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华某也有那么一日,愿与阿州姑娘并肩旗上。
赵明州第一次这么手足无措,她颤抖着手,不知是该扶起他的身子,还是抬起他的后颈,她只是怔怔地盯着华夏的眼睛,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华公子……”她终于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呼唤。
华夏的眼眸亮了亮,嘴唇下意识地开合。血沫从他的口腔中翻涌而出,在唇齿的掩映下,赵明州看清了那几乎被齐根切断的舌头。
他早已经不能说话了……
赵明州哆嗦了一下,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这时,她看见华夏的手抬了起来,向着她脸的方向探过来。像是择取肩头落叶一般自然,华夏的食指在赵明州的鼻梁轻轻擦蹭了一下,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那转瞬即逝的温暖,让赵明州陡然觉得四周的一切,冰寒彻骨。
她将华夏的手拢在自己的手里,拼命留住那即将消逝的体温。
然而下一瞬,华夏的眼睛缓缓闭上了。
赵明州没有哭,只是那么静静地跪着,像一尊石雕。
当齐白岳、桐君和罗明受赶过来的时候,赵明州还跪在华夏身边一动不动。
“阿姊,我们把粮仓――”齐白岳兴奋的神情,在触到华夏尸体的瞬间骤然冷却。他不可置信地凑上前,摸了摸华夏垂落在胸前的手,却像被烫到一样,倏地收了回来。
“阿姊,华公子他――”齐白岳扭头看向赵明州,如同雏鸟寻求父母的庇佑。然而,当他看到赵明州脸上的神情之时,他的眉眼立时一耷,垂下头去,泪水顺着秀气的鼻梁悄无声息地滴了下来。
他的神明救不了他了。
她此刻亦被困在深渊里。
“明州……”桐君小心翼翼地扶住了赵明州僵硬的肩膀,将好友向自己的方向拉了拉,妄图让她倚靠进自己的怀里。可明州却如树干一般直挺挺地板着,嘴唇无助地翕动了两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桐君感到一阵心悸,明州此刻的样子像极了曾经失去兄长的自己,也是这般失魂离魄,心无所依。而当时的她,是如何得救的呢?
如果想办法让明州内心的悲愤外泄,会不会对她好一点呢?
桐君心念急转,突然灵机一动抛出了一句:“是谁――害了华公子!”
赵明州近乎涣散的眼神晃了晃,平摊在膝头的手也骤然握紧。
“谢三宾……”
闻言,齐白岳从地上弹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就往城里冲。
在赵明州沉浸在痛失挚友的悲痛中时,李成栋和李攀带领着明州军攻破了泉州的城门,直逼内城而去。是以,齐白岳提着明晃晃的刀走在路上根本没人上前阻拦。赵明州也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二人一前一后,脸上的表情皆是近乎麻木的冷酷。
桐君和罗明受像左右护法般护在二人身畔,身后跟着一队亲兵,所有人都沉默冷硬地如同一把沁在冰水里的匕首。
除去明州、齐白岳与华夏的情分不谈,只华夏千里驰援肇庆城这一件事就奠定了他在明州军众人心目中的位置。更何况,此番攻打泉州,本就是为了营救华夏。可偏偏要营救之人就死在众人眼前,这让众人如何肯依。这样一来,谢三宾便成了众矢之的。
