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他与赵明州部积怨已深,实在不是能聚拢在一起乱写乱画的交情。如今想来,那些坐得板板正正,等在军帐外的众人,竟然是在期待这面红旗吗?
当真是女人带兵,太儿戏了……
李成栋缓缓摇了摇头,低声道:“属下想不出。”
赵明州轻叹出声:“不是想不出,是不愿想罢……李将军定是觉得,咱们二人本是不死不休的仇敌,怎能一夜之间化敌为友,毫无芥蒂呢?”
此言一出,无论是杜永和与诸副将还是李成栋,都心头一紧,只道这位笑面虎怕是要发作了。
却见赵明州大咧咧地拍了拍李成栋的肩膀:“是你想错了。咱们二人之间不是仇敌,说到底若不是这场仗,咱们俩压根就是陌生人。是侵略者,将你我二人裹挟进这场战争,是侵略者,将整个中国拖入了战火。”
“我们是自卫,你们是被迫,只有他们――”赵明州向着北方遥遥一指,“才是真正的受益者。李将军,你的阶级立场站错了。”
“无论是逃人、海寇、良家子……亦或是叛徒,都是他们定的,我们只是人,本该有家的普通人。”
赵明州笑了笑:“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无论是我,还是队伍里的所有人,都不恨你,也不恨你们。”
军帐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一丝莹亮亮的阳光钻了进来,照亮了帐中人们的笑脸。李成栋有些愣怔,一股莫名的酸涩感冲上鼻腔。
“阿姊,快着点儿啊,大家都等不及了!”一个毛茸茸的小脑瓜儿探了进来,长长的黑发被编成式样花哨的辫子盘在头顶,簪着数朵不知名的小花。
赵明州和身旁的数名年轻将领对望了一眼,轰然大笑:“冤枉死我了,不是我慢,是李将军慢!”
绾绾眉眼一弯,又笑盈盈地缩回了脑袋。
那带笑的脸,让李成栋蓦地恍然,记忆中的尹露儿也曾那样笑过……
见李成栋一脸凝重,赵明州也不再劝,她知道,作为现代人的思想对于他们而言还是太过标新立异,但是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长了,他们终会明白。
“既然李将军想不出,那我便出个主意吧!”
她抢过李成栋手中的毛笔,歪歪扭扭的画了一个圆。笔法生疏稚嫩,引得桐君和罗明受齐齐叹气,悲叹一面好旗子又浪费了。
“明州,你这画的什么啊?”桐君打量了半天,问道。
“南珠,这是一颗南珠。”
还君明珠,吴越同舟。
在近万人的翘首以盼中,一面鲜亮夺目的红旗迎风招展。旗面上最底部画着一尊大大的船锚,坚韧有力。船锚上插着一株饱满的麦穗,硕谷累累。一条颀长的马鞭将船锚和麦穗包裹其中,柔中带刚。而马鞭的握柄处镶嵌着一颗歪歪扭扭的南珠,超然画外,又自在其中。
“哗啦”!寒风用力一甩旗面,将卷幅扯得更为平整,生怕众人看不清楚一般。在帐外苦候多时的人们,都笑着仰起头,阳光透过红旗,将他们泛红的颧骨映得更亮堂了些。他们下意识地“哇”了一声,情不自禁地拍起了巴掌。
一只手臂高高举过头顶,一位小兵自豪地大喊道:“明州军!”
更多的手臂举了起来,他们挺起胸膛,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明州军!”
李成栋站在赵明州的近旁,正对着一大群欢欣雀跃的士兵。不知为何,他们脸上洋溢的笑意,他们眼底明亮的光芒刺中了他,他也不由得抬起手,和着他们的节奏,轻轻拍了起来。
“明州军……”他低语道。
大战在即,这些最为底层的官兵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恐惧,这一刻他知道,真正该恐惧的人是谁了。
***
多铎盯着地上气息全无的男子,用脚尖踢开了他松松带着的头盔。头盔在地上滴溜溜滚了数圈,沾满了清晨湿润的泥土。
银白的发丝垂落下来,在苍白的皮肤上勾勒出柔顺的曲线。多铎凝视着那张并不
熟悉的年轻面容,露出一丝狞笑:“哼,替死鬼!”
