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南一瞪眼:“这你都知道?”
冯钰笑着点了点头:“太子殿下在朝中可用的人不多,我一直在私底下暗暗留意,希望能为殿下发掘到沧海遗珠。你想想看,信王这样年轻,又有心著书传世,可见他绝非表面上那般不争不抢,无欲无求。”
叶南深以为然地开口道:“心有抱负的人,的确很难接受自己一辈子庸碌无为。”
冯钰得了叶南的认同,笑容不禁更深了些:“这便是了,信王不受陛下重用,宁王那边的能臣那样多,自然也不会将他放在眼里。我给他写信既是求他出手相助,也是在给他机会,助他来日高居庙堂,有机会施展抱负。退一万步讲,就算来日登基的不是太子,可他身负萧氏血脉,依旧是王爷,处境不会比现在更差,所以,又有什么理由不趁机替自己搏一把?”
叶南又问:“可是信王无权无势,他真的能帮得到太子吗?”
冯钰一点头:“你别忘了各藩王手里都有府兵,多则过千,少则几百。我们又不打算真的送那些兵上战场,之所以要用他们,更多的是为了威慑郭党,所以这么些人已经绰绰有余。我相信他郭权再嚣张,也不敢对信王动刀剑,毕竟那可是形同造反,他没有这样的胆子。”
冯钰的话彻底扫清了叶南心里的顾虑,她单手撑住下巴,笑着看向冯钰,眼睛里满是欣赏:“不愧是阿钰,换了我可盘算不了这么复杂的事情。”
冯钰没想到叶南会这样直白的夸自己,不由得一阵羞涩。低下头抿了抿唇,他低声咕哝道:“都是权衡各方、算计人心的把戏,没什么的。”
两封信交由赵简手中送了出去,冯钰打算留在肃州等待太子驾临。
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叶南开始和山寨里的众人打交道。山寨中除了十多名从兴威军里叛逃出来的军士外,大多数都是平民百姓,当中不乏有老弱妇孺。最初,所有村民们的人数加起来共有近百人,然而随着粮食与药品的短缺,开始每天有人死亡。
叶南与冯钰已然将干粮主动交了出去,可是那一丁点儿的口粮不过是杯水车薪,根本无法解决当前的困境。
叶南与冯钰站在屋前,看着一男子拉着一辆板车从屋前经过,板车上顺躺着七八具尸体,其中两具尸体身长明显短一截,俨然是未长成的孩子。
一股若有似无的腐臭气迎风飘来,叶南早已习惯了这种味道,不再如之前那般反胃,只是暗暗地皱眉屏息。及至等那板车走远了,她回头看向冯钰。
冯钰原本就白皙的肤色此刻惨白如纸。这些天他几乎没怎么进食,两侧的面颊明显凹陷下去,再加上肩膀上的伤口未愈,整个人显得十分憔悴。
叶南知道他心善,心肠软,一次次目睹死亡而无能为力与他而言是一种精神凌迟。一颗心像是油煎似的,分分秒秒都是煎熬,不知何时才是尽头。叶南实在担心,忍不住轻声唤他:“阿钰,你没事罢?”
冯钰没回答,整个人犹如木雕泥塑,望着板车离开的方向一动不动。
叶南再次出声:“阿钰?”
冯钰这回有了反应,然而短暂与叶南对视一瞬,他忽然拔腿就走。叶南追在他身后,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
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行走在野草丛生的黄土地上,百余步路走过去,叶南跟着冯钰走到了赵氏兄弟的小屋前。赵简正与手底下的几个兄弟聚在树下商议着什么,赵筠也在其中。
忽然听见脚步声,赵简循声回头,看见了冯钰与他身后的叶南。他顺势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冯钰冷肃着一张脸,说起话来也是直挺挺硬邦邦:“你们在商量什么?”
