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君心中暗骂:狗腿子。可骂完了方才发现,倒是把自己也骂了进去,脸色不好看地抱臂缩到一边,离齐白岳远远的。
赵明州接过那仔仔细细包裹严实的树皮,凑近了细瞧,总觉得自己的这番经历倒像以前听过的一个故事。
荷兰医生……像是树皮的珍贵药物……高热出汗,昏聩不醒的病症……
“是疟疾!”明州想起来了,“我得的应该是疟疾!”
看着赵明州微微泛红的脸颊,三人面面相觑。
“那大夫呢?”赵明州急道。
“被……被吓跑了呀……”
赵明州懊恼地叹了口气,作势就要起来:“他不是还留了个地址吗?我要抓紧写信把他请回来,还有郑成功,这两人对明州军有大用。”
桐君赶紧按住了赵明州的胳膊:“这事儿容后再说,有一件事,恐怕你得现在处理。”
原来,在赵明州昏迷之时,由李攀带领着打扫战场的火枪营抓到了一个姑娘。
那姑娘个子娇小,皮肤白净透亮,汪着一对儿黑眼睛,如同雪地上落着的葡萄,看上去像是舶来的瓷偶,是以最开始,没有人对她心存戒备。
孰料,这“小瓷偶”出手极是狠辣,连伤了火枪营三人之后,才被李攀一个挺膝直击腹部,痛得摔倒在地。
李攀是赵明州最得意的弟子之一,现代的搏击技巧用得炉火纯青,她反扭“小瓷偶”的双臂,不带丝毫怜香惜玉地将她摁在地上。
“为何伤人?”李攀沉声问道。
“你这泼妇,放开我!”那“小瓷偶”嘴里也不干净,骂骂咧咧地挣扎着,直挣得自己的骨节嘎嘣作响,都不肯停止。
李攀被她骂得双眼圆睁,半天没憋出一句完整地反驳的话,只能气闷道:“你好好说话……咱们无仇无怨,你为什么伤人?”
“无仇无怨!?”“小瓷偶”冷眼冽向李攀,“你们伤我爹爹,逼死我娘亲,还敢说什么狗屁无仇无怨!?”
李攀一本正经道:“我明州军是有军纪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都是板上钉钉的铁律,绝不可能伤害无辜百姓,更别说妇孺……”说到后面,李攀怔住了,嗫嚅道,“难道你是……”
“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定南王幺女――孔四贞!”
第105章
误身得道(五)他定是记得住,我的爹……
孔四贞丝毫没有成为战俘的自觉,每日里不是打滚嘶骂就是绝食抗议,让负责关照她的女兵头痛不已。
“孔姑娘……”小女兵才刚刚露头,帐篷里便响起了声嘶力竭的喝骂声。
“滚出去!不用你们这帮狗腿子可怜!”
小女兵端着饭盆,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两只眼睛盯着饭盆里的豆腐汤半晌,便噼里啪啦掉下泪来。
小女兵年岁不大,是今年新入伍的新兵,那也是肇庆城老百姓敲锣打鼓带着红花送进兵营的。甫一入营,就被李攀挑中进入了炙手可热的火枪营,一直以来顺风顺水,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可这孔姑娘却不惯着她,想骂想骂,想啐就啐,便是路边走过的猫儿狗儿,也不能这般踢踢打打吧?
小女兵越想越委屈,呜呜哭了起来。
正在她低头抹眼泪的当儿,头顶突然出现五个温暖的触点,小女兵立刻止住哭泣,挺直了身子。
透过模糊的泪眼,小女兵看到火枪营的营长李攀正垂头看着她。
“营长好!”小女兵大声道,数滴泪水随着嘴唇的一开一合,不争气地流淌下来。
“委屈啦?”李攀温声道。
“不委屈。”小女兵一板一眼答道。
李攀笑了笑,从小女兵的手中接过饭盆,掀帘走入帐中。
迎接她的依旧是孔四贞止不住的叫骂。
“泼妇!狗腿子!肥婆娘!”孔四贞漂亮的小脸儿绷得紧紧的,额头爆出青筋。若不是她还被绑缚在柱子上,只怕会飞扑过来往李攀的脸上咬一口。
“我呸!”孔四贞稳准狠地朝李攀脸上啐去。
李攀却早有准备,右脚轻移,轻巧躲了开去。
“你从小在军营长大吧?”