他蹲下身,揪起一缕白发,手起刀落,柔软的发丝便垂落在粗粝的手指间。他抬头,看向南方:“到你了,赵明州。”
第74章
迎战多铎(一)哎哟,不好意思,我忘……
永历元年,深冬,多铎大军兵临城下。
被众将领簇拥在中心的赵明州,居高临下望着那个传说中的征南大将军。多铎比她想象中年轻,扁平的面容之上张扬着一双肆无忌惮的细长眼睛,眼尾上扬,如同雨燕的翅膀。与此同时,多铎也在冷冷地打量着她。
他的第一眼,并没有像寻常男子一样,落在赵明州姿容平平的脸上,而是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山猫一般矫捷的身姿。他一扬马鞭,嚣狂道:“你就是赵明州?”
城楼上的女子回应得中气十足:“那看来你就是多铎了。”
大军如潮水般,随着呼吸而上下起伏,在赵明州念出多铎名字的瞬间,那铁黑色的潮水静止了半晌,待多铎放声大笑之后方恢复如常。
“哈哈哈哈哈哈哈,久仰久仰。”多铎学着汉人的样子,向赵明州拱了拱手。
赵明州冷冷一笑:“看来你的汉语学得还是不怎么样,照猫画虎罢了。你我二人的关系,不该用久仰,而应该用‘冤家路窄’,或者――不共戴天!”
赵明州的话音如同深冬的夜空陡然响起的雷声,城楼上守备的将领们齐齐挥戈相击,发出愤怒而磅礴的呐喊。
无畏无惧,不骄不躁,当真是威武之师。
饶是多铎也不由得心中暗喝一声彩,远离家乡,南下这般久,到底是遇到了有些挑战性的对手。
多铎歪着头,扯动被寒风吹裂的嘴角,细细的血丝从嘴唇上渗了出来,他用舌头舔了,似乎在品尝那浅淡的血腥味儿。
“赵将军,倒是牙尖嘴利。只可惜,手下的人却是不顶事儿的。”
他随意的探手向怀中一摸,拿出一缕用红绳束起的白发,向着赵明州的方向晃了晃:“赵将军可识得这个?”
多铎唯恐赵明州看不清,抻长了身子,在马上炫耀般地四下展示着:“这缕白发是从一位道长的头上剪下来的,那位道长在你们这儿应该是大萨满的地位,据说――”他拖长了尾音,“和赵将军关系匪浅。”
见赵明州沉默不语,多铎夸张地笑了起来:“赵将军该不会把这位道长忘了吧?难为他扮作唐王的样子,引开了追兵,被我一箭结果了性命。”
多铎能清晰地听到城楼上传来众人倒吸凉气的声音,他甚为得意,可目光落到赵明州略带讥讽的脸上时,却又蹙起了眉头。
“多铎,我看你不光是汉语没学好,这脑子也不太顶用。随便揪两根头发,就说是纪道长的?我哪知道你这几根白毛是从你爹头上揪下来的,还是马屁股上揪下来的?”
赵明州也学着多铎的样子,格外夸张地一掩嘴:“哎哟,不好意思,我忘了,你爹死了。”
城楼上哄堂大笑,有几个守备士兵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儿从城楼上张下去。罗明受赶紧一手一个扯住,待他们笑完了,又气冲冲地挨个儿在他们屁股上踢了一脚。
汝之蜜糖,彼之砒霜,此刻齐齐倒抽一口冷气的变成了多铎的大军。
多铎更是勃然变色,将那缕白发狠狠掷在地上,怒吼道:“好个装腔作势,那你就等着给他收尸吧!赵明州,我念你是个女子,国中无男子方披甲上阵,我给你一日时间考虑。”
“明日此时,若朱由榔还不束手就降,莫怪我替天罚之!”
