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钰的膝盖几乎快要脱离地面,然而仍是仰着头直视着萧绰,态度耿直的简直像是故意在找死:“叶南。”
萧绰一拳打在冯钰的肚子上,借着酒劲,他这这一拳几乎使出八成力。打完后猛地向前一搡,很不客气的将冯钰推倒在地上。
冯钰侧躺在那里,双手捂着肚子,身体蜷缩成了一团,已然疼的说不出话。
萧绰上前两步,屈膝蹲在他面前,用一种威胁式的语调开口道:“再说一遍。”
冯钰这回没跟他顶着来,艰难地侧过头,他对上萧绰的目光。不知是疼的还是别的什么,他的眼眶通红且湿润,并且在额前乱发的掩映下泛出些许泪光:“臣知道陛下心里不痛快,陛下尽可以打死臣,可是臣与她是十五年的缘分,她是臣此生唯一所求,臣不能……”
话未说完,他再次激怒了萧绰。萧绰此刻酒劲上头,顾不上旁的,满脑子里想的都是他折在冯钰身上的帝王尊严。拳头似雨点般噼里啪啦的砸下来,落在冯钰的血肉之躯上。
冯钰默默承受,疼痛在所难免,可是心里却很踏实,因为他把这场酷刑当作一种赎罪的方式。痛感能抵消掉心里的愧疚,身上越是痛,心里便越是轻松。
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不呻吟,不求饶,同时很希望萧绰下手再狠一点。他此前没挨过萧绰的打,萧绰向来待他是亲厚和善的,今日由着他打一回,好好出一场气,自己绝不算吃亏。
很快,萧绰体力不支,身体向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一边喘息,一边望着冯钰。
冯钰侧躺在地上,此刻阳光透过窗框照射进来,在青灰色的地面上勾勒出四方形的一片明亮,正好笼罩在冯钰身上。
光线明亮,视野也就分外清晰。
冯钰侧躺在那里,双眼紧闭,唇角溢出一丝血迹。因为此刻唇色苍白,越发衬托出那血迹殷红刺目。
满嘴的血腥气壅塞住了他的喉咙,身上的钝痛刺激着他的神经。冯钰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有种不辨天日的眩晕感。忽然脸颊上凉了一下,他在被迫侧脸的同时睁开眼,正好对上了萧绰锐利的目光。
第53章
053攻心
萧绰刚才见他一动不动,像条死鱼般躺在那里,心里登时悚然了,怀疑自己是打死了对方。好在此刻目光相对,他松了一口气。
醉意在情绪的激荡中早已散尽,他此刻头脑无比清晰,过往的种种回忆浮现在眼前,那些画面经过时间的催发,浓烈成了一坛酒,呛的他心疼,眼睛也疼。
他望着冯钰这副气息奄奄的模样,心里不仅没有半分报复后的痛快,反而生出一种难以言述的悲哀。
高处不胜寒,万人之上便是无人之巅。父皇临终时是个什么处境,他比谁都看得清楚。父皇算计了所有人,利用了所有人,那些人既是他的棋子也是他的敌人。
薄情寡义四个字对于帝王而言不算缺点,反而是项必备的品质。他知道自己将来也会如此,也会被万万臣民抬入永
垂不朽的孤独里。可是他不甘心,他心里总存着一点侥幸,认为自己或许是个例外。
他想留住冯钰,用以往十多年的情谊将彼此捆绑在一起。永远对他不设防备,永远对他掏心挖肺。然而天不遂人意,踏过十多年的光阴到了今日,彼此还是生了嫌隙。
萧绰越想越气苦,要说自己一直是富有理智的人,绝非动辄喊打喊杀的暴君,怎的今日还就动了手呢?还下手下得这样重。
情绪太复杂了,复杂到令他想要作呕。
他一时懊悔,一时痛恨,一时失望,一时又恨不能直接打死他拉倒。
捂着胸口站起身,萧绰摇摇晃晃的走到茶桌前。伸手扶住茶桌的边缘,他呕血似的,含混而低哑的吐出一个字:“滚。”
