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啊!”孔有德哪里见过这种陌生的枪械,爆发出一声近乎咆哮的吼声。可惜,他身边的将领没有人能够回答他,毕竟,这种陌生的枪械和纸壳子弹要到1812年的法国才能初现端倪。
回答他的,只有第二排士兵的火枪齐射。
“砰――砰――砰!”
第98章
恶紫夺朱(十三)孔有德,这是我留给……
孔有德只觉无数枪花在他的脑海中炸开,他能做的,只有怔愣地看着无数骑兵涌上前,又有无数尸体留下来。骑兵们脸上的表情也从最初的兴奋,转化为后来的惊恐。
这一切的进展都太快了,骑兵已经冲锋了三次,却没有任何一名骑兵对明州军的火枪营产生真正有效的威胁。
明州军只倒下了两个人,还是因为跳弹造成的非致命性伤害。受伤的二人被后排的士兵迅速护送至后方,第三排士兵填补了空缺,再次凝铸成枪火的高墙。
很多次,孔有德都以为自己的骑兵能够在这堵高墙上劈砍出一个口子,他的眸光随着骑兵高高挥起的长刀骤然变亮,又随着骑兵的轰然倒地而迅速暗淡。
李成栋的心情则与之完全相反。
在孔有德部最初冲锋之时,他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心情在观战,然而握紧刀柄的手,却随着战事的进展逐渐松弛。
他知道新成立的火枪营很强,但却不知道强到这般地步。
“赵将军”,李成栋的声音里增添了难掩的敬意,“这新式火枪当真厉害。”
赵明州的目光始终黏着在最前线的士兵身上,沉声道:“李将军,厉害的从来不是武器,而是人。”最前排的士兵依旧在冷静地站起,瞄准,蹲下,换弹药,再次站起,再次瞄准。他们的眼睛里除了前方的敌军,已经容不下别的,甚至不曾关注侧方会对他们造成威胁的骑兵。
“这些姊妹兄弟已经在李攀手底下训练很久了,他们只需要关注正前方的目标,而其余的一切威胁,则要毫不犹豫地交给身旁的战友。与其说,李攀训练了他们的枪法,不如说,李攀训练了他们将后背交付给战友的信任感。”
“这样的战士,即便手中只剩一把匕首,依旧是万人敌的钢铁雄狮。”
李成栋深深呼出一口气,一种强烈的悸动充斥了他的全身。这是征战多年的他,从未有过的感受。
无关权利,无关争斗,只源于那一腔未凉的热血。
“赵将军,成栋――与有荣焉。”
战事已经完全倒向了明州军的一边,孔有德部的攻势已经越来越缓慢,就算小旗挥刀驱赶,部分骑兵也出现了怯战之心。
孔有德脸色铁青,不断咬紧的牙关已经起了令他麻木的酸涩感。
突然,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骤然响起一阵滚雷。
孔有德被隆隆的雷声震得一个激灵,猛然抬起了头。他凝望着迅速被乌云掩蔽的天空,一抹夹杂着仇恨与快意的笑容浮上嘴角。
“天助我孔有德,天助我孔有德啊!”他咬牙切齿道。
越过密密麻麻的人墙,瞪视着赵明州的孔有德心中暗道:便是你的火铳再高明,便是你的子弹再凌厉,终究是怕水的!不能开枪的火枪营,又能有什么战斗力!
而始终坚守在战线最前列的李攀 ,自然也注意到了天色的改变。
她的火枪营使用的是最新研制的纸壳子弹,这种子弹携带方便,只需用牙齿撕开破口便能完成火药的装填。纸壳的来源又极广极便宜,是目前军需紧缺的明州军最为合适的资材。
可惜,纸壳子弹最怕沾水,一旦子弹内的火药受潮,便会成为哑弹,大大限制火枪营的战斗力。
李攀的嘴角紧抿,不假思索地下达了新的指令:“自由射击,打空弹夹!”
