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人早已被打发了出去,四周空荡荡,丝丝缕缕的凉气顺着窗缝与门缝直往屋子里钻。
萧绎的身上冷,心里更是冷的发颤,周遭唯一的热源只剩下了身后的郭权。郭权的体温透过层层衣料渗透进他的毛孔,然而那暖意并不能使他放松身体,反倒令他在温暖中战栗起来。
转过身面对了郭权,萧绎的五官在情绪的撕扯下变了形:“舅舅,别逼我,他是我的父皇啊,是我的亲爹!你这是让我弑父,这可是要遭天谴的恶事,我怎么能干啊?我不能干啊!”
郭权目光阴狠,烛光从侧面映照过来,在他脸上画出深深浅浅的轮廓,因为分明的过了度,越发凸显出了他表情的狰狞:“萧长泽,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犯什么天真!”
他喊得是萧绎的表字,这是介于敬与不敬之间。若论尊卑,他该唤对方一声“殿下”,可他偏偏没有这么做,为的就是要让萧绎明白自己的处境――如今的形势已经由不得他愿意或是不愿意,生死面前,身份与地位全是空谈。
萧绎低着头,身体抖的好似筛糠。
平日里看着挺机灵的一个人,真到了要紧关头,郭权才看出他实则是个软骨头,当不得事,身上毫无半分天子该有的王霸之气。
双手沉沉的压在萧绎的肩膀上,郭权低声劝慰道:“你振作一点,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古往今来杀兄弑父的天子不止一位,只要有政绩,最终还不是彪炳千秋,青史留名。”
萧绎垂着头,整个人惊惧到了极点,惶惶然地只剩下沉默。
郭权继续施压:“如果不出意外,我派出去的刺客如今已然抵达肃州境内。那些可全是死侍,全是从刀山血海中摸爬滚打过来的,我敢保证,三日内萧绰必死无疑。如果你现在退缩,无疑是要将到手的皇位拱手相让,你明白吗!”他双手猛地一用力,摇得箫绎晃了一下。
箫绎始终垂眼望着地面,目光散乱,整个人仿佛是被吓飞了魂,嘴里念咒似的嘟囔道:“他是我爹……是我爹啊,我不能……”
瞧着萧绎一副不当事的模样,郭权彻底失了耐心,收回双手直起身,扬手一巴掌甩在萧绎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过后,萧绎愕然的抬起头,顺势与郭权四目相对。
郭权定定地凝视着他,面色冷得几乎快要挂霜:“萧长泽,你清醒了吗?”
萧绎顿时打了个哆嗦,面前的郭权再也不是印象里那位慈爱的舅舅,转眼变成了修罗般的恶煞。强大的压迫感逼的他喘不过气来,四周烛火昏暗,他的心里更是绝望的没了光。
没办法了,郭权堵死了他所有的退路,逼的他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手掌捂在脸上,萧绎认命般地低下头,拖着哭腔开口道:“我……我听你的。”
第32章
032刀光
郭权手下的死侍快马加鞭的赶去肃州。
杀人不比别的,务求严密,时机与分寸半点儿不能差。少一分办不成事,多一分则要惹出大乱子,到时候即便人死了,可若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仍是堪称失败至极。最好的便是悄无声息,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带走人命。
为着这点神不知鬼不觉,十名死侍隐在暗处,观察着萧绰身边的一举一动,静静等待下手的时机。
很快,日落时分,与落日相对的另一半天空泛起淡淡的鸦青色。
萧绰这厢刚巡视完一处粮库,预备打道回府。冯钰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边。