冯钰身体微微抖动了一下,静默片刻,他痛心疾首的一闭眼,随后试探着挣动身子,很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
还好,骨头没断,有伤也都只是皮外伤。
满心的愧疚,再加上萧绰的冷漠令冯钰有种心如死灰式的平静。平静的起身,平静挪动脚步,平静的消失在殿内。
然而他虽然退身出了大殿,人却并未真的离开。他自顾自地跪在殿外的青石阶下,毫无不在意周围往来宫人们的目光。
说到底,冯钰是个内秀之人,与萧绰朝夕相处那么多年,他早已对萧绰的脾气秉性了然于心。萧绰重情义,这是他性格的底色,再凉薄也不会凉薄到哪里去。哪怕气急败坏到了那种程度,动手的时候也还是有意无意地留了情――拳头虽然重,但是没有一下打在冯钰脸上。用意很明显,这是在保全他掌印大太监的体面。
他懂,他什么都懂,就是因为太懂,所以打算舍弃体面不要,拿出最叛逆的姿态,要有恃无恐的与萧绰“蹬鼻子上脸”。为的不是别的,他就是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叶南他要,与萧绰之间的情分也不能轻易割舍,不能任由多年的感情生分了去。
有些事情等不得,等的久了,心就凉了。一旦心凉了,再费多大力气都暖不回来。
他知道自己这般跪着,萧绰知道了定然不忍心,不忍心就会态度松动,态度一松动,事情就有转机。
他早已将谋算人心的本事修炼的炉火纯青,只是从未对萧绰使用过,今日是头一次。心里虽然有愧,但是无悔。
抬手用袖口擦去唇角的血迹,冯钰忍着身上的疼痛,端端正正地跪在天光下。
不远处隐隐传来窃窃私语声,是有几个小内侍聚在一起讲他的闲话。他循声回头,目光似刀子般直刺向那几人。
他向来和善,偶尔不和善了,便显得尤为吓人。
小内侍们见状,一个个面孔登时紧绷起来,紧接着作鸟兽散。其中一人边快步往前走,边招呼道:“快快,快走快走,主子爷与掌印这是在斗法呢,都长点眼色,别去触霉头。”
殿前恢复了寂静,只有阵阵凉风曳地而过的声音。不多时,不知道是谁进去传了话,殿内传来了萧绰石破天惊地一声怒吼:“不知好歹的东西,他要跪就让他跪,跪死了才好!”
冯钰听见这话,丝毫不为所动,缓缓闭上眼,他打定主意要与对方打一场持久战。
与此同时,另一头的沉香快步走进坤宁宫。
叶南正好也在,正帮着卫婉整理书籍。回头见沉香急匆匆的走进来,她仿佛是预感到了什么,心头不由得一紧。
沉香径直走到卫婉身边,压低声音严肃地说道:“娘娘,上仪殿那边传话过来,说陛下冲掌印发了好大的火,好像还动手了。”
“动手了?”卫婉倏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回头看向叶南。
四目相对,叶南眼里也闪过一丝不安。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卫婉放下手里的书册,抬脚作势要往外走:“我去看看,可别闹出什么事。”
“娘娘。”叶南叫住她。
卫婉顺势回头。
叶南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沉着冷静:“且安心罢,不会有什么大事。”
她说这话时语气笃定,卫婉听了,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没有多问,凝神思量片刻,她末了冲着沉香轻轻一挥手。沉香心领神会,转身退了出去。眼看沉香的背影消失在暖帘后,卫婉缓步走到叶南身边。
这几日在亲身感受过萧绰对自己在态度上的变化后,卫婉对叶南有了种死心塌地的信任感。
“你心里是有了什么主意?”卫婉刻意压低声音,像是在说悄悄话。
叶南手里捧着两册书,侧头冲着卫婉笑了一下:“没有。”
卫婉一蹙眉毛:“没有?那你怎的这般镇定?”
