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的屋顶层层叠叠地连成片,屋顶下的道路四通八达,枢纽纵横。每个转角,每处屋檐,都藏着数不尽的人间百态。
这样的景色以往不知道看过多少遍,唯独今天的感受格外不同。
永安帝望着远方轻叹出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他感慨不已地摇了摇头,浑浊的双眼看向天边你追我赶的一对儿斑鸠:“朕这一生啊,算计了身边的所有人,现在回头想想,对于妻妾、儿女、兄弟,似乎都是利用大过于真情。你莫怪朕心狠,等你来日坐到朕的这个位置上,自然会理解朕的用心。”
话到此处,永安帝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哼笑一声:“旁人都赞朕是位仁君,你可别信,那些不过是糊弄人的表象而已,切莫当真。要知道身为帝王,手握生杀予夺的权利,太残暴,会引得臣下生出异心;太温和,会引得臣下欺负你,妄想利用你成就他们的一世清名。别看那些人跪在你面前,对你俯首称臣,实际上各有各的算计。你莫忘了,他们可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我大燕每科举子人数过万,最后榜上有名的不过区区百余人而已。若说人是天地间的精华,那么那些人便是精中之精。对付他们,得慎之又慎。将来你既为万乘之君,免不得要学会驭下。驭者,操纵也,平衡各方,安抚打压,这里面都是学问。”
萧绰侧过身,正视着永安帝,恭敬的语气里透着一丝黯然:“儿子记下了,请爹安心。”
永安帝回头瞥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扶着他继续往前走。二人一路相伴着走到城楼正中央的阁楼里。站在阁楼前的飞檐下,永安帝忽然开口道:“朕儿时出不得宫,常跑来此处登高望远,身上总揣着些吃的,什么糕饼啊,饴糖啊。”话到此处他笑了笑:“朕这会儿嘴里没味儿,想来这时候栗子糕正当季,朕已经许久未曾尝过了,正想这一口,你去替朕弄些来。”
萧绰环顾四周,四周的人早已被清退出去,并没有服侍的人伴于身侧。收回目光正过脸,他颔首道:“是,儿子这就去弄,请爹在此稍候。”
永安帝一点头,在萧绰的搀扶下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椅子就摆在檐下,抬头便能望见天。
萧绰脚步匆匆地吩咐人去准备栗子糕。这东西常见,哪怕是寻常百姓家也吃得上,宫里的御膳房今日恰好有备。
萧绰左右提着袍摆,右手端着一碟栗子糕往回走。按部就班的走回到永安帝身边,他低头将糕点盘子奉到永安帝面前:“爹,您请用。”
耳畔没有任何声响,只有冷风吹拂时发出的“沙沙”声。萧绰忽然察觉到了什么,试探性的抬起头,他只见面前的永安帝虽然仍端坐在那里,可是双眼紧闭,面色也泛起异样的苍白。
他的手指一僵,糕点盘子落在地上,碎瓷片与糕点一同向四周蹦出。
萧绰眉心一颤,面容在巨大的悲恸中扭曲起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他拖着哭腔,失声哀嚎道:“爹――”
仿佛落叶离了大树,萧绰只觉得自己在卸下重压的同时也失去了依靠,落在空中,飘飘摇摇,不知道下一刻会被风雨裹挟去哪里。
这些年,父亲待他永远那样严苛且冷漠,毫无半分温情可言。于是从很早开始,他便不敢再拿对方看作是父亲,只将自己当作是他众多臣民中的一个,谨小慎微地守着臣子的本分。
然而今日,父亲却是一改往日的姿态,主动从云端走下来,做回了他的父亲。只可惜父子相对的时间太短,短到等待十余年,换来的才不过片刻而已。
就这样吗?仅仅就只是这样吗?
