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钰摇了摇头,眼眶通红:“不,臣是想说,南是光,可陛下对臣而言,是臣存在的意义。臣的学识,臣的性命,皆是为陛下所用。若无陛下,臣一文不值。臣甘愿为陛下抛肝沥胆,舍生忘死,但是向往光的心不会变。”
萧绰暗暗咬牙,咬得太用力,使得脸上的肌肉都随之微微颤抖:“朕问过南,她拒绝朕是不是因为有心里有别人,她不肯说,朕当时就该猜到是你。以你的性子,若不是南给了你底气,你怎敢与朕开这个口?”
冯钰用力抿了一下嘴唇,抿去唇上的水滴:“是,是臣。臣本以为此生注定孑然一身,孤独到死,是南让臣的这辈子有了另一种可能。臣知道自己不该,也不配与陛下争什么,但是臣已经见了光,便不想再退回黑暗里。”话到此处,他忽然伸手扯住萧绰的袖摆,眼睛里的光哗啦啦的颤抖了,随时面临着碎裂的风险:“陛下,您杀了臣罢。”
萧绰眉心一动。
冯钰接着说道:“臣无路可走,臣既不想对不起陛下,也不愿背叛自己。杀了臣,您就当是赐臣一个圆满。”
萧绰定定的凝视着他,目光太复杂,怜惜愤怒不甘嫉妒掺杂在一起,酿成了一口脓血,梗在他的喉咙上,随着呼吸向上翻涌。
雨越下越大,天边传来雷鸣声,轰隆隆地,震天撼地。
萧绰垂下眼,甩开冯钰的手,在雨中缓缓站起身。
冯钰茫然而忐忑的仰视着他:“陛下……”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了暴风骤雨中,只有嘴唇在动。
萧绰姿态僵硬地转过身,作势要走,抬脚之前,他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仍跪在地上的冯钰,扯开嗓子大声道:“滚!你这几日不许出现朕眼前,朕不想看见你!”说完,大跨步地往身后的殿内走去。
冯钰在雨中低下头,风暴过后,内心是异常地平静。他掂量着萧绰刚才的态度与言语,认为对方终究是软了心,不舍得杀自己,可是不杀不意味着宽恕。
君心难测,他不想再去深想,他已经赌上了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再往后,便不是自己能掌控得了的了。
冒雨出宫,回到小院,冯钰忍着身上的疼痛艰难的推开门。抬脚走进屋里,他回身刚要将门关上,却意外在门缝间瞥见了叶南撑伞的身影。
冯钰倏地愣在原地。
叶南走上前,没说话,只轻车熟路的进屋,关门,然后回头扫了眼冯钰,见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既不动怒也不安慰,只不冷不热的问了一声:“挨打了?”
冯钰微微张开嘴,发出很轻的一声:“啊”,活像是在外面受了委屈还选择忍气吞声的小孩。窝窝囊囊的,可怜之余还冒着些傻气。
叶南弯腰将伞立在墙根上,然后撸起袖子,直接将冯钰打横抱了起来。
冯钰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心头漏了一拍,他同时顺势抱住叶南的脖颈,缩在她怀里,声音小的像是蚊子哼:“我身上是湿的。”
叶南面无表情,抱着他往屋里走:“看见了,我又不瞎。”
她说话时不带任何感情,让人辨不出她的情绪。冯钰近距离向上凝视着她的面孔,实在摸不准她的心思,只能顺从她,由着她摆弄自己。
叶南将冯钰抱进屋
里,放在榻上,又替他脱下身上的湿衣服。目光避无可避的瞥见他身上一片片紫青色的瘢痕,她没说话,只手脚麻利的将他裹进被子里,然后去厨房替他烧热水。
冯钰见她要走,急忙追着要下地:“你别忙,我自己去。”
叶南回过头,很不客气的瞪了他一眼:“不许动,躺回去。”
这话带有命令的意味,冯钰不敢不听,动作迟缓的缩回被子里。
很快,叶南烧好了水,将水一瓢瓢舀进浴桶,她试好水温,接着又替冯钰找好了衣服,挂在一旁的衣架上:“洗澡去罢。”她只嘱咐了一句,然后接着去找生姜,准备熬姜汤。
从善如流的依照叶南的安排行事,冯钰没敢在浴盆里多耽搁,洗干净了便换好衣裳走了出来。
叶南正好端来姜汤,顺手递进冯钰手里:“喝了。”
冯钰坐在桌边的椅子上,端着碗小口小口地啜饮。
一碗热姜汤即将饮尽,冯钰的唇上恢复了一点血色。叶南提着的心松缓了一点,她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不是说好了,这件事你不要出面,为什么还要一头撞上去?”