如潮的大军骤然退去,在城外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留下了浅淡的脚印与马蹄印,在一片狼藉之中,那缕白发轻飘飘地被风扬起,同落叶与沙尘卷席至一处,再也找不见了。
“打起精神,时刻保持警惕。”赵明州对城楼上的守军嘱咐道。
她转过身,脸上始终昂扬着自信的笑意,走到城楼转角的阴影处,突然身子一晃,扶着墙壁方才稳住身形。
身后跟着的桐君,紧走两步,稳稳地扶住了她。
“是他吗?”桐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赵明州没有回答,只是一拳打在城墙上,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草!”
桐君的眼帘缓缓垂落,她轻柔地拉过赵明州渗血的手,用手帕细细裹好,声音低沉:“明州,打仗……总是如此。”
“白毛儿是她的朋友……”
赵明州说的‘她’自然是般般,而在不知底细桐君看来,赵明州说的‘他’应该是小皇帝朱由榔。
桐君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揽住了赵明州的肩膀。“从坐上龙椅的那一刻起,他就是孤家寡人了……”
二人肩头碰着肩头,手臂挽着手臂,沿着城楼压下的阴影而行。她们的左边是光芒正盛的土地,右边是逼仄压抑的暗影,她们就这样行在黑白交接的直线上,不偏不倚。
是夜,赵明州的卧房里始终亮着灯。
她静静地坐着,双目凝着那簇跳动的烛火。
她始终没有想好该如何对般般开口,也没有信心直面朱由榔的悲伤。一直以来,纪春山是他们三人之间的桥梁,他深得朱由榔的信任,又知晓明州与般般的身世之谜,更是他一力促成了三人的合作,而如今,那个白发金瞳,笑起来懒洋洋的道长,真的死了吗?
她知道多铎没有撒谎,纪春山带队护送唐王,本就是绝密之事,如果多铎没有亲手解决纪春山,又如何得知呢?而她,也的确多日没有接到纪春山的消息了。
――赵将军,肇庆见!
记忆中的男子,脸上挂着促狭的笑意,手臂轻轻挥着,似乎过不了几日便又会重聚。
那家伙,口是心非得紧,明明嘴上说着监视唐王,把他送至封地,却又为了救这个曾经的敌人,不惜以命相替。她总说他是般般的朋友,他又何尝不是她的朋友?
初见时的针锋相对,互不信任;一路上的逐渐了解,相互扶持;广州之战的性命相托、共抗强敌……她终于对这位白毛儿道长有了一丝丝友情的好感,可他却……
赵明州将脑袋紧紧埋在自己的手掌中,耳畔似乎又传来多铎的叫嚣。
――莫怪我替天罚之!
赵明州突然怔住了,缓缓抬起头,咂摸着那四个字:“替天罚之……替天罚之……天罚?”
――汝之罪孽,未必惩至汝身。
――凡人畏果,诸神惧因。
“这……就是我的天罚?”
一股迷茫之色漫上眼角眉梢,继而变得惨白如纸,最后转化为难以遏制的愤怒。她一抬眸,狠狠盯着窗棱外那一片残忍的夜空。
“狗杂种。”
恰在此时,一阵低黯的敲门声响起,如同诸神的回答。
第75章
迎战多铎(二)像……像什么?梅菜锅……
“大将军,杜永和求见。”
多铎放下手中的酒尊,双目已呈迷离之态。他总是习惯在入夜后饮酒,一日也断不得,手底下的将领知晓他的怪癖,从不敢入夜后打扰,除非是了不得的大事。
“杜永和……”多铎蹙眉想了想,只觉这个名字格外生疏,厉声道:“什么狗啊猫啊也敢来吵扰本将!”