赵简面色愁苦的叹了口气,整个人显出一种走投无路式的绝望:“寨子里的屯粮彻底没了,再不想办法,所有人都得饿死,所以我打算派几个人出去,去到更远的地方,看还能不能再寻些野物回来。”
冯钰眉头紧蹙:“野物?别妄想了,这时候若真有野物,也早被旁人猎了去。”
赵筠一听这话面露不悦,他气冲冲的对冯钰开口道:“你少在这里指手画脚,这儿没你的事儿!”
赵简拍了一下赵筠的胳膊:“小弟,不得无理!”
死亡的阴云笼罩在每个人的头上。赵筠犹如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精神敏感而脆弱。心里的恐慌与绝望无处发泄,冯钰的出现成了他情绪的突破口。抬手一指冯钰的眉心,他不顾赵简的阻拦,语气蛮横的斥骂道:“我告诉你,耍官威也要看看时间和场合,这会儿你若非是不长眼,惹着了我,我可不会对你客气!”
他见惯了阉人们狗仗人势、闭着眼睛指点江山的可恨模样儿,再看眼前的冯钰,顺理成章地将冯钰与那些人归为同一流。
叶南见状,胸口也腾起一股火气。正当她要上前替冯钰打抱不平时,却见冯钰对此毫不介意,沉声说道:“你误会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在想肃州并非是没有粮,只不过那些粮都在粮行的仓库里。当初你们已经劫过一回粮食,为何不再干一次,哪怕不成,也好过在这里等死。”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是一愣。
赵简思索着开口道:“话虽然没错,可是当初那批粮食是我负责押运,与其说是劫,不如说成偷更加贴切。直接去粮库劫粮,这……这谈何容易啊。”
相比起赵简的迟疑,赵筠倒是对此表现的十分兴奋。
原本晦暗的眼中骤然有了光,赵筠扭头对赵简朗声道:“大哥,成不成的先试试再说。”
赵简皱眉凝视着他:“万一这事儿干砸了呢?那我们可一点退路都没了。”
不等赵筠开口,一旁的冯钰主动开口道:“放心,这事儿既然是我提出的,便该由我承担后果。到时候我会随你们一起去,若出了什么事,自有我一力承担。”
第20章
020暗潮
“阿钰!”叶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冯钰转过身,正对上叶南冷峻的目光。
叶南伸手抓住冯钰的手腕,将他拽到矮墙跟前。面对着墙外的一棵枯树站了,她疾言厉色的低声道:“你疯了?你何必要给自己揽下这样责任?你以为粮库的人是傻子吗?粮食在当下可是比金子还要贵重的东西,能被你说劫就劫了?”
劫粮是明明白白的抢劫行为,哪怕再情有可原,终究无法改变其作乱的本质。万一事后真的被官府盯上,冯钰到时候作为贼首,还能有好果子吃?
叶南呼出憋在胸口上的闷气,用劝哄式的语气柔声道:“再等
几日,等太子到了,由他出面,不比你这会儿冒着风险去硬抢要强?”
冯钰从来对叶南都是百依百顺,唯独这回像是铁了心似的,很果断地摇了摇头:“南,我们等不起了。人断粮三日走不动路,断粮七日便得断气。这些日子,所有人每天只靠着一碗粥吊着命,现在连粥也没了,莫说七日,恐怕五日也坚持不下来。若是五日内太子殿下没能抵达肃州,我们该怎么办?我们不能拿人命作赌。”
这话实在令叶南无法反驳,可是叶南没有他那般普渡济世的慈悲心。她不是不肯做好事,只不过做好事前有算计,有掂量,损己利人的事情她不干,也不想让冯钰干。
无忧无愁的时候什么都好说,一旦到了关键时刻,任何道理情谊在她这里全部都行不通。没办法,她仿佛天生缺少了那根柔肠百转的心肠,对待任何事都是理智又冷静。仿佛一位游离于世间的看客,冷眼旁观所有的悲欢离合。
再痛切的场景、再可怜的人落在她的眼里,全是蜻蜓点水式地略略而过,她悲伤她同情,可是悲伤同情的都很有限度。感情全浮于表面,从不会往深处去,唯独冯钰是个例外。
冯钰在她眼里已经脱离了“人”这个单薄的概念,更像是一处她从未经历过的好世界。世界万物新奇而令人沉迷,有些事即便她乍一下子无法理解、不敢苟同,可依旧不耽误她觉得他“好”。
为着这点儿“好”,她自觉扮演起了守护者的角色,不仅为冯钰,也是为自己――她早已经看透了自己当前的处境。自己这次穿越看似身负重任,实际上要做的事很简单,旁的一概不用管,只要把冯钰护好了便能万事大吉。
叶南沉吟片刻,打算采用迂回式的态度,尽量把话讲得婉转有理:“就算你说的有道理,这趟非去不可,但你又何必替他们出头?枪打出头鸟,他们山寨里的事情,自会有他们自己做决断。咱们已经把自己的口粮都给他们了,已经在陪他们一起挨饿,难道这还不够吗?”