今日天冷,萧绰身上披了件裘衣,裘衣的领缘上镶了一圈银灰色的风毛。风毛纤长油亮,根根分明的摇曳在冷风中。萧绰的半张脸藏在风毛里,富贵之余,又平添了一种影影绰绰的朦胧感。
冯钰伴在他身侧缓步前行,周围紧跟着二十来名卫兵。卫兵们各个腰侧都挎了刀,手掌握在刀柄上,看上去虽然很有威势,可落在死侍的眼里,全是绣花枕头
,根本不值一提。
眼看萧绰与冯钰坐进马车里,卫兵们列队两侧,开始跟着马车匀速前行。
粮库在远郊,距离府衙有大约五十里的路程,当中需要经过一段山路。山路原本就鲜少有人经过,此刻又正值黄昏,天光眼看着便要消失,周围更是没了人影。
一阵冷风拂过,四周只听见树枝摇颤时发出的沙沙声,空旷中透着静谧。
当下便是最好的动手时机。
随着领头的比出手势,死侍们收到信号,当即变换位置,从四面八方往萧绰所在的方向包抄过去。
对于死侍们来讲,刺杀这种事驾轻就熟,一切按计划进行便是。可是现实情况似乎超出了他们的预料。双方刚一交手,他们便察觉出形势不对――对面的这些卫兵并不纯是绣花枕头,枕头里面还藏着针。
死侍们都是训练有素,面对此状况丝毫不乱。他们当即变换了思路,其中一部分人改变招式,以牵制为主,好让另一部分人找机会冲破防御,直接突刺进内部,收割掉萧绰与冯钰两人的性命。
车厢外喊杀声一片,金属的撞击声震得人耳朵发麻,心里发颤。忽然余光中一道寒光闪现,车厢内的冯钰只见一把钢刀从正面直刺过来,刀身穿透挂帘,直逼向自己的眉心。
他下意识的想要惊呼,然而下一秒忽觉肩膀上一沉,整个人被一股惊人的力道抛进了角落里。
“哐”的一声巨响,迎面而来的刀尖撞上另一把刀的刀脊,顺势被弹飞出去。挂帘随之被扯下,倏忽间,相隔一臂远的距离,死侍在退步的同时,终于看清楚了那张隐藏在风毛里的脸。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五官清秀,皮肤粉白,狭长的凤眼里透出与她容貌极不相称的肃杀之气。
是叶南。
流连肃州多日,叶南原本就对账册上源源不断地大额进项存疑,可惜始终没有头绪。直到那日,当冯钰随着萧绰从大牢那边讯问回来,冯钰与她随口提起高继明的异样,她立刻像是受了点拨,脑海中碎片化的线索在一瞬间拼凑成型,顿时有了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她一直觉得郭权这般大肆敛财不能仅仅只凭“贪财”二字解释。若他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补给军队呢?当中的因果顺势变得有理有据起来。
兵部每年给郭权的兴威军派多少银子?这件事没人比冯钰更清楚。冯钰当初嘱咐丁玳裁减兴威军的军饷,逼郭权裁军。此举不为别的,就是摆明了要动摇郭权的根基,是招实实在在的狠棋。
冯钰本以为郭权会奋力反击,而他自己也已经想好了对策,到时候就以“潜聚兵马,阴蓄锋芒”为理由顺势参郭权一本。此罪类同于谋逆,郭权一旦与此罪名有了牵扯,必会遭到永安帝猜忌。
他已经把各样细节想的妥妥当当,哪知郭权到头来却没有任何反应。他以为对方是在进行过一番权衡后,选择顾全大局,暂时忍下这口气,全然没有料到他会把主意打到百姓的身上,想从百姓身上将这笔银子补回来。
冯钰到底还是高估了郭权的底线,他以为郭权不会干的、不敢干的,郭权全都干了。
而叶南此番察觉到了郭权的不臣之心。深知心怀鬼胎的人,无论做出再惊人的举动都不值得令人惊讶。