李攀这一开口,却把孔四贞给问愣了,她猜想了李攀的各种反应,却独独没有猜到这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
她绷紧了脸,一言不发,心中却暗自赞叹这李攀慧眼识人。
“你骂的这些话,军中的兵痞经常说。明州军里之前也有不少,后来将军严令禁止,嘴里便都干净了。所以,骂人不好。”李攀也不恼,兀自解释道。
孔四贞不屑地“哼”了一声。
李攀在角落里寻了个草垫子,盘腿坐了下来。她坐得位置很巧妙,既能和孔四贞面对面说话,又能躲开她口水的攻击范围。
“昨日对阵的时候你曾说,我们伤了你的爹爹,逼死了你的母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确是如此,我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战争一向就是这么残忍,更何况,你的母亲是被你父亲的参将亲手勒死的,和我们无关。”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孔四贞拧起细眉,愤怒地瞪大了眼睛,“反正死得伤得又不是你的爹娘!”
李攀苦笑了一下:“你怎知道不是?同我相比,你还好运了些,至少你长到十几岁才与爹娘分离,而我在六岁的时候,便眼睁睁地看着你爹砍下了我爹的头颅。”
孔四贞像被人攥住脖子一般,登时哑了。
“你……你骗人……”半晌,孔四贞方才嘟囔道,嚣张的气焰早已散尽,只余不服输的涟漪。
“我没必要骗你,你自可以问问你爹爹,崇祯五年的登州,他是不是亲手砍下了一位背着女孩儿的将军的头颅,那便是我的爹爹。”
孔四贞还想狡辩,虽然她从心里早已默认了结果:“我爹爹英雄盖世,手下的亡魂没有几万也有上千,哪里还记得住……”
李攀叹了口气,认真道:“他定是记得住,我的爹爹……叫李攀。”
孔四贞垂下脑袋不说话了,
似乎脚下的一个小土洞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恨不得将头扎到里面探究一番。
李攀也不打扰,任由她研究了一阵儿。许是被长久的沉默折腾得厌烦,孔四贞猛地扬起头,直直地看向李攀:“所以呢,你就想杀了我呗!”
那混不吝的架势和白净的小脸儿形成鲜明的对比,让李攀不由得怔了一下。
半晌,李攀苦涩道:“说实话,我以前的确是这么想的,我想杀了孔有德全族为父母报仇。可后来,是将军改变了我的想法。”
她挺直了身子,回忆着记忆中赵明州语重心长的模样:“她说,我们这些人打来打去,不就是给那些王侯将相做嫁衣吗?与其我们这些底层挣扎的人们互相折磨,为什么不联合起来,推翻那些高高在上的魔鬼呢?生而为人,本就是平等的,没有人该当皇帝,更没有人该做奴隶。换句话说,这个天下,本就是属于‘奴隶’的,属于我们的。”
孔四贞的眼睛越睁越大,这李攀说得每一话她都听得清清楚楚,可她怎地偏生听不明白呢?