冯钰也并非是个不知好歹的,他明白叶南这般计较的目的没有别的,只是在担心自己。想到自己能令她这般上心,他的心头就不禁漾出一股暖流。
“你放心。”冯钰微微俯身,拉近与叶南之间的距离:“我自有打算,不会鲁莽行事。刚才之所以那样讲,无非是想打消他们的顾虑,非如此,不能让他们下定决心放手一搏。”
叶南眉头紧锁,一张脸绷的紧紧的:“你想好了?到时候这事儿万一砸了,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冯钰垂眸静默一瞬,再次将目光移回到她的脸上:“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叶南望着远处兀自沉吟,仍是无法痛快地点头。
冯钰见状没再多说什么。大事当前,人命关天,情绪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他未等叶南回应,已然走回到那些人身边。一群人重新聚拢在一起,围绕着劫粮一事各抒己见。
叶南站在不远处静静旁观,只看,并不插话。
三言五语间,她听出当前最棘手的主要有两个问题。其一,肃州共有三大粮行,分别是裕兴、百惠、合新园,当中要数裕兴的粮仓规模最大,合新园最小,该选哪处作为切入点;其二,即便将山寨中所有能出得上力的年轻男子都算上,也不过只有二十三人,这样的人数,若真动起手来,结局难料。
众人越说越热闹,可始终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没有个具体章程,半晌过去依旧没能商议出可行的办法。末了,冯钰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不如先将那三家粮铺都走一遍,再作讨论。”
纸上谈兵是兵家大忌,有些事情挂在嘴上,不如落于实际。
赵简深以为然地一点头:“也是,咱们光用嘴说也没意义,不如去看各处看看,看看具体是怎么个情形。只不过……”他迟疑了一下:“咱们即便派人去了,恐怕也只是进粮行的前店,进不到真正的仓库里面去。”
冯钰思索着开口道:“这倒不难,只需要寻个人去到铺子里,就说自己是在外经商的商客,恰好途经此地,需要为商队采购大批粮食。然后再以要看粮食成色为由,提出让店内伙计领自己直接去粮仓。”
赵筠顺势追问:“你怎么就确保伙计一定会答应?那万一他不肯该怎么办?”