一行人气势汹汹地冲入谢府,却发现谢府早已是人去楼空。齐白岳气得脸色煞白,提着刀在院子里兜来转去,把大门劈砍得东倒西歪。赵明州却只是静静地在院中立着,目光不知投放于何处。
“阿姊,我带人去抓他!他跑不远!”齐白岳咬牙切齿道。
赵明州被他这么一喊,方才回过神来,缓缓摇了摇头:“你看这宅子――”
齐白岳顺着赵明州的眼神看了过去。
“他不会任由这么多珍宝落到咱们手里的,他一定还在这里。”
齐白岳一怔,瞬间会意。他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刀尖委地,发出刺耳尖锐的摩擦声。他的脚步灵俏,如一只蛰伏的山猫。充血的眸子机警地扫过看上去平静的院落,静待三窟的狡兔落入陷阱。
这时,赵明州的耳朵动了动,她倏地回头,看向院子深处的一口古井。她和齐白岳对视了一眼,二人缓缓向着那口井移动过去。
那水井极不起眼,其上笼罩着金桂树巨大的树冠,将它彻底隐在树影之下。可细细聆听,却能隐约听到簌簌的声响,竟是来自缠绕着绳索的辘轳。
齐白岳静静看着那微微颤动的绳索,脸上的表情悲喜无定。他倾了倾身子,上半身修长的影子落入井中,在潮湿的井壁上凝住不动了。
在那逼仄压抑的空间里,齐白岳的影子被无限地放大,遮蔽了井口的天空。
一股莫名的腥臊之气从井中隐隐袭了上来,与之应
和的是水珠滴落的声音。
齐白岳曲起食指,轻轻敲了敲井沿。
咚咚咚――
“我看到你了。”他的声音顺着井壁几经反射,发出让人震慑地回响。被井口的日光一照,那张秀美孱弱的面容扭曲成古怪的模样,如恶鬼,如孤狼。
第101章
误身得道(一)谢三宾,你让我找得好……
说完,齐白岳便着手转动辘轳上的摇把,作势要把水井中的水桶摇上来。
他这边才一转动,井中便响起杀猪般地惨叫,其中还夹杂着女子的尖声叫喊,被井壁反弹回响,着实骇人。
井中喊声大作,齐白岳脸上的煞气却更浓了,摇动摇把的频率也愈发快了起来。也不知那井中躲藏着几个人,齐白岳几乎是倾尽了全力,转到最后,数名亲兵也一哄而上前去帮忙,方才将井中的人拖了出来。
井中之人才露了个头,看到齐白岳笑着的惨白的脸,便如见了鬼一般,嗷一嗓子,不管不顾地要跳回井中,被齐白岳眼疾手快揪住了后领,拖死猪一般硬拽了上来。众人定睛一瞧,果真是谢三宾。
与谢三宾一同被拖拽上来的,还有两名貌美女子。明州军倒是没有与二人为难,任由她们连滚带爬地逃走了,只余浑身腥臊,湿漉漉的谢三宾被齐白岳摁在地上。
在这整场闹剧之中,赵明州就立在井前,抱着双臂,平静地看着。她没有催促,没有帮忙,亦没有制止,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着,如一棵空心的树。唯有在看清谢三宾慌乱无措的脸时,赵明州的双眸才有了一丝冰冷的光彩。
齐白岳十指用力,狠狠揪着谢三宾蓬乱的发,将他整个人扯得弯折过去。
“谢三宾,你让我找得好苦。”齐白岳一字一顿道。
谢三宾早已是吓得面无人色,只会呶呶哀叫,双手合十,上下搓动着。
“世侄,世侄啊!饶世伯一命吧!”
透明的涎水和泪水、鼻涕混杂在一处,顺着他衰老垮塌的下颌流了下来,沥沥拉拉地洇湿了前襟。
“饶你?”无处言说的愤怒与悲痛化作满脸扭曲的笑意,齐白岳的长眉向上挑着,斜飞入鬓,秀气的眸子微微睁大,若孩童一般天真,亦如幼兽一般残忍。他疯狂大笑,后仰着身子,扯得谢三宾也翻倒过去。“你听听你在说什么鬼话?你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这般龌龊嘴脸还想活命!?”