什么奴隶,什么平等,她到底在说什么啊?人本就是该分三六九等,这天下本就属于九五之尊……怎么会是属于她们自己的呢?怕不又是那赵明州编出来蛊惑人心的吧!?她记得三国时期的张角也是妖言惑众,想来赵明州应是和他一脉相承。
心思急转间,擅长诡辩的孔四贞找到了李攀话里的漏洞。她轻蔑地嗤了一声:“说得好听,还平等,还我们你们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咱们成了一伙的。若真是那赵明州说得那么好,凭什么你坐着,我反而被绑着?咱们不是平等的吗,你怎么不和我一起被绑着?我怎么没和你一起盘腿儿坐着?骗小孩子的浑话偏偏……”
话音未落,孔四贞便看见李攀站起身,提着匕首走了过来。
孔四贞虽然嘴上不饶人,每一句话都直捅别人肺管子,一副“有本事你打死我”的破落户架势,可实则雷声大雨点小,心里还是存着一分怕的。此时,见李攀不偏不倚地走向自己,当下奋力蹬腿,向后缩去。
“你干嘛!说不过就要杀人是吧!你――”
“唰啦”一声,绑在身后的麻绳应声断落,饭盆里热腾腾的饭食被推到眼前。
“赵将军从不骗人。吃完饭,你就可以走了。”李攀认真道。
全身束缚皆除的孔四贞瞠目结舌地坐在地上,半晌才蹦出一句:“不是……你们这些人都有病是吧!?既然要放我,开始为什么要抓我!?我告诉你啊,可别跟本姑娘玩儿什么七擒孟获的伎俩,本姑娘不吃那一套!”
小瓷偶的眼睛亮晶晶的,颧骨上红润的皮肤也亮晶晶,呲出的小虎牙依旧是亮晶晶的,把李攀逗笑了。
“赵将军或许是诸葛亮,可你这身板儿却不像孟获。我再说一遍,赵将军从不骗人,你已经自由了。”
李攀摊开厚实宽大的手掌,掌心上有一封墨迹未干的书信。
“这是给你爹爹的书信,是赵将军口述,由她的亲弟弟齐小兄弟亲手写的。当然,你如果想要读,也不是不可以。”
李攀前后展示了一下信笺,道:“信没有封口。”
孔四贞只顾着惊讶,没有任何反抗的任由李攀将书信塞到她的腰际。
李攀掀开帐帘,态度温和地一摆手:“孔姑娘,请吧!”
第106章
误身得道(六)舞刀弄枪的手爪子,怎……
甫一出军帐,孔四贞便遥遥看见树下拴着一匹小马,正专心致志地啃着树皮上的青苔。
“这是将军给你准备的。”李攀解释道。
孔四贞跟看傻子一般打量了一下李攀,一边抬步一边道:“我可真走了!?”
李攀微笑颔首。
孔四贞再无犹疑,拔腿便往小马身畔跑去,单手一撑跃上马背,另一只手顺势拽下缰绳,一勒马颈,双腿一夹马腹,一声清越的“驾”喝之后扬长而去。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毫无拖沓迟滞,旁观的李攀不由内心暗暗喝彩。
机灵敏捷,身手利索,是个做斥候的好苗子,李攀心中暗道。
这边厢的孔四贞可没有这般闲情逸致,她以最快速度冲出了营区,一口气跑了半个多时辰,方才停下来歇口气。一路上她频频回望,唯恐赵明州和李攀改变了主意,又派人将她捉回去。
猫在吃掉老鼠之前都会好一番玩弄,只怕这赵明州也是个猫脾性的,万一她起了兴致,捉捉放放,放放捉捉,自己岂不是要吃尽苦头?