冯钰转头看向他:“不会,米这东西不同与旁的,有些大户人家买米时,因为购买量大,没有精力去拆开每一包大米细看,因此向来是直接去到仓库,看里面的存储环境。若是环境好,米质便差不了,若是环境不好,比方说阴冷潮湿的地方,那么这米就会有极大可能腐霉变质。”
赵筠听过这话,回头与赵简对视一眼,兄弟二人都是一脸惊异。
出身寒门的人,自然对富贵人家如何过日子毫无概念。此番听冯钰这么讲了,赵简作为带头的大哥也不嗦,当即安排人去各个粮行的商铺踩点。
很快,不出半日的工夫,派出去的人纷纷回了来。一群人再次商议过几轮,最终将目标确定在裕兴。
裕兴是三家中规模最大的,按道理不该选择它。可也正是因为它规模大,它的院子也大,各个仓房之间的距离都不近。每间仓房除了正门作为主要出入口以外,另各有一道小门,可谓是提供了一条现成的退路。
除此之外,裕兴粮行大约是仗着有郭家撑腰,以为无人敢犯。仓库周围的看守并不多,粗粗扫一眼过去,左右不超过五十人而已。
五十人虽不算多,可若真是正面相抗起来,仍旧没有十足的把握。赵简迟疑不定地抬起头,下意识地寻找冯钰的身影。左顾右盼地环视一周,他末了瞥见冯钰不知何时走到一旁,蹲在地上,手里正捏着一小截断掉的枯木枝,就着地面上的沙土写写画画。
周围七嘴八舌的商讨声仍在继续,赵简不管他们,只朝着冯钰走去。一言不发地站在冯钰身后,他只见冯钰正一笔一画地描绘着一张地图。刚想开口询问这是什么,他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发现这图不是别的,正是裕兴粮库大致的布局图。
裕兴那头是赵简和赵筠兄弟俩亲自踩的点,冯钰并未同去,因而此刻描绘的全部是兄弟俩刚才口述的内容。
很快,冯钰将最后一笔画完。阳光从他的背后映照过来,正好将赵简的影子映在他面前。他仰起头,循着影子望过去,正好对上了赵简的目光:“我画得可对?”
“对。”赵简在应声的同时,惊讶于冯钰远超常人的记忆力和理解力。
冯钰“嗯”了一声,重新将目光落回那幅图上,然后在左下角的地方画了个圈:“这里,到时候可以在这里放把火。”说着,用手里的木枝在地上顿了两下,顺势在沙土上戳出两枚小小的圆坑。
赵筠这时也凑了过来。手臂搭在哥哥的肩膀上,他垂眼看向地面。怀着与赵简相同的惊诧,他开口问冯钰:“你打算通过放火来分散守卫们的注意力,然后趁他们手忙脚乱救火时,偷偷把粮食运出去。可是……”他心生疑惑:“这座仓房不是我们选中要下手的仓房吗?你这圈……正好圈在仓房的正门处。”
冯钰扔下手里的小木枝,缓缓站起身。转身面对了赵氏兄弟,有条不紊地解释道:“那些守卫们又不傻,你能想到的情况,他们自然也会想到。到时候火一旦烧起来,他们一定会加强戒备,防止有人趁机作乱。‘声东击西’这种计谋太低级,太容易被人看穿,所以我们不如铤而走险,使一招‘灯下暗’,将火当作屏障,在大火燃起来的同时,派人通过后门迅速将粮食运出去,然后在门外留人接应。这招虽然险,但只要配合默契,各处依照计划行事,想必一定能全身而退。”
他用最气定神闲的姿态说着最惊心动魄话。
赵筠定定的凝视着他,眼神忽然起了变化,原本的戒备与排斥全没了,他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既有欣赏,又有愧疚。欣赏于冯钰缜密的思维;愧疚于自己心太窄,眼界不够通达,之前一直错看了他。
赵简对冯钰开口道:“你放心,我手下这些兄弟都是一起同生共死过的,论默契,谁也不差半点儿。”
冯钰含笑点头:“那便好。”
赵筠站直了身体收回胳膊,目光虽然柔软了,可是语气依旧冷硬:“那你呢?到时候我们运
粮,你打算怎么安排你自己?”
冯钰下颌微收,双手交叠在身前,是个礼貌又谦和的态度:“我会扮作来采买的客商,在前面吸引他们的注意,我怕旁人扮得不像,反而要坏事。”
话音落下,站在一旁的叶南心头警铃大作,心想冯钰这是要拿自己作饵。快步走到冯钰身边,她目光冷森森扫过赵氏兄弟,末了紧盯住了冯钰:“不行,这事你不能做,太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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