外面通传的人赶紧解释道:“大将军,他说他是李成栋的副将,有要事禀报大将军。”
“那狗腿子都降明了,还――”多铎突然眸光一动,从眼底深处泛出一抹残忍的笑意,“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帐帘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一道缝,露出杜永和战战兢兢的脸。与那张脸一同钻进来的,还有南中国阴冷潮湿的冬风。多铎极不习惯这种与朔方迥然的湿寒,眉头皱得更紧了:“和那狗腿子一样碍事,滚进来!”
杜永和老老实实地钻进帐中,跪在多铎面前,连头都不敢抬。
“怎么,赵明州肯投降了?”
杜永和慌忙摇了摇头。
多铎冷笑一声,恶狠狠道:“那你便是来送死的!”
“大将军,息怒!”杜永和口头连连,嘴上忙不迭道:“那赵明州虽是不肯投降,可……可我家主子还是对大将军忠心不二的啊!
“哦?”多铎微微勾起嘴角,“怕不是降明了还想来我这儿卖个好吧!你们这些汉人一向如此,皆是反复无常的小人!”
“断然不敢……断然
不敢啊大将军!“杜永和膝行而前,匍匐到多铎的脚边:“我家主子同那赵明州有血海深沉,此番降明,只是为了同大将军里应外合,报仇雪恨啊!”
多铎放声大笑,他一挥手,示意一旁的侍女跪到他身旁捶腿,一边好整以暇地在铺着虎皮的椅子上歪了歪身子:“来,让我听听你们汉人的故事,看看有多么跌宕起伏。”
杜永和不敢抬头,诺诺道:“大将军,我家主子对您一向是忠心耿耿,此番南下也是出了大力气的,大将军您心里有杆秤,自然也清楚。可那赵明州刁钻狡猾,用兵奇诡,我家主子一心想做您的马前卒,替您打开肇庆城的大门,却不料着了她的道。”他咽了一口唾沫,从脖颈间取下一物,双手呈上,“更可气的是,她因为一件小事,就要了夫人的命。这颗南珠,便是夫人日夜不离身之物,上面沾染的正是夫人的鲜血啊!”
多铎似乎起了些兴致,细细打量那颗浑圆饱满的南珠,摩挲着南珠上附着的血渍,凑在鼻前闻了闻:“哼,倒是新鲜的血。”
对于李成栋的情痴,多铎也是有所耳闻,那位被他养在军中的女子,据说有着世所罕见的美貌,此番血溅明珠,也是可惜了。
“可他既然降明了,又找我抱怨做甚?”
杜永和微微抬头,正好能看到多铎棱角分明的下颌:“一日为大将军的马前卒,那便是一辈子做大将军的马前卒。我家主子愿为大将军献策,祝大将军明日马到功成!”
视野中下颌的弧度柔和了一些,声音自头顶传来:“说说看。”
“明日,我家主子会想方设法让赵明州在城外的一处谷地列阵,趁她军阵未成,我家主子会带着自己老部队反戈一击,制造混乱。只要大将军看到赵明州的阵型乱了,自然就明了我家主子是真心而非假意,那时,将军您只要趁乱擒贼,自然能一举击溃赵明州啊!”
“只要那赵明州不是个傻子,怎么会在人数差距如此明显的战役中选择出城对战?又怎么会在步兵较多的情况下选择在谷地列阵……李成栋可不要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多铎冷笑道。
“我家主子说了,唯有这样,大将军才愿意加入这必胜之局啊!”杜永和虔诚地叩首道。
“哦?那倒是我要谢谢李将军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嚣狂的笑声回荡在军帐中,久久未能止息。
***
第二日清晨,天降浓雾。
赵明州正欲去校场点兵,手腕却被抓住了。
“阿姐……”
回头望去,是朱由榔苍白瘦削的脸,眸光里藏着的却是般般担忧的心魂:“我想了很久,总觉得……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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