他轻声“哦”了一声,刻意拉长了尾音,仿佛在欣赏自己的话语带给谢三宾的恐惧:“也对,尿是撒不出来了……”他别有深意地扫了一眼谢三宾湿透的下裳,再一次咬牙切齿地笑了起来。
赵明州怔怔地看着齐白岳的脸,面前的场景似曾相识。
两年前,他也曾这样撕拽着谢三宾的头发,用匕首抵着对方的咽喉,如一只疯狂屠戮的野兽。
也许是华夏教育得太好,她几乎已经忘了,这个被自己从尸山血海中背出来的孩子,还有这样难以控制的一面。
巨大的悲怆与痛楚同时击中了赵明州,她用一种不忍卒听的嘶哑声音命令道:“松开他,把刀给我。”
是时,齐白岳正单膝跪在地上,恨极怒极地将手中的长刀刺向谢三宾毫无阻挡的脖颈,在赵明州话音响起的一刹那,齐白岳的脸僵住了。
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可置信地看向赵明州。
“阿姊?”
赵明州上前一步,伸出手:“给我。”
齐白岳用力咬着自己的后槽牙,感受着破损的牙龈渗出的丝缕鲜血:“我不。”
赵明州不再多言,伸手就去抓那闪着寒芒的刀锋。
齐白岳倒抽一口冷气,迅速反转刀刃,在赵明州的手受伤之前,将刀柄朝向她。赵明州没有任何迟滞,稳稳捉住了刀柄。
“赵将军!”见此情景,谢三宾只觉泼天的运气砸到了自己的脸上,忙不迭道:“赵将军不杀俘虏,大仁大义!谢某愿献全部家财……”
“噗嗤”一声闷响,将谢三宾剩下的话堵在喉中。
谢三宾怔怔地垂头看了看将自己捅了个对穿的长刀,又疑惑地抬头看向赵明州。捉刀的女子也正低着头,敛眸看着他。正午的阳光炽烈,却偏生照不穿她身下这一片阴影,而她的面容也隐在阴翳之中看不真切,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透骨的寒凉顺着腹腔中的热血,将谢三宾残存的体温泄了个干净,他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
赵明州的嘴唇动了动,干裂的唇在开合间露出雪白的牙齿,让谢三宾想起黑暗中的野兽。
“我不要你的钱,我要你死。”
说完,赵明州抬起脚,将还挂在刀刃上的谢三宾,一脚踹飞出去。
整个院子静得可怕,粘稠的鲜血从谢三宾身下倾泻而出,蔓延拓展,直至沾染了赵明州脚下的土地。
齐白岳的脸上被溅满了血,甚至有数滴飞溅到了他的眼瞳里。通过血红色的视野,他看到他的阿姊持刀立着,像一个被太阳融化的影子。
不知为何,从来不懂恐惧为何物的齐白岳感受到了一股难言的恐惧。那并非来自于有形的实体,相反,它来自于对再一次分离的焦虑。
他来不及去擦拭脸上的血渍,膝行而前,由下而上地,小心翼翼地望向赵明州低垂的脸。他抬起手,捉住赵明州衣裳的下摆,轻轻地晃了晃。
“阿姊……”他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阿姊,你怎么了……别这样,阿姊。
一滴眼泪无声无息地掉落下来,赵明州疲惫至极地勾了勾嘴角,手在齐白岳柔软的发上若有似无地抚了抚。
“小孩子不可以杀人……”赵明州的声音很轻,几乎风一吹便会消散在空气里,“我犯的错,就让我来偿吧……”
齐白岳鼻子一酸,他紧紧抱住赵明州的小腿,将头抵在她僵硬的身体上,无声地哭了。
巨大的挫败感登头盖脸地泼洒下来,让赵明州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溢满了咸腥的海水。她曾对桐君说过,她赵明州的人生就是一道低得过分的堤岸,都不用涨潮,只要再泛起一丁点儿浪花,对她来说就是没顶之灾了,她害怕任何人成为那朵浪花。
而华夏的死又岂止是浪花,是无处可逃的海啸。
眼见赵明州摇摇欲坠,桐君赶紧上前,从她攥紧的手里夺过那把沁满血的刀,扶住了她僵硬的胳膊。
“桐君”,赵明州如梦呓般转过头,冲桐君凄然笑了笑,“我杀俘虏了,要挨军棍了……”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便脸色一僵,直挺挺地向前倒了过去。
***
金红色卷发的男子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对身旁高大的男子兴奋道:“福松!你没有告诉我你的国家有这么先进的枪支弹药!也没有告诉我你的国家有这么美丽英勇的女子!简直就是……就是圣女贞德!”