刚刚腾起一丝希望的孔有德部,直接对上了新一轮的枪林弹雨。
原本屹立不动的火枪营人墙开始缓慢的移动,他们向着面前的骑兵疯狂输出着子弹,火枪打空了便迅速换上更加便捷的三眼铳,前排打空了弹夹便自动换到后排。所有人都拼尽全力在雨点落下之前,消耗掉自己的全部弹药。
这种近乎不留后路的火力,压得孔有德部连连后退,战马被骑手拉扯着,挣扎着,嘶鸣着,不知是该迎向面前的弹雨,还是该调头逃窜面对小旗沾血的长刀。
孔有德死死盯着前线拉扯的战局,汹汹虎目几乎瞪出血来。
“啪嗒”,一声轻响在他的鼻尖炸开,溅起四散的水点。
“啪嗒”,又是一声轻响。
很快,稀疏的雨点串联成畅快的雨帘,从九霄之上坠落而下,化作万千银线连接天地。
孔有德压抑许久的怒火随着大雨倏然爆发,他抽出长刀,凌空一指:“反击!他们已经没有枪了,给我压上去打!”
几乎是在同时,李攀也收枪回手,从腰间抽出一柄银亮的刺刀。
“上刺刀!冲锋!”李攀大喊道,雨水已经模糊了她的双眼,她的身影也在连绵不绝的雨幕中氤氲开来,只余刀尖那一道寒芒。李攀从人群中当先跃出,一人一刀突入骑军之中!
李攀动作极其矫健,在乱军丛中若一条滑不留手的鲶鱼,左突右冲。她曾是赵明州最引以为傲的斥候,手上功夫自然高于常人。此时,李攀的刺刀的血槽中已经溢满了粘稠的鲜血,她的表情却随着一次次的刺击和挥砍愈发沉静。
狭长的睫毛溅上了赤色的血污,随着眨眼的过程,蔓延到整个眼瞳,从李攀的视野望过去,整个世界赤红一片,恰如崇祯五年的登州。
那时年幼的李攀被父亲绑缚在胸前,满眼满脸皆是父亲与护卫军的热血。
若不是孔有德叛明投敌,父亲不会死,母亲不会死,她也不会成为逃人!
李攀狠狠一咬嘴唇,将刺刀从敌军胸膛拔出,像着那日思夜想的猛将凌然出击!
李攀冲过来的时候,饶是死战无数的孔有德也有了片刻的恍然。那女子披着一块油毡布,身形微胖,却矫健异常,宽大的脚掌踏在潮湿的土地之上几乎听不到声音。那女子拦在他前行的路上,阻断了孔有德与赵明州之间的路径。
孔有德并不想和这种无名之辈开战,他的目标始终是那一身赤甲的赵明州。
“滚!”他怒喝一声,挥刀便砍。
那女子就地一滚,躲开了孔有德的刀锋。孔有德一刀落空,怒气更盛,他身形一沉,再次挥刀,这一次,刀锋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取李攀要害。
李攀并不出手,只是不断地闪躲,不断地翻滚,在马蹄和孔有德的刀锋组成的封锁线中若一只狡兔。
李攀近距离看过赵明州和多铎那一场惊天之战,心中早已有了盘算。她在不断地躲闪中,不停地拉近着自己与孔有德的距离,直到对方避无可避。
在孔有德再次挥刀的空隙里,李攀突然身形暴起,手中的油毡布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瞬间遮蔽了孔有德的视线。孔有德大惊,急忙挥刀乱砍,试图驱散这片突如其来的黑暗。
然而下一瞬,三点火光突然在黑暗中炸开,直扑孔有德而来!
耳畔,传来女子如同鬼魅的诅咒:“孔有德,这是我留给你的!”