眼泪与热血梗在喉咙上,他刹那间悲从中来。膝行两步爬到永安帝身边,他双臂环抱住永安帝的腰,将脸埋进对方怀里,泣不成声:“十多年了,父不成父,子不成子,兄不成兄,弟不成弟,这便是天家父子注定的结局吗?爹,儿子的心好苦啊。儿子害怕……害怕将来重蹈您的覆辙,每日在阴谋算计中不得安宁。那个皇位太高、太险,儿子不想被架在那里孤独一生,在这四方的天地里被囚禁一辈子。”
他从未如此惶恐孤独过,他呜呜的痛苦,直到后脖颈上泛起一丝冰凉。流着眼泪仰起头,他的目光朝着天空望过去,意外发现天空飘起了雪花。
下雪了,是今年的初雪。
天空白得发青,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幕中急坠而下,片刻间便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
这雪来得有灵性。依照钦天监的推算,早该在半月前便该到来,如今拖延至今日,仿佛是老天爷早有准备,只等着此刻来临,然后降下风雪,奏响一代帝王落幕时的挽歌。
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滑,泪水滑进他的领口,在他脖颈上沁出冰凉的一片。他倚靠着生机全无的永安帝,一颗心冰冷成了黑洞。
天子驾崩,新帝即位。
其实他也有过私心,曾在心里偷偷期盼着这一日――等万事尘埃落定,自己的地位稳固,到那时,一条花团锦簇的通天大道出现在自己面前,只等着自己抬脚踏上去,一步登天。
然而此时此刻,当一直期盼的时刻落在眼前了,他才发现曾经的自己有多么肤浅可笑。
什么花团锦簇,什么一步登天。摆在面前的无非还是那些人,还是那些事,唯一改变的,无非是从一个位置换到另一个位置上,仅此而已。
帝王家的事都有着章程祖制。很快,本着国不可一日无君的原则,萧绰灵前继位,众朝臣于灵前对萧
绰行了君臣大礼,如此算是定了萧绰新帝的新帝的身份。
礼部开始忙碌起来,着手操办永安帝的丧仪与萧绰的登基大典。
满宫里上下已然一片缟素,人人身上皆穿了白。
当夜,萧绰留在上议殿,替永安帝守灵。他跪在灵前,每隔一段时间便回过头,小声问身边的宫人:“冯伴伴那边可有传回来消息?”
宫人们如实作答:“暂无任何消息。”
几轮问答过后,一成不变的答复令萧绰面色越发阴沉起来。
萧绰一面被困在父亲故去的阴影里,一面又记挂着冯钰和叶南,不知他们是死是活。哀痛与不安撕扯着他,他心乱如麻,心里焦灼的简直快要发疯。
及至到了三更天,宫人将萧绰扶回东宫歇息,萧绰毫无睡意,索性转头去了风雪斋处理政事。
白天守灵,晚上忙于公务,总没个休息的时候,身体迟早要累垮。宫人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奈何此刻萧绰情绪不佳,像个随时要爆炸的火药桶似的,谁也不敢冒然去触霉头。
三名内侍守在门外,皆是伺候萧绰起居的长随,此刻互相推搡着,都想推旁人进去劝劝主子,劝他要顾惜身体,早些就寝。
其中一人推脱不过,正硬着头皮准备进门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瞧,只见是东宫从前的太子妃,未来的中宫皇后――卫婉。
第40章
040贴心
卫婉款款而来,步伐沉稳。
宫中正逢国丧,她一改往日雍容华贵的装束,换上了素衣素裙,发髻上的发饰也一应卸干净,只留了一支白玉簪子固定住发髻。她本就气质清冷,如此装扮,倒有了种返璞归真的美感。
见她走来,门前的内侍们连忙退到两旁,让出道路,躬身行礼道:“娘娘。”虽然正式册封的典礼未成,但是满宫里已然将卫婉视为皇后。
卫婉轻轻一点头,推门走了进去。
萧绰正坐在桌案前提笔疾书,听见开门声响起,他抬起头,正好对上了卫婉的目光。
卫婉是小门小户的出身,父亲至今仍是五品小官,但她是家中嫡女,自小受到良好的教养,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矜贵的气韵,让人不由得想要仰视。
颔首屈膝行过礼,卫婉柔柔的唤了声:“陛下。”
萧绰放下手中的毛笔,眉头不自觉的沉了沉:“你怎么来了?”