她将自己带入进了郭权的角度思考,假如自己的罪责即将被揭露,而手中有足够的兵权,储君又远在千里之外,会做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对于郭权而言,此刻最稳妥的方式便是趁虚而入,刺杀储君,然后借自己强大的兵权捧萧绎上位,给这场夺嫡之争直接画下句号。
此举堪称作弊,胜之不武,却粗暴有效。
当意识到这个可能性极有可能成真时,叶南的心都提了起来。她立刻去见了萧绰,将心里的怀疑统统告诉他,要他务必立刻回京。
回京是一定要回的,只是这段路相隔千里,肃州各处又布满郭党的暗哨,此行该如何避开他们才是关键。
短暂的思索过后,叶南主动提出假扮作萧绰的模样留在肃州,如此,在麻痹郭党警惕性的同时,正好掩护萧绰偷偷溜回京城。想来如果事情不出意外,萧绰的返程旅途应该会十分顺利,快马加鞭三日内便能抵达。
至于扮相上的问题也好解决。如今正值寒冬,衣裳穿得厚重,恰好能模糊掉男女之间的体型差异。再加上叶南身材高挑,并不似一般女子那般娇小,换上男装后确也有几分世家贵公子的气派。只要不站在近距离仔细瞧,她这扮相倒是足可以唬人。
事关储位争夺,萧绰心里即便有万般不忍、万般记挂,也不得不将所有的情绪藏在心里。
他是储君,众人为了扶他上位不惜性命,他不能在此刻将心里那点儿女情长不合时宜的摆出来。那实在太上不得台面,是要令人寒心的。
“好,孤愿意听从你的安排。”萧绰从叶南脸上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冯钰:“可是伴伴怎么办?”
叶南矢口作了回答:“他随你一同回京,这样我也能放心些。”
“不!”冯钰眉头紧蹙,态度坚决:“我不能走。”
刚才在叶南提出这个提议的时候他就心慌的不行,双手掩在袖子里互相揉搓着,搓的手心里全是汗。
他知道叶南此举的用意,叶南想让自己陪在萧绰身边,多一重保险,自己则打定主意充当诱饵,拿性命去替萧绰抵挡那些明枪暗箭。
可是刀剑无眼,他一想到叶南极有可能受伤甚至丧命,心脏就痛的难以忍受,只能靠闭气稳住情绪。
叶南劝道:“你随殿下走罢,你在这里,我还得照顾你,反倒让我分心。”
冯钰一摇头:“不行,你既然要假扮殿下,便得扮的像才行。哪有殿下还留在肃州,身边的内侍却提前消失了的道理?”
萧绰开口道:“此话有理,若是因为伴伴突然消失而令他们生疑,连累得全盘计划功亏一篑,实在太不值得。这样罢,孤到时候轻装简行,只带一半卫兵离开,剩下的卫兵全部留下来保护你们。”
当夜,萧绰披星戴月,带着卫兵踏上返京之路。信王萧珩听闻计划后,也决定与萧绰同行。
虽然大燕自开国以来便立下“藩王无诏不得入京”的严令,可是此番情势危急,朝局眼看着就要变天。再者,他此行有“护持储君”这个合理的理由,即便到时候被追责,也不会是重责。
萧绰那边已然安排的十分妥当,而叶南则领了萧绰的身份,扮作他的样子,替他留守在肃州。
为了不被人察觉,叶南只将事情的计划告知赵简与赵筠,让他二人在外面配合着打掩护,然后假借感染咳疾为由,尽量减少与人近距离接触。穿衣时选择镶毛领的衣裳,若是实在遮掩不过去了,便抽出手帕掩住口鼻假装咳嗽。
第一日就这样顺利的被混了过去。
当晚,叶南回到驿站跨进寝屋,房门关闭的刹那,她立刻脱下外层沉重的裘衣,顺手扔在桌子上,然后飞身扑向床榻:“没想到装模作样也是件辛苦事,累死我了,腰好疼。”
冯钰跟在她身后替她挂好衣裳,转身走到她身边,侧身坐在床榻边缘:“你趴着,我给你揉揉。”
冯钰刚伸出手,叶南却是顺势捞过他的手,轻轻用力将他拽进怀里。
距离骤然拉近,冯钰的鼻尖差点碰上叶南的脸颊。冯钰身体僵了一下,叶南以为他又要害羞地躲开,哪知这回在短暂的怔愣过后,他竟顺势趴在了她的胸口。
叶南敏感的察觉到冯钰情绪有些低落,她搂住冯钰的肩膀,另一只手揉搓着他薄薄的耳朵 :“怎么了?害怕了?”