第99章
恶紫夺朱(十四)天谴……这就是我的……
三枚子弹激射而出,一枪正中孔有德的左肩,一枪擦着他的左肋飞了出去,最后一枪打中了他的耳廓,将半只耳朵打碎了,只余半截血肉模糊的组织。孔有德熊罴般地身躯也被三眼铳打得翻下马去。
李攀见事成,双眸一亮,就想扑上前试探孔有德的鼻息。然而,孔有德的手下亦不是吃素的,刀光剑影若一张巨网,将孔有德稳稳拢在后面,李攀再难接近。无奈,李攀只得迅速撤回到明州军把持的阵地上。
孔有德只觉浑身剧痛,整个左臂已然没有了知觉。他竭力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的面目肿胀,双眼只余一条缝隙尚可视物。
“王爷,王爷!”参将的声音远隔云端,孔有德过了好久方才听清。
他口中含混的咕哝了一声,权作回应。
“您的肩膀中枪了,必须要马上处理。”
孔有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右手猛地一挥,紧紧握住了参将的手腕,将他向自己的方向拉了过来。
“战事如何了?”孔有德一字一顿地费力问着。
参将的面容有了一瞬间的扭曲:“雨已经停了,咱们的人数优势已经消耗殆尽,军心不稳……”参将的浓眉紧紧蹙着,似乎拼尽全力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语,“不仅如此,城南的粮仓燃起了大火,已经派人去救了,可是……可是火势太大,几乎没有扑灭的可能。”
孔有德只觉喉头一甜,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王爷!”参将大惊,赶紧俯身欲扶。
孔有德急火攻心,这一口血吐出来头脑却清明了不少。他始终不肯松开参将的手,低声吩咐道:“泉州……泉州只怕是守不住了。你去……带公子和小姐走。”
参将倏地睁大了双眼,他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孔有德惨白的脸,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了出来:“那……那夫人和几位姨娘呢?”
孔有德果决地在颈部做出了一个割喉的动作,参将心下惨然,应声离去。
***
战场之上,明州军士气大振。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敌军将领,大名鼎鼎的定南王孔有德被自家营长打翻马下,生死未卜,自然士气如虹。而赵明州和李成栋部也在大雨落下之时加入战局,对孔有德部形成合围之势,胜负几乎就在呼吸之间。
突然,城楼之上响起一声垂垂老矣的怒喝。
“赵明州!你连你情郎的命都不顾了吗!”
那狰狞而阴冷的声线,如同隐在草丛中的蛇,在赵明州毫无防备之际,倏地窜出,攀上了她的脊背。赵明州浑身僵了一下,猛然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城楼。
只见有数名兵士正七手八脚地搬动着什么,赵明州凝神细看,方才分辨出那竟然是一个五花大绑的人。那人被长长的绳索垂挂而下,悬在城门的上方。
“你好好看看,这是谁!”似乎唯恐赵明州隔得太远看不真切,谢三宾大声提醒道。
赵明州当然知道那是谁,但她却久久不敢承认。
他实在是太瘦了,裹在一袭白衣中的身躯空若无物,在城门上方若一只坠落的白鸟,随着冷风轻轻摆荡。他的头无力地垂着,赤着足在褴褛的衣衫下若隐若现,白得近乎透明。他背对着赵明州,在绳索的拉扯下缓缓向着众人的方向旋转着。
赵明州只觉胸口一阵浊气骤然上涌,挤压着她冰冷的肺部,无法呼吸。
“你想做什么!”一阵陌生而嘶哑的声音从赵明州的喉间发出,她不敢相信这竟然是自己的嗓音。
“做什么!?谢某才该问问你想做什么!”谢三宾踮起脚尖,声嘶力竭地朝着城楼下的众人喊道,“明朝气数已尽,唯有大清乃天命所归!赵明州,你逆天而行,必遭天谴!追随你的人,也都不得善终!”
赵明州只觉热血在太阳穴上的青筋中突突直跳,头痛欲裂,她攥紧双拳,死死盯着那城楼上缓慢旋转的绳索,妄图从那安静虚弱的背影里找寻一丝生机。
――他还活着吗?