卷发男子的口音十分古怪,轻重音混乱得一塌糊涂,可他偏偏说得极为认真,每个字都用尽全力,显得格外滑稽。
他身后的男子没有回答他,只是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硝烟散尽的泉州城。男子的五官
锋利俊朗,侧脸尤其英挺,与他灵俏热闹的友人不同,倒像是一柄沁在深潭里的名刃。
他早就听说过这位清廷的心头大患,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与他和李定国齐名的女将。可以说,他此刻的惊异并不亚于那位荷兰医生。
“赵明州……”他轻轻念出那三个字,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
也不知父亲在北京过得如何,若他今日在此,见识了这一场摧枯拉朽的压倒性胜利,还会义无反顾地叛明投清吗?
“福松!”年轻的荷兰医生布鲁斯打断了男子的思绪,只见布鲁斯手舞足蹈道,“我能认识她吗?赵明州?”
男子轻轻拍了拍友人的肩膀:“会有机会的,稍安勿躁。”
第102章
误身得道(二)若华某已成将军大义之……
被众人七手八脚抬进谢府的赵明州没过多时便醒了,她强撑着身子安排了华夏的后事,给全军下达了整顿一夜便迅速离开泉州府的指令。这次的孤军深入实在是冒险之举,也早已吸引了清廷的注意,虽然依靠全新的火器弹药打出了泉州大捷,可两千兵马终究是一虎架不住群狼,她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撤离。
将一切事项安排妥帖后,赵明州将自己关进了卧房,严令任何人不许进入。
无论白日里发生了如何撼人心魄的悲欢离合,浓重的夜色都会将那画布上的浓墨重彩一一遮掩,化作一片静默的黑。也许,这是这个荒唐的世界,对世人最后的怜悯。赵明州吹熄了灯烛,静静坐在黑暗里。
不是她喜欢这长夜,实在是她不想看见屋外那些探头探脑,紧张兮兮的人影。还不如她孤身一人坐在黑夜里,反倒清静。
她的脑海中始终一片空白,所有的情绪似乎瞬时被抽离出她的身体,让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该哭还是该笑。她羡慕齐白岳,甚至欣慰于他发疯地嘶吼与发泄,她也想如此,却始终提不起力气。
她就那样面无表情地呆在黑暗里,直到一阵小心翼翼地敲门声响起。
“明州……”屋外传来桐君的声音。
赵明州一动不动,甚至可以压低了呼吸的声音。
“明州,我知道你还醒着。我不想打扰你,但是这个人,你必须要见一见。”
长久地沉默之后,赵明州终于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累了,桐君。”
屋外的桐君似乎也下了极大地决心一般,一字一顿道:“这事关……华公子的死。”
门无声地打开了,露出了赵明州苍白的脸。此刻,屋内无灯,屋外无火,只有一轮月华跃然中天,将明州的那双眸子映得如瞳瞳鬼火。
无论是桐君还是桐君押着的人,都被赵明州的样子吓了一跳。
赵明州的目光凝在那人身上,看样子,不过是个年岁未足的小狱卒,极瘦,更显得那颗大脑袋摇摇晃晃,当真是脖子上的三根筋撑着个头了。
――还是个孩子……
赵明州的口气下意识地放缓了:“让他进来吧。”
桐君紧走几步,贴着赵明州的耳畔轻声询问道:“明州,我陪你好吗?”
赵明州的目光终于颤了颤,她握住好友的手略略用力,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我自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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