叶南想着自己与冯钰如今的处境,若他因此害怕倒也难免。可冯钰却是一摇头,瓮声瓮气地开口道:“我不怕,我只是担心你。”
叶南望着床架子上的幔帐咧嘴一笑:“担心我会死掉?”
冯钰的耳朵被“死”这个字刺了一下,他立刻支起上半身,爬起来正视着叶南的脸:“不许胡说,快呸呸呸。”
叶南微微一眯眼睛,见他神情格外严肃,忍不住生了促狭心,故意想捉弄他一下:“我如果真死了,你怎么办?”
冯钰垂下眼眸不说话,静默片刻后,他转身下榻,不再理会叶南,开始自顾自的整理东西。
叶南打量着他的背影,见他好像是真生了气,于是踩了鞋子凑到他身边,从身后环住他的腰:“生气了?”
冯钰顺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一口热气呼出肺腑,他开口出了声,语气却还是负气似的:“我已经把什么都给你了,你得对我负责任,不管你去到哪里,我都要跟着你。想赖账不要我,门儿都没有!”
叶南在冯钰耳根上吻了一下,没说话,心里流淌出一股柔软的爱意。按着冯钰的肩膀将他的身体摆正回来,彼此面对面了,她望着冯钰,看着他那副可怜兮兮的神情,忍不住想摸摸他、碰碰他。
抬手将掌心贴上冯钰的脸颊,她轻轻往下滑动,就在掌心快要离开的刹那,冯钰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又贴回到了自己的脸上。
冯钰把头垂得极低,低到叶南几乎快要看不见他的眉眼。叶南怀疑他在流泪,正想让他抬头,却听见他突然哑着嗓子说道:“保护好自己,算我求你,没有你,我真的也活不下去了。”
第33章
033剑影
这世上少了谁都可以,唯独不能少叶南。
冯钰虽然和叶南还不是夫妻,但在心里已经把自己认定成她的人。感情将他们深刻联系在了一起,他已经把心都掏给了对方,没了她,那真的是不能活了。
所以他害怕,怕的要命。倒不是怕不能活,而是深知自己这副身躯脆弱又无力,真遇到了危险,不仅不能给叶南任何助益,反倒会成为她的拖累。
冯钰想起从前叶南时而会夸自己聪明,考虑周到,主意又多,可如今真到了生死关头,才发现那些全都没有用,反倒凸显出自己是个废物的本质。
他在心底把自己贬低到了尘埃里,叶南瞧他却是样样都好。
目光饱含爱意地扫过冯钰的脸,叶南心头生出一丝感慨――冯钰真的与自己此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只是单纯一个眼神,一句话,便可轻易地调动出自己的真心真情。
她觉得自己真的是变了。她向来自诩防备心很重,在以往的感情里,虽然也曾有人对她好过,可是那些好总是显得偏于肤浅,因为太容易寻找到替代品。
星际时代的感情太复杂,技术手段可创造的东西越来越多,过度的人工修饰总给人一种雾里看花的感觉。
花固然美丽,可花不一定是真的。
所以叶南总是不自觉地把自己摆在情感的边缘,以一种审视性的目光看待感情世界,从来没有动过要付出些什么的念头。直到遇见冯钰,她才真切地体会到爱情究竟迷人在哪里――明明毫不相干的两个人,没有利益牵扯,没有血缘相绊,却肯心甘情愿地为对方付出生命。
从前她以为自己冷心冷肺,天生情感淡漠,如今终于明白了,自己之前一直在虚幻的世界中期待真实,自然难以获得想要的结果。
屋外深夜静谧,屋内空间狭小紧凑。叶南抱着冯钰站在窗前,一颗心融成了一团甜蜜又灼热的糖稀,将彼此紧紧粘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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