这是个要谈话的架势,且是心平气和的谈,没有半点情绪渲染。气氛太郑重了,越是郑重,冯钰就越是心慌。怀疑自己是做错了大事,南连发脾气都懒得发了。
匆忙咽下最后一口姜汤,冯钰将空碗放在桌子上,一双眼睛正视了叶南,他黑色的瞳孔里闪烁出慌乱的光:“南,我不是故意不听你的话。只是那个时候陛下与我提起你,我实在不想再继续装傻。而且你已经做了那么多铺垫,只差最后一点点。我当时想,若我能趁那个时候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兴许就能彻底断了他对你的心思。”
叶南问他:“那你说成了?”
冯钰很惭愧的低下头:“没有。”
叶南有些糊涂:“那他最终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冯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与叶南讲了一遍。
叶南听过之后,末了将头侧向一旁,目光落在桌角处的缺损上,她轻轻叹出一口气:“其实无所谓他断不断心思,等时间久了,自然会明白他的身份和手段对我一点用都没有。若他敢将对付旁人那一套用在我身上,我立刻就消失在他面前。”
“不要!”冯钰心头猛地一颤,一把捞过叶南搭在膝盖上的手:“不要走,不要消失。”
叶南垂眸看向交握在一起的手掌,又抬头看向冯钰。
冯钰眼里满是惊惶不安,一双眼睛睁的大大的,黑色的长发湿漉漉的披散在肩头。
四目相对,冯钰冲她笑了一下,笑容闪闪烁烁,像是春水畔的一泓光影,随时面临着破碎消散的风险。
叶南的心头莫名一酸,忽然觉得眼前的冯钰像极了一只在丛林里迷路的小兽,茫然不安的站在原地,只等着她去伸手,去疼爱。
鬼使神差的,她在冯钰唇上落下一吻。吻过之后,她勾住冯钰的脖颈,向前俯身,与他额头相抵:“我只是随口一说,不会真的消失的。”
冯钰吸了吸鼻子,侧头将脸埋进叶南的颈窝里。
叶南的脖颈上泛起一抹潮湿的温热,怀疑冯钰是在哭。伸手摸了把他的脸,她并未触到泪水,心里松了口气,她作势要将手抽回来。哪知刚一动作,手指上忽然一热,是冯钰用唇叼住了她的食指。
嘴唇柔软而温暖,正好抿住她指节,不必用力便可以牢牢地将她的手指卡在嘴里。
叶南唇边泛起笑意,低头对上他的目光:“真成小狗了?”