叶南低头看着手里那两册书:“冯钰不是莽撞的人,他既然能让陛下那般动怒,自然知道该如何收场。而且我们不知道冲突的缘由,贸然跑过去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不仅帮不上忙,反而有可能被迁怒。”
卫婉思索着一点头:“这倒是,还是你想得周全。可是沉香刚才说陛下动了手,你难道不担心……”
叶南将手里的书放在桌上,回身面对了卫婉:“没事,我相信他。”
她固然是相信冯钰,可并不意味着她真的不担心。而在担心的同时选择袖手旁观,是她与冯钰之间的默契。
其实她心里清楚萧绰这般暴怒为的是什么。不会是公事,若是公事,不至于这般有失体面的去动手,因此只有能是私事。既是私事,必然与自己有关,因为旁的事不会让萧绰恨冯钰恨到这种地步。
都说了让他不要插手,他还是不肯听自己的,阿钰啊,叶南咬着牙在心里苦叹。她表面上不动声色,按部就班的帮卫婉整理书籍,心里却一直替冯钰提着心。
“南。”卫婉在旁边轻声唤她。
叶南盯着地面出神,身体还在这里,灵魂已经飘荡去了冯钰身旁。
卫婉再次出声:“南。”
叶南还是没有反应。
卫婉走上前,将叶南手里快要脱手的书抽了出来。
叶南突然感觉手里一空,倏地抬起头,她在恍惚中神魂归位:“娘娘。”
还是不放心呐。
卫婉看破不说破,只望着她叹了口气:“别想那么多了,来,帮我誊抄目录。”
叶南开口道:“我不会写字。”
卫婉诧异的回过头:“怎么会?你既然识字,哪里能不会写字?”
叶南一摇头:“我的确识字,只是不大会用毛笔,写得很不好。”
卫婉心中了然,紧接着思绪一转,忽然有了个主意:“那不如我教你写字罢,写字能静心。”
反正也是闲来无事,整理书的事情并不着急,不如教叶南写字来的更有乐趣,顺便让叶南转移注意力,不必一直沉浸在煎熬里。
牵着叶南的手站在桌案前,卫婉亲自铺好宣纸,从认笔开始教她,然后提笔蘸墨,从最简单到笔画开始,一步步做示范给叶南看。
叶南这会儿心思烦乱,但见卫婉教的这样认真,不好不用心学。
写字能静心,这话不假。很快,叶南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笔尖上。淡淡的墨香萦绕
在鼻尖,不知不觉间,窗外开始下起了雨。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来得很急,从细雨纷纷到大雨瓢泼不过是转眼间的工夫。虽是春雨,雨滴里仍存着冬日遗留下的凛冽之气,打在人身上像针刺似的,凉冰冰,麻酥酥。
上仪殿前的冯钰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在雨中依旧跪的四平八稳,岿然不动。
风疏雨骤,天空呈现出灰蒙蒙的青白。
不多时,萧绰毫无预兆的从蒙蒙雨幕间显出身形。他迈开大步疾冲到冯钰面前,身边还追着位替他打伞的小内侍。
踩着水花站定脚步,萧绰居高临下的冲雨中的冯钰,怒吼道:“冯元忱,你这是在逼朕吗?”
不论旁的,单听他毫不留情的对自己直呼其名,冯钰就不禁心底悚然,可他仍旧面不改色:“臣不敢。”
萧绰阴沉着脸:“你不敢?你当众跪在雨里,难道不是故意做给旁人看?逼着朕杀了你,让天下人都知道朕是个多么蛮横残暴的昏君,又或是你算准了朕不敢动你,以此胁迫朕,好趁机达成你的目的!行啊,朕看错你了,原来你和那些沽名钓誉的文臣们并无二致!”
文臣!
