眼睛挤在一起,像是一个捏错了褶儿的小笼包:“叫我做什么,你又用不着我,以后这个身体你自己说得算好了!”
朱由榔也不反驳,轻轻地叹了口气。刚才和般般争夺身体的控制权,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他缓缓在病床的另一侧坐下,等待着他的船长般般消气。
“你不能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朱由榔的声音很轻缓,饶是般般也很难对他生起气来。
“我不是为了玩,这是大事!”般般转过身来,义正词严道。
“和你的安全相比,没有什么事情能称得上大事。”
“那整个肇庆城呢!如果肇庆城出了事情,百姓们怎么办!我不像你,我不会跑的!”
话音才落,般般便后悔了。她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不忍心去看朱由榔的眼睛。
朱由榔怔忪地眨了两下眼睛,一抹无奈而苦涩的笑容漫上嘴角,他始终没有动怒,只是将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如同祈求:“我也不会跑的,般般。”
“我答应过你的阿姊,要用我的一切,去保护你的安全,我不能违背对她的诺言。我知道你怀疑丁魁楚,如果我猜度的没错的话,瞿式肆也在怀疑他。虽然你阿姊和春山不在,苏观生也不在,但我们终究有可用之人。再怎么样,都勿须你以身涉险。”
“肇庆不能成为第二个扬州,我也不能再失去我的船长第二次。你能明白吗,般般?”
般般的鼻子有些酸,她深知自己方才的口不择言对朱由榔的伤害会有多大,她也意识到也许除了以身涉险之外,事情真的会有第二种解决方法……可是,时间真的还来得及吗?
“对不起……”般般小声嘟囔道,“我只是着急……因为我发现,历史已经不再是我熟知的历史了……我怕……我怕我帮不上忙了……”
当蝴蝶扇动翅膀,当历史的轨道发生偏移,她还能否看透时光的迷雾,寻到皆大欢喜的结局呢?
“即便是改变了,可至少在对人对事的预判上,你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加清晰。”
般般用力攥握着自己的小手:“希望如此……希望如此……”她垂下眼眸,灵动的瞳仁转了转,突然发现了某个她差点儿忽略掉的问题。
她似乎从来没有向朱由榔透露过今晚的行动,那么,朱由榔是怎么知道的呢?为什么他能够准时从自己的手中夺取身体的控制权,以便让自己错过这次赴约呢?
“小王爷……你――是怎么知道的?”
第59章
突出重围(四)我等你――你不来,我……
朱由榔一怔,半晌长长呼出一口气:“自从你的阿姊踏入肇庆城的那一刻,哪怕不掌舵,我也能通过你的视野感受到航程上的一切。”
“一切?”般般犹自不敢信,小心翼翼问道。
天知道这些天里,阿姐吐槽过小王爷多少次。更让般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是,也许她们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泄露了朱由榔的命运。
般般悄悄抬起半扇眼帘,窥视着侧向而坐的朱由榔。洁白的病房映衬下,他伶仃而沉默,宛若迷途的游魂。相较于穿越者般般,似乎朱由榔才是更加无法在这个时代存活的人。更为荒唐的是,她知道他的死局,而现在,他也知道了。
“知道能如何,不知道又能如何……”阳光从玻璃窗中投射而入,以高挺的鼻梁为界,在朱由榔的脸上留下了一明一暗两处泾渭分明的区域,明处唇角带笑,暗处眸色沉沦。“决定这一切的终究不是我……”
“如果没有你们,我依旧会是历史上……那个逃跑天子。”朱由榔抬起头,整张面容都沉浸在刺目的阳光里,他笑得那般温润,也那般孤独。
哪怕身处在内心的冥想庭院之中,他依旧无法获得全然的宁静。他能够听到,那积郁了一日的暴雨轰然落下,雷声震耳欲聋。
***
翌日清晨。
朱由榔是被太监小方一叠声地呼唤吵醒的。
“圣上!圣上!”
朱由榔倏地坐了起来,扶住了自己胀痛的额头:“小德子,怎么了?”
“圣上,傻春……傻春求见。”
待朱由榔匆匆忙忙赶到偏殿之时,见地上躺着一个湿漉漉的人,那人的下半身赤红一片,腿部骨骼怪异的弯曲着,和破碎褴褛的衣衫虬结在一起,看上去触
目惊心。听见朱由榔急促的脚步声,那人影晃动了一下,用力撑起身子望向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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