冯钰没有要松开她的意思,只眼巴巴的与她对视。
“松开。”叶南柔和了语气。
冯钰迟疑了一下,万分不舍地张开嘴。
叶南用她重获自由的手揉了一把冯钰额前的湿发,似是一种安抚。
冯钰低下头静默片刻,转而将身下的椅子挪到叶南身边,然后倾身过去,结结实实地靠在叶南身上。
叶南顺势抱住他,因为惦记着他身上有伤,手上不敢太用力,只是虚虚地扶着。
两个人就这样依偎在一起,一动不动,长久地不发一言,默默听着雨滴顺着屋檐落在地下的“嘀嗒”声。屋外越是喧闹,越显得屋内静谧非常。
忽然怀里的人动了一下。
叶南低下头。
屋里没有点灯,微弱的天光透过窗户映射进来,从上到下均匀地铺在冯钰的脸上,为他的面孔镀了层清冷而又温柔的光。面孔模糊了,目光里的爱意深刻了起来:“南,我爱你。”
语气很轻很平淡,像是随口的一句话,不为别的,只是单纯想让她知道。
叶南笑了一下,在吻住他之前低声说了句:“我也是。”
第55章
055熹微
上仪殿里,萧绰躺在榻上,满脑子都是叶南与冯钰。
论起冯钰,自己与他是自小的情谊。然而越是亲密的关系越是害怕背叛。他本以为自己恨极了对方,但此刻静下心来思考一番,他发现自己最恨的并不是冯钰喜欢上叶南,而是他喜欢了,却没有及时告诉自己。
自己原本拿他当个知心人,与他交心,掏心掏肺的与他说了那样多隐秘的心思。那些话旁人听不得,只告诉他一个。可他听过之后居然毫无反应,只默默地做个看客,任由自己出乖露丑,将自己那些可笑言行尽收眼底。
想到这里,怒火骤然涌上心口,一节节地朝着他脑子里攻。然而攻着攻着,脑海中某根神经被触动,他的眼前闪过冯钰跪在雨中的画面。雨水渗进他的心里,浇灭了他心头的怒火,他的心顺势软了,忽然就想其实依照冯钰的处境与脾气秉性,实在是很难在一开始就将心思摊开在明面儿上。
冯钰的为难是真的,可是自己的愤怒也是真的,两两相抵,还是冯钰的不对!
他对冯钰的情绪由恨转为了烦。心烦意乱的侧了个身,他面对着屏风侧卧在榻上。
屏风是八扇金丝楠木雕刻的镂空花鸟屏,富贵精巧,萧绰盯着屏风上的图案,忽然看见另一面有人影闪过。定睛一瞧,依照身形判断,他认出来人是卫婉。
卫婉站在门口踌躇不前。
萧绰用手臂支起身子,半趴在榻上:“怎么不进来?”
卫婉听了这话像是得到准许,莲步款款的走过来,边走边道:“怕打扰到陛下,惹陛下心烦。”
萧绰叹了口气,身子沉回榻上:“打不打扰到都已经够烦的了,也不多你一个。”
卫婉侧身坐在萧绰床榻边缘。
萧绰以为她是要来劝慰自己,要与自己说叶南的事,心里正是烦闷之际,却听卫婉开口道:“礼部已经定好了日子,四月十七是个好日子,正适宜选秀。按照规矩,在陛下亲选前,臣妾得替您相看一遍,所以臣妾来问问您,喜欢怎样的女子?到时候臣妾好帮陛下着意留心。”
萧绰愣了一下,回头与卫婉对视:“选秀?”
卫婉是一如既往地温顺柔婉,唇边含笑:“是啊,选秀。”
萧绰的头脑乱纷纷的,尽是风暴后残留下的一片狼藉,混乱繁杂,根本梳理不出思绪。心乱如麻地一闭眼,他末了将脸埋进枕头里:“皇后看着办便是了。”
卫婉见他是有意在逃避,于是不再追问。垂眸敛目的深吸一口气,她语气轻缓地做了回应:“是,臣妾知道了。”说完,起身后退几步,作势要走。
“婉婉。”萧绰忽然叫住她。
不知怎的,萧绰的耳畔无端回荡起叶南说过的一句话――“爱恨嗔痴怨,男子拥有的感情,女子同样拥有,并且只多不少。”
仿佛是想证明什么,又或是验证某种答案。他从榻上爬起来,端端正正的盘腿坐在榻上,然后抬起头,很郑重的问卫婉:“替朕操持选秀,会不会让你觉得为难?”
卫婉眨巴着眼睛,似是没有听懂他这话的意思。
萧绰换了种问法:
“朕若有了其他女子,心里可会不舒坦?”