――华公子……
――天谴……这就是我的天谴吗……
“不对――”赵明州的嘴唇突然动了动。
谢三宾没有听清,向前倾了倾身子,大声道:“赵明州,你可是怕了!”
“我说你说的不对――”苍白的脸色泛起一丝向死而生的红,“若官吏贪墨压榨,便反官吏;若昏君滥杀无辜,便反昏君;若王道欺凌弱小,便逆王道;若天地颠倒黑白,便破天地――”赵明州昂起头,眼
角莹然有光,“哪有什么天命!百姓就是天命!”
整个战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赵明州的脸上逡巡。那是怎样一张脸啊,平凡的五官里却泛起无人可挡的滔天巨浪,将世间万物裹挟着冲向看似坚不可摧的高墙!没有刀,便炼骨淬血成名刃;没有路,便披荆斩棘出坦途;没有命,便摧天折地夺神o;没有希望,便燃心为灯照众生!
这时,那牵扯着所有人心神的绳索终于缓缓转到了赵明州的方向,越过战场之上的万千人群,赵明州怔怔地看向那张熟悉的,温润如玉的脸。
他依旧是初见那日的翩翩公子,白流苏树碎银子般地花朵簌簌落了他一身,如雪似云。他抬起头,冲着满身狼狈的她展颜而笑,比那璀璨的花树还要好看。
回忆中被阳光氤氲了轮廓的身影,和此刻垂挂在城楼下伤痕累累的躯体重合,华夏拼尽最后的力气,微微抬头,向赵明州看去。
惨白的唇角轻轻上扬,泛起一丝温柔至极的笑纹。如同白梅落在细雪之上,投下鸽灰色的阴影,这虚弱的笑容,绽放在华夏早已被折磨得没有人形的面容之上,让赵明州不由一怔,紧接着,她也像华夏一样,凄然而笑。
“赵明州,无论你多么巧舌如簧,你应该还记得你此番来泉州所为何事吧?”谢三宾的脸上狞起一股尖酸的刻薄:“若你能自戕于城楼之下,我自会留你的情郎一条小命。”
赵明州正欲开口,却见华夏突然轻轻阖上了眼睛,下一瞬,一支利箭从城楼下的阴影中折射而来,狠狠钉在悬吊着华夏的绳索上。那雪白的身影,晃了晃,倏然向地面坠去。
第100章
恶紫夺朱(十五)赵明州没有哭,只是……
他明明在坠落,可被明州看在眼里,却似乎将她的心猛力向上拉扯。她再也无法掩藏自己的情绪,一声惊呼冲口而出。然而,没有人注意到明州的失态,因为几乎所有认识华夏的明州军都齐齐喊了出来。
“华公子――”
赵明州一夹马腹,花斑马若离弦之箭向着华夏坠落的方向冲了过去。赵明州徒劳地伸出手,十指用力,上身拼命地探出,整个人在马上摇摇欲坠。她将自己拉伸成一道拱桥,迎向即将滔天的洪水。
被血水浸透的白衣从明州的指缝间滑过,她眼睁睁地看着华夏重重摔在花斑马的马蹄前。
花斑马的马身一颤,仰头发出一阵悲鸣。
赵明州从马上翻了下来,跪倒在华夏的身边。
浓稠的鲜血从华夏的身下脑后弥漫开来,形成一汪赤色的湖泊,而华夏就那样平静的漂在湖泊之上,虚弱地如一片凋零的叶。
赵明州颤抖着将华夏的头扶正,正对上那双温柔的眼睛。
哪怕整张脸都已面目全非,却依然如同黄昏绽放的流苏花般温柔的眼睛。
明州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了,那黏腻的血水如一双巨手,将时光中的缝隙拉扯成难以企及的天堑。
――阿州兄弟有这等本事,在哪里都是豪杰。
――阿……阿州姑娘,华某实在是……实在是失礼了!
――华某的那匹花斑马,阿州姑娘也曾骑过,最是温驯坚韧,若姑娘不嫌弃,便带它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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