卫婉直起身子:“臣妾听宫人们说,您刚从上仪殿回来便忙于政事,此刻已过子时,您还是不肯休息。再这样下去,身子会撑不住的。”
萧绰心里烦躁的厉害:“朕知道,你不必来特意提醒朕。”
他的语气是明显的不耐烦。平日里,他待卫婉算得上相敬如宾,但也仅仅是相敬如宾,所有关怀照顾仅仅是为了周全夫妻间的体面。
无论走到哪里,夫妻和睦都是人人追求的大好事。
冯钰曾劝过萧绰,说卫婉宽和大度,宽严并济,将整个东宫打理得井井有条,是位难得的当家主母,将来亦可为天下女子的表率。这些话他都认同,只不过理智与感情向来是两回事――理智认同的,感情却始终无法接纳。
卫婉在他眼中是个小家碧玉式的人物,说美也不算很美,做起事来又是一板一眼,毫无情趣可言。
每每看见卫婉站在自己面前,萧绰总觉得对方不像是个活人,而更像一块精致却乏味的木头。再浓郁的情绪,再饱满的感情,总会在看见她的刹那消散殆尽。
卫婉知道自己不讨萧绰的喜,说话做事总落不到萧绰的心坎上。双手交叠在小腹前,她略显局促地拢起双手相互揉搓着,及至揉搓得手指泛了红,才鼓足勇气开口道:“陛下,不如让臣妾陪着您罢,您一个人在这里,臣妾不放心。”
萧绰侧过脸,目光落在桌角处的烛台上:“不必,朕想一个人待着。”
卫婉静默片刻:“陛下可是在担心冯伴伴他们?”
“是。”萧绰凝视着烛光:“朕一想到他们便睡不着觉。朕此番之所以能顺利地回京,全因冯钰和南替朕打掩护,才没让郭权那边察觉。郭权这次既然敢犯下弑君大罪,自然也不会给冯钰他们留下生机。朕真后悔,当时就该把那些人全留给南,南是在替朕挡刀子,朕竟然……”
他欲言又止,悔恨与懊恼从心头翻涌上来,拥塞住他的喉咙。他狠狠的咽了口唾沫,忽然感觉喉咙处泛起一阵闷闷的钝痛。
“吉人自有天相,臣妾相信冯伴伴和叶姑娘一定会化险为夷的。”卫婉微微颔首。
这种不咸不淡的话萧绰不想听,他身体无力地瘫靠在椅背上,双臂搭着两侧的扶手:“你出去罢,朕现在心里燥得很,就想一个人静一静,你陪着也是无用。这几日国丧,你是皇后,许多事少不得要劳累你,且回去休息,养精蓄锐,朕这里留几个内侍看着便好。”
逐客令已下,再坚持便是自讨没趣。
卫婉垂眸敛目的看向地面:“好,那……陛下千万保重身体,臣妾先行退下了。”
萧绰侧头看向一旁,没再言语。
卫婉见状没再逗留,缓缓转过身,径直跨出风雪斋的门槛。这厢刚一出去,在台阶下守候多时的大宫女沉香顺势迎了上来,双手扶住卫婉的手臂,主仆二人相伴着向前走去。
此刻正是深夜,宫里到处都黑洞洞的。四名掌灯的侍女走在前头,卫婉与沉香跟在最后。
今日白天风雪来的很急,呼呼的直吹,吹的人缩脖眯眼,到了深夜反倒是平静下来。
抬头扫了眼幽沉的夜色,卫婉忽然在寒冷彻骨的空气中顿住了脚步。
沉香见状,连忙出声叫住了前面掌灯的四个人。回头打量着卫婉的神情,她略显担忧地问道:“娘娘,陛下刚才是不是给您脸色瞧了?您别难过,陛下肯定不是故意冲您去的。”
卫婉摇了摇头:“没有,我知道陛下心里不痛快,先是先帝驾崩,再是冯伴伴他们生死未卜。冯伴伴……”她若有所思的顿了顿:“他虽是个内官,可是陛下重情义,格外看重他,拿他当做心腹知己。这件事我帮不上忙,只能替陛下祈祷他们平安无事。对了……”
耳畔很静,静得甚至能听见雪落在地面的沙沙声。
就在沉香以为卫婉陷入沉思之际,忽听卫婉开了口:“你还记不记得陛下身边的那个女官?叫叶南的。”
沉香回忆了一下,很轻盈的一点头:“记得。”
卫婉仰望夜空,做了个深到极致的深呼吸:“若我待她回来后,将她主动引荐到陛下身边,召她侍奉陛下,你说……能不能合陛下的心意?让陛下念我一点好?”