心里这般想着,催马的鞭子便抽得更急了,又跑了半个时辰,见后方始终没有动静,孔四贞这才驻马河畔,让跑得直喷响鼻的小马喝口水。
趁着小马喝水的当口儿,孔四贞摸出了被李攀塞在腰际的书信。信封上的落款字迹很是清秀,漂亮的簪花小楷,墨迹均匀,铁画银钩,比自己的字都要好。
“这赵明州字儿还怪好看的……”孔四贞有些不情不愿地夸赞道,突然又想起李攀对她说过,这封信是赵明州的亲弟弟齐小兄弟代笔,当下又嘲讽道:“我就说嘛,舞刀弄枪的手爪子,怎么能写出这种好字。”
迎风抖开折叠整齐的信纸,孔四贞盘腿儿坐下,认真读了起来。
“时局纷扰,满清与我明之争,已历数载寒暑。此番战事,致使百姓流离失所,伤亡惨重,实乃人间之大不幸。然此等灾祸之源,非出于两国将士之私斗,亦非汉军旗袍泽之过,皆因满清统治阶级之野心勃勃,贪婪无度所致。
近日,吾军在战场之上,偶得贵千金孔四贞小姐。孔小姐于战乱之中,失怙恃之护佑,孤苦伶仃,实乃无辜之羔羊。吾等身为武人,虽执干戈以卫家国,然亦知慈悲为怀,仁义为先。故特遣人将孔小姐送归,望孔公能珍视骨肉之情,妥善安置,使孔小姐得以在亲人之侧,享受天伦之乐。
明与满清两国百姓,本无仇怨。岂料满清独揽大权,肆虐横行,内则横征暴敛,民不聊生;外则挑起战端,生灵涂炭。致使天下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吾等愿与孔公及汉军旗袍泽共谋和平之策,共抗满清统治阶级之暴政,以造福苍生,共保安宁。
愿孔公深思吾辈之言,共图大计,使两国百姓免遭战火之苦,共享太平之福。”
“这是什么狗屁浑话!”孔四贞狠狠将信纸拍在了地上,双目灼灼地瞪视着那张信纸,就好像那按在地上的是自洪荒年间而来的上古凶兽一般。
“还造福苍生,共图大计,这不就是将爹爹放在火上烤吗!?”
她气冲冲地用两只手指捻起信纸就要往河水里丢,可在那轻飘飘的信纸即将离开她的掌控之时,她却倏地停住了。
她心里清楚,这封信若是被心怀叵测的人看到了,就会成为自家爹爹私通外敌的证据,到时候只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的某一个角落却发出小声地,却坚定地抗议。
――她说得对!
自家爹爹是最早一批投降满清的将领,她自小便看惯了父亲脑后绑着的金钱鼠尾,心里也没有汉人滔天的逆反情绪。
可随着年岁渐长,她也隐隐看明白了些什么。
朝代更迭,政权相争,百姓并没有获得任何实质性的权益。相反,更疯狂的压榨,更血腥的屠戮却随之而来。孔四贞知道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便是因为不愿剃头,被清军砍掉了脑袋。这就是百姓期待的“盛世”吗?
如果赵明州所说的,人人平等,天下大同的世界真的存在,若她所说的未来有一天真的会实现,那会不会是一个对所有人都更好的明天呢?
孔四贞收回了手,将书信再一次掖回到腰际。
***
泉州府破,孔有德一路北逃,到达了漳州,便就地驻扎下来。一方面是自己刚吃了败仗,不敢北归,不如留在漳州等待机会反攻;另一方面是孔有德的妻妾尽丧,最疼爱的小女儿又生死未
卜,自己又受了重伤,实在是没有余力再北逃了。
在漳州歇息了几日,身上的伤口逐渐愈合,破损的耳廓也结了痂,可耻辱感却又跗骨之蛆,难以消珉。
无数次,他挣扎着从噩梦中惊醒,全身汗出如浆。而梦中李攀如同鬼魅般笑着的面容却始终挥之不去。
这一次,他败得彻彻底底,不仅仅是一场攻防战的胜负,更重要的是气势上完全的败北。
他引以为傲的骑兵队伍,竟然被他曾经嗤之以鼻的火枪兵打得丢盔弃甲,而那些看上去毫无反抗能力的火枪兵,据说只死伤了十余人。
十余人……这简直是一个无法想象的死伤比。而他的队伍,则被打得需要和漳州的城防兵重组,方能成伍。
孔有德静静地坐在黑暗中,捂住了自己因为结痂而坚硬如蛹壳的耳廓。突然,他五指用力,狠狠地在自己的伤口上攥了一把。刚刚凝好的血痂皲裂开来,露出内里嫩红色的血肉。孔有德的眉头一紧,随着血水的溢出,却随之松开。
也许,赵明州和李攀带给他的耻辱,已经远远超过了**上的痛楚。不,应该说**上的痛楚甚至能够减轻那挥之不去的耻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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