卫婉眉梢微颤,眼里掠过一抹诧异的光。那光一闪而过,很快归于平静。侧脸转向一旁香炉,她盯着香炉里袅袅升腾的白烟回答道:“臣妾身为中宫皇后,替陛下考虑、替皇室子嗣考虑是责任,所以臣妾不会有丝毫为难。”
不知是轻松还是沮丧,萧绰听过这个答案,心头在放松的同时也空了一块。
“可是……”卫婉再次开口。
萧绰倏地将目光移回到卫婉身上。
卫婉回头看向萧绰:“抛开皇后的身份,臣妾也是寻常女子,看着自己夫君与旁人浓情蜜意,自然也会吃醋,会嫉妒。但是没关系,在臣妾心中,陛下的分量比臣妾自己更重,只要是对陛下有利,对社稷有利,臣妾都可以包容忍耐,不会有怨言的。”
像是受到了某种震撼,萧绰长久地望着卫婉,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卫婉见状,很恭顺的垂下头:“若无旁的事,臣妾便先告退了。”
萧绰没有阻拦她,只默默的看着她走出大殿,消失在视野里。视野里已然没有了人影,可他仍是静静的凝视着,同时心里生出一种茫茫然的感慨。
自己总以为对得起所有人,担得起顶天立地四个字,可是到头来细细一盘算,仿佛对谁都欠着那么一点。就是这一点,成了彼此间一层薄薄的隔膜,虽然很薄,却清晰划分出两个不同的世界。
卫婉的情,冯钰的义,还有对叶南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恼人情绪。
叶南,他在心底念着她的名字,不禁又想起她说过的另一句话――“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相信人性,无法将自己的未来全部寄托在一个人的‘良心’上。”
良心?
萧绰一拧眉毛,突然意识到叶南话里有话,她这是认定了自己没良心,日子久了定会移情别恋,就像宫外那些个浪荡公子一样,整日里只知道游戏花丛,不是位值得托付的正人君子。
叶南,你敢小看朕!
萧绰越想越生气,怒火蔓延到一定程度,他抬手猛地捶了下身边的榻板,扯开嗓子大声道:“来人!”
一直守在殿外的小内侍匆匆小跑进来,站定在屏风后躬身道:“陛下,有何吩咐?”
萧绰做了个深到极致的深呼吸,端出几分帝王的威严:“去把礼部尚书石韫玉给朕找来,朕要罢了选秀,不选了。”
小内侍一听这话大惊失色,连忙跪了下来:“陛下,您这是……”
萧绰没给对方把话说完的机会,粗着嗓子催促道:“快去!”
小内侍不敢耽搁,立刻依照吩咐去传召。
选秀之事虽由礼部掌管,却并非礼部一门的事。事关朝政社稷、皇室后嗣延绵,非同小可。很快,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众臣听闻此事,纷纷上书请求萧绰收回成命。
萧绰不为所动,这事虽然决定的仓促,却并不只是为了赌气。
他做这事有客观的考量。一来,选秀之事劳民伤财,单是初选便要用去数百万两白银,有这银子不如花在民生上更实在;二来,后宫里每多一个人便要多一份心思。人都是他的人,每位妃嫔身后都坐靠着各家族、各势力,少不得要费心思从中平衡斡旋。
他素有雄心壮志,一心想要做位贤明的君主,不愿将精力花费在脂粉堆里。更何况枕边人要讲究心意相通,若来个不省事的,说话说不到一起,做事也做不到点子上,不知道会有多磨人。
萧绰这边有理有据,坚定不移,朝臣那头也丝毫不肯退让。
自古以来,帝王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是常理,从未听说过哪位只守着一位原配妻子。即便皇帝有心做件开天辟地的大事,也不该用在这上面。
再者,帝后成婚多年,至今仍无所出,可见不纳妃这事绝不可行。
双方据理力争,萧绰天天在乾元殿与大臣们磨嘴皮子里,磨得口干舌燥。磨着磨着,他就想起了冯钰的好。若是冯钰在,自己便尽可以做个看客,看着冯钰替自己与他们斗嘴。
38/64 首页 上一页 36 37 38 39 40 41 下一页 尾页 |