沉香心底暗暗一惊,语调也不禁升高了些许:“娘娘,您何时有了这样的打算?”
卫婉将目光移回到沉香身上:“就在刚刚。”
沉香不解:“您为何偏偏看中了她呢?您忘了之前陛下日日将她带在身边,同她那般热络的神情了?”
卫婉借着掌灯侍女手中幽暗的火光,直视着沉香的双眼,表情一派郑重:“我正是因为看出了陛下待她格外不同,才会选择她。”
沉香一皱眉毛:“您这是何苦呢?您若想讨陛下的欢心,大可以在来日选秀时,多甄选几位容姿出众的淑女伴驾,何苦非要选她?”
卫婉摇了摇头:“陛下不是好色的人,选再多也无用。从前我也曾与陛下提过,替他选几位良娣入东宫,可是无一例外,全部被陛下拒绝了。”
沉香眉头皱的更深:“可是娘娘,您是中宫皇后,您该明白若是皇后地位不稳意味着什么。容沉香说句大不敬的话,您嫁给陛下多年,始终没能走到陛下的心里。现在若给了那叶南机会,您就不怕来日她恩宠太盛,压过您去?”
卫婉没说话,她低头沉吟了片刻,末了认命般地开口道:“沉香,你说得对,我的确没能走到陛下心里。陛下虽与我情分不深,可是陛下是君子,他待我不坏,该有的体面与尊重并不曾亏
欠我。我知道我出身寒微,姿容又不算一等一的好,朝政的事我帮不上他,也无法给予他感情上的安慰。自打嫁入东宫,他所有的为难和辛酸我都看在眼里,许多事虽然与我之前想象的不同,但总体来讲,我的庆幸还是大过于失望。”
话到此处,一阵冷风迎面而来,她顺势看向风吹来的方向。那是一条悠长到看不见尽头的宫道,她望着宫道尽头的那团浓黑,仿佛在里面看见了自己悲喜不知的未来:“你知道吗……自打看见陛下第一眼,他便走进了我的心里,我总会默默观察他。旁人都道他身份尊贵,周围人待他向来是众星捧月,可我却明白那些都只是表象。他周围的环境越热闹,内心就越孤独。有时候见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看着他脸上茫然而又不知所措的样子,我总是很难过,很想走上前为他做些什么,哪怕与他说几句话,帮他排解心里的忧愁,可是……”她苦笑:“我做不到,他需要的人不是我,我去了也无用,冒然出现反倒是惹他心烦。”
这话听的沉香心酸不已:“娘娘――”
卫婉望着她勾了勾唇角:“你不必替我委屈,感情的事强求不来。他不喜欢我,那我便替他寻个他喜欢的来。将来他顾念着我对他的体贴,想来即便与我感情淡薄,也不会苛待我。”
沉香一脸悲苦地叹了口气,她是卫婉的陪嫁,六岁那年被人牙子卖进卫府,做了卫婉身边的贴身丫鬟。两人虽是主仆,但是自小一同长大,情同姐妹。看着自家小姐贵为中宫皇后,却还是这般受委屈,实在是不能不替她难过。
“娘娘就是心太善,太心疼陛下了。”沉香眼眶里含了泪,气息跟着略有些颤抖:“娘娘这般温柔贤淑,心里眼里全是陛下,陛下怎么就看不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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