冯钰忽然想到上月宁昌宫那件事。
宁昌宫年久失修,梁柱出现数道裂缝。由于位置偏僻,空置多年,梁木有损也是寻常。内官监将此事报给萧绰,萧绰得知后,直接让户部拨银子去修缮,哪知事情刚开始就卡了壳。
银子要从户部掌管的内库拨,户部尚书杨选当即递折子,化笔如刀,上书直指萧绰“陟罚臧否,不问民事,唯沉溺享乐,挥霍无度,理乱国危,恍若亡国之兆也。”
这简直是指着萧绰的鼻子骂他是亡国之君。
萧绰看过之后勃然大怒,责人赏了杨选廷杖六十。杨选年纪刚过四十,六十廷杖不至于要他的命,哪知他患有隐疾,行刑刚过半,他突然昏厥过去,险些当场毙命。
此事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众人在称赞杨选刚正不屈,是位谏臣的同时,暗贬萧绰为君失德失治,轻重失宜。
萧绰憋了满肚子委屈,万万没想到自己当了皇帝,居然还能被臣子欺负。他恼恨到了极致,恨不能提刀去杀人,好在冯钰及时出现劝阻了他。
冯钰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陛下杀一个杨选容易,杀十个呢?杀百个呢?文臣中看似派系林立,说到底仍是利益共同体,自然会站在杨选的立场上讲话。他们难道不知道陛下的委屈吗?无非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以此求个诤臣的贤名,企盼来日能在史书上多添一笔功德,哄得子孙后代替他们多立几座牌坊。所以,陛下,一时的雷霆之怒根本震慑不住他们,若想根治,只有重立君威,使威柄在御。”
当时的肺腑之言犹在耳畔,冯钰心头一震,萧绰竟这般忖度自己。他既心痛又委屈,然而并没有将这样的情绪宣泄出来。心思在脑中绕了几个圈,他很快理清楚了条理,随即仰起脸,任由雨水打在脸上。
“陛下……”苍白的嘴唇在雨中颤抖,连同声音也变得沙哑而艰涩:“臣与他们不一样,他们有家人扶持,有亲族倚靠,有祖先庇佑,而臣……臣是宦官,什么也没有,臣……只有陛下。”
第54章
054惊蛰
冯钰接着说道:“臣是您的人,陛下处置文臣属于国事,处置臣则是家事,既是家事,又如何敢有胁迫的心思?您纵使真杀了臣,旁人也不敢置喙半个字。”
雨越下越急。
萧绰愣怔怔的盯着冯钰,良久,他态度坚决的打发走打伞的内侍,然后俯下身,蹲在冯钰面前,在雨中与他的视线保持其平。
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萧绰身上,在他碧色的衣袍上印出点点墨色的痕迹。很快,他的衣裳被雨水淋透,滴滴答答的雨水顺着衣角往下滴。
“你还当自己是我的人?”萧绰锐利的目光似刀子般抵在冯钰眉心。
“陛下。”冯钰目光痛切:“这些年臣待您的心,您当真未有丝毫感知吗?人都说宦官对主子最要紧的便是一个忠字,可臣自认为待陛下远不止如此。自打那年将陛下从大火里背出来,臣的心里便再无旁人,只有陛下。多少利益诱惑曾摆在臣面前,臣都没有动摇,不是臣的定力有多强,而是臣对陛下根本无所求!不求名不求利,只求陛下能得偿所愿,永享安泰,不必再在担惊受怕中日日煎熬。”
萧绰鼻翼隐隐翕动了一下,抬手捋了把脸上的雨水,他愤愤然地大声道:“可是你现在变了,你与朕藏心思,耍心眼儿,还敢和朕抢东西。你这是藐视朕!你该死!”
“南她不是什么东西,她是臣心之所向。”冯钰眨巴着眼睛:“没有她就没有今日的冯元忱。陛下,臣十岁那年初遇南,是她救了臣的命,是她将臣从绝境中拖了出来。从那刻起,她就成了臣心里的光,无论这光能否能照在臣身上,臣都会对她心生向往。”
萧绰咬牙切齿地开口道:“你是在与朕论先来后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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